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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解羅裳

(2007-05-15 21:19:11) 下一個

輕解羅裳

方壺齋

上課鈴響了。老方夾著書走進英語係教學樓三層的8號教室。

“起立!”隨著班長一聲高喊,全班學員唰地一下子站起來。椅子發出短暫的移動聲後複趨寧靜,整個教室鴉雀無聲。窗外,隱約傳來飛機掠過的聲音。那是從豫中機場起飛的班機。

老方默默地看了一眼屹立在麵前的這座綠色森林,抬起右臂對著全班行了個禮說:“坐下!” “嘩”地一聲,綠色森林變成了綠色灌木。

這時候老方忽然注意到在教室的角落,有一片非常不和諧的顏色,白花花的。老方的眼睛略有近視,雖然還沒有到非戴眼鏡不可的程度,但是十米以外的人就有些不對焦距了。老方朝哪個方向又看了一下,使勁眨巴了幾下眼睛,終於把焦距調得差不多了,才發現那片顏色竟然是一個女人渾圓的雙肩。

老方趕緊把眼光收回來,怕露出失態的表情,心裏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可不想讓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跌倒。

“這節課,我們檢查作業,然後做聽力練習。”老方一邊說,心裏一邊犯嘀咕:“那是什麽人?跑到軍校課堂上還這幅打扮,不是擾亂軍心嗎?”

學員們紛紛打開課本。老方隨機點名檢查作業的時候,在教室裏走來走去,把握好時機和神態朝女人看了幾次。當他跟女人目光相碰的時候,女人微笑著點點頭。老方注意到那是一個鵝蛋臉龐,麵容姣好的年輕女子。

她在一個大筆記本上寫著什麽。他這才想起來上個星期係裏開會,說國家教委目前有一個公共英語教學研究項目,在本院蹲點研究。有人會來聽課。願意參加的老師都報了名。老師們還可以在同意聽課,同意錄音錄像,同意采訪這三種參與方式中任意選擇。老方隻選了同意聽課。他不想讓自己的老臉和灰白的頭發存到國家機關的學術檔案裏去。

莫非這就是來聽課的人?太突然了嘛。怎麽也不打個招呼?老方下意識地摸摸三天沒刮的胡子,同時把卷起的襯衣袖口放了下來。他記得卷起的時候,看到有一塊汙漬。因為早上起床晚了,沒有來得及換襯衣就來上課了。

檢查完作業後開始聽力課。今天聽力的內容是空軍飛行通話。課程進行得很順利。學員們的積極性似乎明顯比平常高。老方百分之八九十的時間都在用很快的英語說話,學員們也沒有表現出理解有困難的樣子。老方想,不知道是這個女人的存在讓學員覺得今天有點新鮮,還是學員們知道有外人聽課決心表現好一點。

雖然老方從教快二十年了,但是意識到有人聽課,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緊張。特別是這個聽課的人還穿得這麽新潮。老方是留過美的人,袒胸露肩的見得多了。更何況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穿著也十分開放,現在更是肉色橫飛的年代,本來這應該不算什麽的。

可這是在軍校啊。平常老方上課麵對的都是軍容嚴整的學員。下了課以後也隻是在宿舍,圖書館,辦公室來回打轉,而不像年輕的時候隔三差五的跑到舞廳去,所以老方的神經已經嚴肅得不能再嚴肅了。今天這一片國防綠的背景中突然出現這麽一片亮麗,著實是太晃眼,太讓人心驚膽顫。

“怎麽不對進教室的人進行著裝規定? ”老方氣憤地想。他想下課以後他得找政委說道說道。當然他不能說穿衣服的事。他要說外來人聽課應該事先告訴教員。

在學員高漲的積極性中,規定材料很快聽完了。這是出乎老方意料的,因為他沒有準備更多的材料。

他向那個女人看了一眼,發覺她似乎看出了老方後方空虛,正在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他。

“見鬼!可不能栽在這丫頭麵前!老方想。

他看了一眼教室裏的電腦,突然想起來前幾年在美國的時候從電視裏錄下來的美國海軍航空兵 EP3偵查機飛行員奧斯本接受電視台采訪的節目。這不是很好的真實材料嗎。他轉身到辦公室拿來錄像放給學生看,一邊放,一邊問學生有沒有聽懂。當然,老方忘不了批判兩句,免得可能有學生會打小報告說他放毒。

錄像看得差不多了。老方看看表,還有十多分鍾。見鬼,今天時間怎麽過得這麽慢?說來也怪。一般人見著美女,都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這是愛因斯坦說的。可是在老方這裏,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沒用了。牆角裏分明坐著一個美女,老方卻巴不得她趕緊蒸發掉。

“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我們還有十分鍾。讓我們放鬆一下。”說著,他在電腦網絡裏找到自己電腦終端,打開了一個幻燈文件。

文件的第一頁上是美國女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第二頁是她的一首詩:

WHEN roses cease to bloom,dear,
  And violets are done,
When bumble-bees in solemn flight
  Have passed beyond the sun,
The hand that paused to gather
  Upon this summer’s day
Will idle lie,in Auburn,—
  Then take my flower,pray!

