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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花淡柳錢塘

(2008-06-21 21:16:07) 下一個
作者:由來一夢

1
我走過蘇小小墓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晚霞粲然,不遠處,寶石山上保俶塔的影子在黃昏最後的餘暉中傾城而立。西湖有風,水光瀲灩,旁邊就是西泠橋,遊人如織,一如當年絡繹。
於是,時光定格在了一千五百年前的橋上,一場黃昏雨後,一駕光亮的油壁車中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子緩緩駛上西泠橋,女子俏皮地挑開一旁的窗簾,貪婪地賞著西湖的暮色。迎麵走來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眉宇間卻鎖著一副落寞的神色。兩個人擦肩而過,那一刹那,電光火石,四目相對。片刻後,女子叫停了車子,從香車上跳下,那少年也止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兩個人,相看儼然。
女子眼光流波,先開了口:“敢問公子大名?”
少年仍癡苶於這驚鴻一瞥,停頓了半晌才忙答道:“在下,在下鮑仁。”
女子見此情,更是笑意盈盈:“鮑公子去往何處?”
少年答道:“欲往金陵城趕考。”
“能高中否?”
“自是榜上有名!”少年又恢複了自信的神采。
“卻為何又見你愁眉暗鎖,步履躊躇呢?”
“這……唉,不瞞姑娘,隻因家境貧寒,盤纏不多,現已無有去金陵的路費了,正為此事煩惱。”
“這好辦!”女子轉過身,輕盈地跳上香車,從裏麵抱出一個絲綢的包裹,遞到少年麵前,“喏,這裏麵有一些首飾和碎銀子,大概值個二、三百兩吧,你拿去做盤纏,別誤了考試!”
“這怎麽成!”少年驚得倒退了兩步,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們素昧平生,我怎麽能平白拿姑娘你的銀兩!”
“哎呀,你不要囉嗦啦!”女子蹙了一下眉,臉龐卻顯得更加俊俏,“我剛才見你氣度不凡,想來一定才華橫溢,必不是久居人下之人。我這也是下一個賭注,來測一測我的眼光如何。我就在這西泠橋等你,如果你真的高中了,一定要記得回來,到那時我再為你擺一桌酒宴接風。如果沒中……你,也要回來,我仍在這裏等你……”女子說這話時臉微微地紅了,豔若桃李。
少年接過沉甸甸的包裹,滿懷感激:“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呢?”
“錢塘蘇小小。”女子看著少年,“你要記得我的名字,你要記得這個地方,你要記得高中回來……”
“記得,記得,記得!”少年長揖到底,謝罷姑娘,轉身而去。
十六歲的蘇小小站在西泠橋頭,望著黃昏中這麽一個遠去的背影,心如湖水波蕩。正如她所說的,這是她人生中的一次賭注,也是她最後一次對愛情的下注。
結局多半人都會猜得到,鮑仁公子一去之後,杳如黃鶴,再也沒有了消息。蘇小小等了一年,又一年,終於沒有熬過第三個年頭的春天,在十九歲的青春華年咳血而死。臨終前,想必她的眼睛裏所流盼的是一種期望與絕望交織的眼神罷。
或許真的是因為俗務纏身,或許是因為良心發現,此時已身為滑州刺史的鮑仁終於還是來了,但他得到的隻是蘇小小已經去世的消息。他撫棺痛哭,追悔不已,親自購地造墓,就在他們相遇的西泠橋頭。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鬆柏下。”手握著蘇小小的詩稿,這個男人久久立在墓前,喃喃自語:“我記得你的名字,我記得這個地方,我記得回來找你。但是,你卻已經不在了……”

