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被你們稱做鯉魚的一種魚。我生活在被你們稱為池塘的水裏。我輕盈的扇動著鰓呼吸著。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周遭的一切。這裏有什麽呢？泛綠的顏色，溫暖的氣泡，柔弱的水草。還有魚，各種慵懶的小魚，各種緩慢的搖擺的小尾巴。當然，你知道這裏也有小蝦，他們揮舞著小鉗子，在我身邊匆忙的躥過，突然定格。 2．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我的世界都跟著一起定格了。有時候我在夢中突然醒來的時候，我感覺這水都凝固了，這時間凝固了，而我正從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中緩慢的滑出。是的。你們都不知道我在做夢，你們甚至不知道我在睡眠，我的眼睛是無法閉上的。我沒有告訴別的魚，我很鬱悶，會做夢的魚是可恥的。 3．你在吃什麽？一條鯽魚第七次問我。 水草，小蟲。我說。 你最喜歡吃什麽？她再次問。 小蟲。我說。 我知道你喜歡吃小蟲，她說，在你距離那隻蟲子隻有一條水草的時候，你猜我在想什麽？ 我冷冷的說，我想，你也看中了它。 4．我知道她已經愛上了我。她認為我是一隻不同凡響的魚，我的魚鱗是金黃色的，有時候我浮到水麵上的時候，我知道太陽的光芒在我身上令人驚詫的反射了一下，他們都被我的色彩搞得心情蕩漾。這是一汪毫無生趣的死水，這是一個永遠溫和的季節，在這樣的年代，究竟還有什麽可以叫人震驚，以及刺痛一隻魚的眼睛？ 5．你在想什麽？那條鯽魚第八次問我。 水草，小蟲。我說。 你最愛什麽？她問。 我突然煩躁起來。我用鰭摸了一下她的腦袋，轉身向水麵上遊去。我看見陽光了，那東西正均勻鋪在水麵上。我撞破了它，然後縱身躍起。 這是我第一次跳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跳得這麽高。我感到窒息的快感。我看見那池塘就象一塊肮髒的綢緞，而天空居然是藍色的，和我的夢境一樣的藍色。 還有花。遠處有一叢花，草地上的花。 令人心碎的紅。 6．你在自殺！鯽魚說。她緊緊的貼著我的身體遊動。 你窒息了嗎？你胸悶嗎？你的尾巴發麻嗎？她一連串的問我。 我看著她。我突然問，你見過花嗎？ 她說，什麽？ 我說，傳說中的彼岸之花。 她說，沒錯啊，那隻是傳說。 我說，你喜歡我金黃色的魚鱗？ 她吐了幾個泡泡，說，當然。 我說，假如我的魚鱗失去了光澤了呢？ 她一愣。 7．她的驚訝叫我驚訝。其實，世界上還有很多不可理喻的事物。在一些安靜的黃昏，會有一些奇怪的生物從水塘旁邊經過。我們都叫他們“人”，身軀比較大的是雄人，比較纖細的是雌人。在某個著名的魚作家的書中，我看到了類似的描述： 奇異的怪物！……啊，扁平的、醜惡不堪的麵孔， 陰森森地和下麵的胸膛截然分離。 你總是在旱地上陰沉沉地走來走去， 岔開身軀，邁著荒謬可笑的步子， 一叉又一叉，辱沒了一切優美的風韻， 你那廢置無用的長鰭──毛茸茸，直挺挺， 幹巴巴，好不遲鈍！ 你成天吸進那刀劍似的、不堪呼吸的空氣， ……白浪碧波的水中生活，你絲毫也不能分享？ 有時我看見你們成雙成對地走過海灘， 你的鰭挽著她的鰭，多難看，多不體麵！ 是的。