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我偷渡中的三個女人
李公尚
一
2002年,我考上了福建省最好的大學福州大學。當時福建正流行“一人偷渡,全家致富”的觀念,很多福建人都處心積慮,千方百計地偷渡到國外去。我當了二十多年老師的父母也希望我出國,他們鼓勵我通過考“托福”出國留學,走一條體麵的出國之路。2005年我通過“托福”考試,申請了美國的大學,不久收到了美國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錄取通知。但由於當時福建人在很多國家的記錄中已經背上了偷渡者的惡名,因此我的留學簽證申請被美國領事館拒絕了。我父親聽了生氣地說;“真是逼良為娼!既然不讓光明正大地去,咱就名副其實地偷渡,反正福建已經有了“偷渡省”惡名,咱再怎麽做,也洗不清這種恥辱。
沒想到我父親說到做到。他打聽到他過去的一個學生在做“蛇頭”生意,就和他談好價錢,安排我偷渡去美國。在福建,“蛇頭比鋤頭多,偷懶比偷渡少”,“蛇頭”在福建人的心目中,是受人信任的職業。我父親把我托付給他的學生後,他的學生看到我的護照有被拒簽的記錄,就說我再獲得簽證比較困難,但他會盡力而為。
一周後,蛇頭打電話告訴我父親,我的護照簽證已經拿到了,讓我明天趕到深圳去拿護照,然後當天去香港。於是,我當天就告別了父母,坐飛機去了深圳。到了深圳,按照蛇頭提供的地址,我找到了一家賓館,按照門牌號碼敲開房間門,發現裏麵有七位年齡和我相仿的人,都是從福建各地趕過來,等著拿取護照的。
那天我們八個人就在那個賓館的房間裏擠著睡了一夜,其中有兩個人後悔說: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這麽著急趕過來,明天到也來得及。第二天上午,一位身穿西裝革履的中男人敲門進來,問我們是不是報名參加旅遊團去泰國旅遊的,我們聽到他說的是蛇頭告訴我們的聯絡暗號,就都說是。那人自我介紹說叫“華哥”。他仔細看了看我們每個人,然後打開手提包,拿出八本護照,對著上麵的照片和名字,把護照分發到我們每個人手裏。我還沒來得及打開他給我的護照,他又發給每個人一本小冊子,讓我們每個人盡快背熟裏麵的內容。小冊子裏印著我們在要經過的國家和地區應對不同的警察時,應該說的話,以及與各地蛇頭聯絡時的接頭方式等。我打開我的護照看了看,在我護照的一張簽證頁上,貼有泰國簽證。
華哥讓我們繼續在那個房間裏待到下午,每人至少把那本小冊子讀了五六遍,他才收回小冊子,然後發給每人一張由泰國經停巴黎和墨西哥飛往厄瓜多爾的機票,告訴我們,這張機票隻有在離開泰國時才用得上,在到達泰國之前都用不上,一定要藏好。到了泰國,如果警察問起護照上為什麽沒有去厄瓜多爾的簽證,你們就說厄瓜多爾和中國互免簽證,我們到了那裏辦落地簽。說完他看了看我們每個人,接著對我們說:你們其實根本就到不了厄瓜多爾,因為你們在到達墨西哥後,就有人安排你們在墨西哥出關,然後送你們從美墨邊境去美國。你們的飛機到達墨西哥那天,是我們在墨西哥移民局打通了關節的警察當班,他們都知道你們那天到達。你們隻要和他對上暗號,把護照給他,他看了你們的護照,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再要你們的機票看一下,這時你們每人把一千美元夾在機票裏遞給他就可以了。我們聽了,每人都點了點頭,說記住了。他就讓我們跟他走出賓館,上了他停在樓下的一輛麵包車,送我們經深圳羅湖海關去香港。