“同學們,現在我給你們介紹一位美國女詩人。她的詩風非常細膩,感情豐富,很多詩篇可以跟我們中國詞人李清照相比。”

老方掃了一眼聽課的女子,發現她現在已經不是聽課者的表情了,而是變得像一個學生。老方很得意,繼續發揮到:“比如這首《玫瑰不再開放時》,其表達的傷感情調,跟李清照的一些詞章非常相似。這首詩的意境,我想完全可以用黛玉葬花來比附。現在我且用《一剪梅》的句式,把這首詩的大意解釋一下。平仄嘛,就算了:

玫瑰香殘紫羅凋,蜂已飛過,夕陽杳杳。拈花之手將何在?夏日猶見,轉瞬魂消。墓園之地長眠處,請君替我,落花勤掃。且拾一片凋零瓣,呢喃軟語,為我祈禱。”

“嘩。。。”學員們都鼓起掌來。老方接著說:“當然,我不能說這是翻譯。這充其量是課堂上的即興寫意。好的翻譯,不能歸化到如此程度,否則就是逼迫洋人脫下西裝,換上小棉襖了。舒服則舒服矣,然而異域文化味道盡失,那倒真是嚼飯與人了。”

接著,他又把李清照的《一剪梅》拿出來,讓學生跟狄金森比較: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學生都說,美國人的詩真是比不過咱中國人的詩。聽課的女人同意地點點頭。老方很高興學生在教委來的人麵前表現了高度的民族自豪感。

“老師,”一個男生說。“我有問題。女詩人上蘭舟為什麽要把衣服解開,又不是夏天?”

大家都笑了。有的學生回頭看了看聽課人,因為現在這裏也不是夏天了。昨天剛剛下過一場秋雨。

女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老方接著說:“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們知道,李清照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在封建社會裏,即使是在自己家花園的湖裏也不會坦胸露肩,更何況我們很難確定李清照的蘭舟是不是在公共場合。”

老方沒有注意到聽課女人的臉紅了。

“為此我專門請教過北京的一位李學專家。她的解釋讓我茅塞頓開。她說,李清照有一首《浣溪沙》與《一剪梅》的抒情環境很相似,其上闋雲:“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涼生枕簟”與“玉簟秋”,“起解羅衣”與“輕解羅裳”“夜何其”與“月滿西樓”,兩詞意象都相似或相同。兩詞的上片都是寫女主人公秋夜在臥室裏準備入睡的情形。此時她絕不可能忽然“獨自坐船出遊”的。“蘭舟”隻能理解為床榻,“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即是她解卸衣裳,獨自一人上床榻準備睡眠了。這位專家說得有理:要睡覺了嘛,當然可以穿得隨便一點。”

“不過,這種解釋,外國人不容易懂。所以你們以後翻譯的時候,變通著一點,隻要把詞的感情表達出來就行了,不必拘泥細節。該替換的意象可以酌情替換。比如這樣:

When lotus decays my sleeping mat
feels the coming of autumn
In my silk dress I mount the beautiful boat
Who is to send me a letter from afar
When the wild geese fly past
the full moon hangs on the west tower

Petals fall on flowing stream,each on its own way
My mind is full of sad thoughts and sorrows
How can I dispel this feeling?
My brows no longer knit
Yet my heart still pains

這時,班長指了指手表。老方才發現自己忘了下課的時間。“好了,下課!”他宣布到。

走出教室的時候,他後悔當初沒有答應人家錄像了。他想這節課一定給教委的人留下深刻印象,讓他們看到軍校公共英語課的教員國學也很了得。說不定什麽時候人家會推薦自己開個比較文學的專家講壇呢。

過了兩天,係主任把老方叫去,問他那天教委的人來聽課的時候,他上課胡說八道什麽了。

“沒有啊?我就是下課前看還有時間順便給學生講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詩。”

“你有沒有講什麽輕解羅裳?”

“講啦,是李清照的詞。”

“你沒看見那天聽課的穿得很露嗎?你這不是惡心人家嗎?”

“我又沒講她,她吃什麽醋?”老方意識到自己是不可能開講壇了。“您怎麽知道的?”

“那女的是咱們院政委的兒媳婦!政委問我公共英語課為什麽講李清照,說我們不務正業。這不,院裏發文了,要全體公共英語課的教員進行一周的培訓,重新學習怎麽貫徹教學大綱。今天下午四點鍾,你們統統到會議室集合去!”


(小說情節純屬虛構)
2007,3,6
2007,4,12 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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