2.
蘇小小墓從此成為溶進杭城山水中的一道風景,她的故事在西湖的上空久久傳唱,引得後世許多的文人雅士特地慕名而來。這些風流不羈的才子們最是可愛,來在墓前,談談詩詞,認認鄉親,三杯兩盞淡酒,再對著墳塚訴一番衷腸,仿佛不能與佳人相遇於同世,便做一場隔世的知音。在這些來來往往的文人們中,便出現了白居易的身影。
白居易到杭州做刺史的那一年已經五十一歲,實在不算年輕了。但他卻是高唱著“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步履輕盈地走到蘇小墓前,真真是一番“老夫聊發少年狂”了。
白居易是個好官,到了杭州之後,雷厲風行,苦心經營,先是疏浚了六井,解決了杭州人的飲水問題,接著又圍湖治理,在錢塘門外修起了一座白堤,解決了湖漶和農田灌溉的問題。他還從自己的俸祿中拿出大部分來,設立了西湖基金,用於後世繼任者繼續疏浚西湖,長治久安。這幾件事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辦得幹脆漂亮,令史官拍案叫絕。在政務之餘,作為文人的白居易自然不會放過眼前的這一片好湖山,遊山玩水,吟詩作對,一樣也不曾少。當白居易任滿離開杭州的時候,全城的老百姓扶老攜幼,提著食盒和酒壺,夾道相送,淚眼相別,異常的感人,那場景,在中國上千年的官場上,著實不多。
白居易愛杭州的這份心情是發自肺腑的,他一生仕途坎坷,從中央到地方,再從地方到中央,走過了不少的郡縣,在他晚年於洛陽半仕半隱的時候曾給朋友寫過這樣一封信:“官曆二十政,宦遊三十秋。江山與風月,最憶是杭州”,算是給自己的一世生涯蓋棺定論了。

3.
時光如杭城上空的浮雲,歲月在西湖水中氤氳。在白居易的身影還沒有完全淡出人們視野的時候,西湖畔又一位令杭州人世代難忘的人物正款款走來,他就是蘇東坡。
蘇東坡兩次在杭州任,一次是他三十六歲的時候,因為與王安石的新黨政見不同,受到排擠,於是自請外任杭州。另一次是在二十年後,新黨倒台,舊黨重新執政,當年飽受王安石打壓的蘇軾被調回了中央。可是蘇軾又反對舊黨矯枉過正的行為,認為王安石的新法中也有不少確實可行的方法,是值得肯定和繼承的。他這一行為又惹惱了新黨的當權者,於是又開始了新一輪對蘇軾的排擠。心灰意冷之下,五十四歲的蘇東坡第二次自請外任來到了杭州。
宦海浮沉,世態炎涼。杭州,一再成為了蘇東坡這個在政壇上“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倒黴蛋的避風港。這是蘇軾之幸,也是杭城之幸,讓這座人間天堂又多了一抹傳奇的色彩。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同白居易一樣,蘇東坡也在以一種文人士大夫的眼光和審美在經營著他的杭州。任何一件枯燥的政事和措施在他的手下似乎都帶有了幾分詩的美意和詞的雅致。由於水災,他主持修浚西湖,興修水利,用從西湖裏挖出來的葑草和淤泥,修築了一條長達三公裏,貫穿南北湖麵的長堤,這便是著名的蘇堤。
“蘇公當年曾築此,不為遊觀為民耳”,後世的杭州人提到蘇堤都如是說。它不僅僅有著實實在在造福民眾的功能,多年以後直到今天還成了一道不可磨滅的風景,蘇堤春曉成了西湖十景之首,這不得不說是大師與眾不同的魅力所在。同樣的,還有一件事情,或許也是無心插柳吧,值得莞爾。當年西湖裏有很多人家種了菱藕,蘇東坡疏浚西湖之後,為了防止湖泥再度淤積,於是在湖中建了三座石塔,本意是嚴令規定三塔之內不得種藕。這規定不知是從何時廢止的,但是這三座石塔倒是流傳下來,成了今天人們爭先目睹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4.
杭城天生麗質,錢塘自古繁華。到了宋朝,這種美發展到了極致,就如同一位少女,正值豆蔻年紀。無愧於柳三變詞中填的那般“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也無怪乎讓金主完顏亮有了“投鞭渡江之誌”,準備“立馬吳山第一峰”,從此江湖不再平靜。
宋室的皇族們狼狽地逃到了杭州,作為新的國都,定名臨安,昭示天下這裏隻是臨時的安穩,我們早晚還會打回去北上複國的。這其實隻算得上是一個天大的文字遊戲而已,南宋的皇族們、士大夫們不過是隻想偏安一隅,後半輩子還能繼續過上自己當初的那種奢靡生活。翻開那段歲月,除了山河零亂,民野凋敝以外,看看那時的文學、繪畫、瓷器、飲食以及生活方式,靡靡得可以,哪裏有一點勵精圖治的影子?
在這種情況下,在朝堂中高喊著“戰鬥!戰鬥!”的嶽飛自然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物,就如同在一片鶯歌燕舞的江南絲竹聲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雄壯而急促的鼓聲,是那麽地刺人耳膜。縱然這位背上刺著精忠報國的男子是多麽的壯誌淩雲,多麽的驍勇善戰,但是千斤重的江山抵不上那幾道四兩沉的金牌,“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一片熱忱抵不上有些人三五年“山外青山樓外樓”的快活日子。“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能寫出這樣壯懷句子的人卻沒有得到一個正如這闕詞牌名字那般的燦爛結局。
有一首古箏曲子,名字就叫《臨安遺恨》,我的一位朋友據說在一次全國古箏的大賽上彈到情深,淚流滿麵,而台下也已是一片淚光盈盈。這一段恨,穿越時空交錯,今天的我們依然可以清楚的理解和感同身受,卻不知當時的那些人為什麽能夠漠然而熟視無睹。
嶽飛的墳墓就立在西湖北岸的嶽廟之內,每日裏,來自全國各地的祭拜者不斷。在植滿了香樟樹的嶽廟的最後一進院子,我見到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麵刻著: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不患天下不太平。這話是嶽飛說的,不過在他那個時代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又有幾個呢?所以說,嶽飛是孤獨的,絕世而獨立,也難怪他總是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起來獨自徘徊而喃喃自語“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了。

