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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筆記

(2008-07-10 23:36:31) 下一個



散文:花之筆記
作者:張曉風

   我喜歡那些美得紮實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歡那些美得讓人發愁的花,特別是開在春天的,花瓣兒菲薄菲薄,眼看著便要薄得沒有了的花,像桃花、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花的顏色和線條總還比較“實”,花的香味卻是一種介乎“虛”“實”之間的存在。

   有種花,像夜來香,香得又野又蠻,的確是“花香欲破禪”的那種香法,含笑和白蘭的香是葷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簡直是一塊明礬,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幹淨澄澈。 梔子花和木本株蘭的香總是在日暖風和的時候才香得出來,所以也特別讓人著急,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沒有了。

   樹上的花是小說,有枝有幹地攀在橫交叉的結構上,俯下它漫天的華美,“江邊一樹垂垂發”、“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裏麵有多層次、多角度的說不盡的故事。草花是詩,由於矮,像是剛從土裏蹦上來的,一種精粹的、鮮豔的、凝聚的、集中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蘿、茶靡、紫藤、蔦蘿,乃至牽牛花和絲瓜花、扁豆花,都有一種走到哪裏就開到哪裏的渾灑。爬藤花看起來漫不經心,等開完了整個季節之後回頭一看,倒也沒有一篇是沒有其章法的——無論是開在疏籬間的,潑撒在花架上的,嘩嘩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的淌在坡地上的,乃至於調皮刁鑽爬上老樹,把枯木開得複活了似的……它們都各有其風格,真的,絲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牽牛花有它自己的修辭。

   如果有什麽花可以稱之為舞台劇的,大概就是曇花了吧。它是一種徹底的時間藝術,在絲帷的開闔間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鍾都在“動”,它簡直嚴格地遵守著古典戲劇的“三一律”——“一時”、“一地”、“一事”,使我感動的不是那一夕之間偶然白起來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來的細蕊,而是那幾乎聽得見的砰然有聲的拆展的過程。 文學批評如果用花來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嚇人,刺多花少,卻大刺刺地像一聲轟雷似的拔地而起——當然,好的仙人掌花還是漂亮得要命的。

   一到三月,校園裏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樹就嘩然一聲把那種柔黃的小花球在一夜之間全部釋放了出來。四月以後,幾乎所有的樹都撐不住了,索性一起開起花來,把一整年的修持都破戒了。我一向喜歡相思樹,不為那名字而是為那滿樹細膩的小葉子,一看到那葉子就想到“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句子。 相思樹的花也細小,簡直有點像是不敢張揚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的看去,整樹整樹的看去,仍然很豔很逼人。

   旅行美國,最喜歡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羅裏達,不是劇場,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尼樂園,而是荒地上的野花。在阿利桑那,高爽的公路上車行幾小時,路邊全是迤邐的野花,黃粲粲的一徑開向天涯。在芝加哥,朋友驅車帶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東西。

   “那是什麽花?”

   “不知道。”

   可是,我固執地想知道那種藍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絹紗的小花。一路東行,總看到那種容顏,終於,在波士頓,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藍水手”,Blue Sailor。像一個年輕的男孩,一旦驚訝於一雙透亮的眼睛,便忍不住千方百計去知道她的名字——知道了又怎樣,其實仍是一樣,隻是獨坐黃昏時,讓千絲萬縷的意念找到一個虛無的、可供掛跡的枝柯罷了。知道你自己所愛的一種花,歲歲年年,在異國的藍空下安然的開著,雖不相見,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樂。 《詩經》有一個別名,叫葩經,使我覺得桌上放一部《詩經》簡直有一種破頁而出的馥馥鬱鬱的香氣。

   我隻願意愛鮮花,愛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顏色、氣息和形狀——由於它明天就要消失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用來不及的愛去愛它。我要好好的注視它,它的每一刹那的美其實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刹,或開或闔,它已是另一朵了。我對鮮花的堅持,遇見玻璃花便破例了;哈佛的陳列室裏有一屋子的玻璃花,那麽纖柔透明。也許我愛的不是玻璃花,而是那份已成絕響的藝術,那些玻璃共是一對父子做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愛上那做得特別好的晶瑩得虛幻的花,還是愛那花後麵的一段寂寞的故事。

    我愛花,也許不完全是愛花的本身,愛的是那份乍然相見的驚喜。有一次,去海邊,心裏準備好是要去看海的,海邊有一座小岩岬,我們爬上去,希望可以看得更遠,不料石縫裏竟冷不防地冒出一絲百合花來。生命不該充滿神秘的未知嗎?有大成大敗、大悲大喜不是才有激蕩的張力嗎?

   我所夢想的花是那種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聲喊醒的梔子,或是走過郊野時鬧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節逼得雨中行人連魂夢都走投無路的杏花,那些市價標不出來的,不肯許身就範於園藝雜誌的那一種未經世故的花。讓大地是眾水浩森中浮出來的一項意外,讓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揚起來的一聲吹呼。

林貝卡 2008 夏 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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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靜謐海灣的評論:

Thank you.

Nice weekend to you and your family,

Rebecca
靜謐海灣 回複 悄悄話 也喜歡張曉風。第一次讀這篇。

這麽多好貼,謝謝。

祝你和家人周末愉快,
林貝卡 回複 悄悄話 張曉風簡介

張曉風,江蘇銅山人,生於浙江金華。八歲後赴台,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校及它處,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其作品被列入《台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管管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的,不忘情於古典而縱身現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餘光中也曾稱其文字“柔婉中帶剛勁”,將之列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又有人稱其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

  張曉風的散文作品既有慨歎人生的虛無,亦不沉溺於文字的晦澀,其字裏行間自有一股索然不磨的英偉之氣、俠士之風,而又不乏女子雅致、淒婉的纖細柔情。張曉風的文章裏,有獨立山頂悲千古的英雄少年,也有站在氤氳梅香中的梅妃,還有在紅地待毯那端默默堅寧的少女。在她的作品中能讀到漢代的史傳、唐朝的詩歌、宋代的散文、元朝的戲曲。她的行文善用知性來提升感性,視野上亦將小我拓展至大我。她有一雙透視平常的慧眼,將瑣碎枰凡的生活,品出美麗、典雅、溫柔。 同時在戲劇領域也頗有貢獻。她不僅創作戲劇,還親自參加演出。她的戲劇具有濃鬱的“現代”色彩。

  著有小說:《梅蘭竹菊》;散文:《初雪》、《孤意與深情》、《常常,我想起那座山》、《綠色的書筒》、《愛情篇》、《春之懷古》、《一個女人的愛情觀》、《花之筆記》等。(來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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