我和這個擁有著偉大智慧的魚作家一樣的嘲笑、憎恨著人類。 8．我問了一隻年邁的老鯰魚。他有一張寬闊的大嘴，我清晰得記得，他壯年的時候曾經顯露著牙齒瘋狂的追殺著小魚，他黑色的身影叫人毛骨悚然。而如今，他哀傷的躺在水底哼著一些老歌。 你知道花嗎？我問。 哪裏有小魚小蝦啊？他呻吟著說，我好餓。 你見過花嗎？我問。 哪怕是一塊腐肉也行啊。他說。 你聽說過花嗎？我問。 我肮髒，我衰老，我是個沒用的老魚。他說。 我要離去了。我知道，假如連老鯰魚都不知道的事情，別人更無從知曉。在我轉身的瞬間，老鯰魚突然嘿嘿的笑起來。 花，彼岸之花。我為什麽要知道？他說。 9．我愛上一個東西了。別人不知道，但是，我是知道的。我在寂寞的早晨想念他，我在寂寞的中午想念他，我在同樣寂寞的傍晚和黑夜想念他。後來，我知道他叫螃蟹。一隻有著青色的殼的螃蟹。 在某一個起著霧的早晨，我看見那隻螃蟹從岸邊緩慢的爬了下來。他有八個鰭。他利用這些鰭在水裏悠然的行動。他吐出來的泡泡非常的均勻……是的，我迷戀他的堅硬如鐵的鰭。他的額頭又是如此的寬闊。 我是螃蟹！他威風凜凜的說。 你從岸上爬過來的？我說。 是的，我爬了一個上午。他說。 你竟然沒有死？我說。 我比你們健壯。他說。 你見過那些彼岸之花了嗎？我問。 10．在沒有螃蟹陪伴的日子裏，鯽魚依然在我的身旁圍繞。看著她慌亂的身影，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你認識那隻青魚嗎？我問。 我認識。她說。 他好嗎？我問。 他很好。她說。 你為什麽不起愛他？我問。 你希望我去愛他嗎？她反問。 這是什麽意思？我說。 假如你希望，我就去喜歡，去愛。她說。 我從幾片水草中倏然遊過，這一次她沒有追隨我。 我們都一樣痛苦。 11．花就是花。螃蟹說，有很多的顏色，象水草一樣柔軟，象我們所不知道的那些東西一樣神秘。我所能想象到的美麗東西，就是那些花。 你可以帶我去看花嗎？我說。 能。但是，要等雨季到來。否則，你會死的。螃蟹說。 我驀然察覺，我愛著螃蟹，我更愛著他所帶來的某樣傳奇。 12．你最喜歡吃什麽？鯽魚第三十二次問我。 小蟲。我說。不，是很大的蟲子。 我突然振作了起來。我親昵的摩擦著她。我說，我最喜歡吃肥肥的大蟲子，你會給我找一條來，是嗎？ 她興高采烈的四處尋找了。我們這些魚都缺乏真正的智慧。我知道，這幾天來了一個凶狠而醜陋的人類，他們喜歡用一隻蟲子來捕殺我們。我真的知道，但是，別人都不知道。很快，水波一片激蕩。我看見鯽魚被釣在半空中，她笨拙的身軀在空中絕望的扭動。她看見我了。她的眼睛在充血。 我哭了。 13．雨季並沒有如期而至。在某個涼爽的午夜，螃蟹要離開我了。他說，他要趕在花兒凋謝之前回到家鄉。他的壯碩的身影消失了，仿佛是一個被魚尾擊破的水泡。無聲的，連夢都在瞬間破滅了。 結果你們都知道了。在苦苦思索之後，我終於決定要追隨而去了。那是個炎熱的中午，我奮力跳到了岸上。在激動片刻後，我開始跳躍著前進。而此時，我終於知道，這畢竟是個致命的決定。我的皮膚開始幹裂，我也無法呼吸了。我的內髒在拚命的膨脹，我聽到了血液流動的聲音。在我死亡的那一刻，我終於來到了那片花叢中。那火紅的顏色在我眼前拚命搖曳著。 第一次，我看見了自己的淚。 和水是一樣的，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