5.
站在雷峰塔的頂層,眼前是黃昏的西湖和蘇堤,餘暉斜斜地撒在塔身之上,渲染成一片淡淡的金黃色,這便是著名的“雷峰夕照”了。我想,任由是誰登上這雷峰塔,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白娘子吧。我用盡渾身的力氣眺望西湖那一畔的斷橋,故事是從那一端驀然開始的,又在這一端戛然而止,中間是一個西湖和一段延續了千年的愛恨情仇。
故事的本身已無需累贅了,中國人有哪一個不知道許仙,不知道白蛇,不知道斷橋會、盜仙草和水漫金山的呢?人們對於白娘子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耿耿於懷,在一九二四年的夏天,破舊不堪的雷峰塔終於轟然倒塌,惹得當時一班文人高聲叫好,拍手稱快,認為白娘子終於可以出塔與她的相公相會了。殊不知即便真的有白蛇,此時也已不在塔下壓著了。白素貞被鎮雷峰塔下十八年後,她的兒子許夢蛟功成名就,中了狀元,狀元郎衣錦榮歸,還鄉祭塔,迎出了娘親,於是一家三口又重享天倫。這是故事最初的結局,也是最令我們歡喜的結局,中國人終究是善良的,人的一生已經有太多的苦難了,誰都希望能看到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隻要是兩情相悅,真心相待,是人是妖又有什麽要緊呢。
當年雷峰塔倒塌時殘留下來的塔基和古塔遺址至今還被原封原樣地保留著,就在今日新雷峰塔的地下展廳裏。泥土雜亂,磚石斑駁,仿佛耳畔還能聽到當年灰飛煙滅時轟隆隆的巨響。餘秋雨先生當年寫《西湖夢》的時候說他“還欠西湖一筆宿債,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廢墟去看看。據說很不好看,但總要去看一次。”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餘先生的這個心願有沒有實現,其實也無所謂談論好看與不好看,在曆史麵前,我們終是渺小卑微的,不是我們在看塔,而是塔在看我們。

6.
河坊街是杭州城裏最老的一條街道,走在上麵,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仿佛這裏的時間總是比別處要慢了許多似的。許多百年老店和建築依稀還在,又陸陸續續開了不少杭州當地特色的小鋪麵林立街邊,熙來攘往的,頗有些當年的風采了。
這條街上的中藥鋪子特別的多,而且大都是有些年頭的老店,像什麽保和堂、同仁堂、回春堂,要說規模最大,氣勢最足,人緣最旺的,自然得數胡慶餘堂了。從中河路這一端走過來,剛剛步入河坊街,就會遙遙地看到遠處的整麵牆壁上,白底黑字地寫的“胡慶餘堂國藥號”七個醒目的大字。這一片當年耗資了三十萬兩白銀建起來的的徽派建築今日依然在原址上屹立不倒,前廳依然在正常地營業,後院則已經辟為了中醫藥博物館。
跨進胡慶餘堂的大門,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濃的中藥的香氣。藥香不同於花香,更不同於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莫名其妙地就給人一種踏實和安全感,身有微恙的人,聞到這種味道,藥未入口,先入了心,恐怕病先好了三分。中國的醫學真是博大精深,動物、植物、礦物,樁樁皆可入藥,而且各主其症,真是神奇地不得了,難怪那些老外們要把中醫唬成“巫術”了,這箇中奧秘爾等蠻夷又豈能知曉。且不從藥效藥理上說了,光是這些味中藥的名字,像什麽紅花、當歸、佩蘭、天南星、仙鶴草、蒼耳子等等等等,聽上去就像一闕闕詞牌的名字,透著濃鬱的中國文化的範兒。
這家胡慶餘堂的主人胡雪岩這些年來成了人們熱衷於追捧和研究的對象。遠的如台灣的高陽先生,近的如著名的曆史小說家二月河,都為他做了長篇的傳記,而書肆裏各種各樣的“胡雪岩經商之道”的集子都擺在暢銷書的架子前。這樣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確實很吸引人們的眼光,從最初一無所有,隻是杭州城裏錢莊跑街的小夥計,一步一步發展成了既是官又是商,富甲天下的“紅頂商人”,胡雪岩傳奇般的一生,讓我們這些今日還在庸庸碌碌的平頭小民們有了編織夢想的動力。
胡雪岩在鼎盛的時期,生意涉及到了錢莊、絲綢、茶葉、糧食、國藥甚至軍火,利潤達千萬以上。他在離胡慶餘堂不遠的元寶街花巨資蓋起了一所宅子,號稱“中國第一宅”,供他和他數不清的妻妾們居住,亭台樓閣,水榭通幽,奢華到了極致。古語有雲:富不過三代。可胡雪岩的宅子蓋好沒多少年,就因為在與外國人的生絲交易競爭中一招走錯,全盤皆輸。胡家破產了,妻妾各自逃散,房產也易了主人,胡雪岩也在無奈中鬱鬱而終。四十多年的風光無限最終還是落得一場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真真應了孔尚任《桃花扇》裏唱的那般“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想來令人不勝唏噓。

7.
杭州到底是一座什麽樣的城市?在杭州的那幾日裏我一直在想,這問題回到北京之後我依然在想,隻是答案還是遍尋不到。
因為杭州實在是一座太神奇的城市了,在這裏,出門七步是紅塵,有著數不清的街市巷弄、茶館、咖啡廳,你大可以追尋一段浪漫的感情或者是家國大業;同樣的,退後一步又是一番別樣的生活,你也可以古寺梵鍾,也可以梅妻鶴子,或者在西湖岸邊,叮叮當當,刻幾方印章,聊以度日。
這一次在西泠印社裏看到了一方清代杭州篆刻家陳鴻壽的閑章,題字是“濃花淡柳錢塘”,我和友人都異常的喜歡,便決定效仿當年朱俞同遊同記秦淮之趣,相約以《濃花淡柳錢塘》為題各表一篇遊記,這便也是本篇拙作起筆的原因。隻是杭州可遊可寫可歎的實在太多,未免拾起這個,又漏了那個,永遠不得周全,便隻好討個巧,以一句——“杭州,是一篇永遠未完的遊記”來草草收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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