過海關時,華哥讓我們分開走,到了香港後再在約定的地點集合,那邊會有人接。當時國際上剛剛發生了日本警方在日本海岸截獲了一艘中國偷渡船,船上載有三百多名從福建偷渡到日本的偷渡人員,這艘船被日本警方截獲後,有三名偷渡人員冒險跳海被淹死,日本政府就此向中國政府提出照會的重大影響事件,因此中國海關和出入境管理局,對護照上標明來自福建的出境人員,查驗特別嚴格。我從深圳海關出境時,邊檢人員看到我來自福建,就把我帶進一個小房間裏去,仔細檢查和盤問。他們問我去泰國幹什麽,我答去旅遊。他問我會不會泰語,我答我會英語,並當場和他對話。他們見狀,就把我的行李和身上都檢查了一遍。所幸沒有搜到泰國去厄瓜多爾的機票,又問了幾個問題,才放行。到了香港海關,香港的出入境官員又把我叫進小屋審了一遍,還從我藏在特製的尼龍腰帶裏,搜出七千美元,我說這是我去泰國考察投資的費用,聽說泰國很亂,所以我藏在腰帶裏。他們聽了,似信非信,警告我下次帶這麽多現金要申報,就還給我把我放行了。
我們一起離開深圳的八個人中,有兩個人沒能過到香港來。香港的蛇頭說不用等了,稍後會安排他倆隨其他人再次過關。然後就把我們送到了香港尖沙咀美麗都大廈的一個房間裏,讓我們在那裏等待與另一批偷渡的人會合,然後組成一個旅遊團,一起乘飛機去泰國。
我們在香港等了三天,白天晚上都不敢離開房間,怕蛇頭會隨時來帶我們走。直到第三天上午,一個蛇頭敲開我們的門,讓我立即跟他走。我們下樓後,上了他停在樓下的一輛麵包車,車裏已經坐了七個人。蛇頭說我們和車上的七個人同屬一個去泰國的旅行團,一起從香港國際機場搭乘飛機去泰國。上了車,我們和車上的七個人互相問起各自的情況,他們說他們是先從珠海坐船偷渡到澳門,在澳門等了三天,又藏在從澳門到香港的貨船裏,昨天夜裏到香港的。
當天我們十三個人就到達了泰國曼穀。因為我們都持有旅遊和商務考察簽證,出關比較順利。泰國的蛇頭——也許不是蛇頭,隻是被蛇頭雇來接機的導遊,是個雲南人,接到我們後,安排我們住進了曼穀郊區的一個旅館,這個旅館設施簡陋,房間很小,每個房間隻有一張用兩個單人竹床拚成的雙人床。靠床頭的位置放了一張竹製的桌子和兩把竹椅。房間內的洗手間是用毛玻璃隔成的,洗手間裏開燈時,從外麵可以影影幢幢看到裏麵。旅館遠離商業區,周圍是一片樹林和田地。導遊安排我們每兩人住一間房,我們一行十三個人,正好單著一人,導遊見我能說英語,就讓我自己住一間。我慶幸不用和別人擠在一張床上睡。
泰國經歐洲飛往拉丁美洲的飛機,每九天才有一個航班,我們要在曼穀等六天。到了第三天,我們住的旅館裏又住進了十七名要和我們一起飛往厄瓜多爾的偷渡人員。他們是從福建到雲南,再從雲南偷渡到緬甸,然後坐汽車到仰光,在仰光待了九天,等拿到前往泰國的簽證後,從仰光坐汽車經緬泰邊境進入泰國,然後再換乘汽車到達曼穀。這條偷渡線路比走香港艱難很多,但因偷渡成功率高,很多福建的偷渡者都走這條路。聽說他們在穿越中緬邊境時,要翻山越嶺步行一天一夜。他們從離開福建來到曼穀,路上已經走了二十多天,其中很多人的行李在途中都丟了,穿的的衣服鞋襪也都殘破不堪。導遊讓我們先來的人與這些剛到的人見麵,告訴大家,今後對外就說都是同一個旅行團的,三天前一起從香港坐飛機到達泰國,在泰國考察了當地投資建廠的情況。我忽然意識到,我坐飛機從香港來,是我父親的那個學生幫我安排了一條較為好走的路線。
新來的這十七個人中,有三位是女的。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其她兩個大約十八九或二十歲的樣子。導遊照例分配新來的人每兩人住一間房,十七個人又單出一人來,於是導遊看了看我,指著那位四十歲的女人說:“你能不能和她湊合一間?就幾天。既然出來了,就不能講究那麽多了。”我看了那個女人一眼,蓬頭垢麵,破衣爛衫,滿身塵土,看上去非常疲憊,一副聽之任之,任人宰割的樣子。在場的其他人表情麻木地看著我和那個女人,冷漠無語。那女人小心地看著我,見我點了點頭,就低頭默默地走進了我住的房間。
我回到房間,那個女人已經進了洗手間,我隔著洗手間的毛玻璃,看到她朦朧的身影在裏麵忙來忙去。人在逆境裏,禮義廉恥早已顧不周全。她用完洗手間,用脫下來的衣服當作浴巾,在淋浴下擦洗身子。然後在洗手間裏赤裸著身子洗衣服。她在洗手間裏忙了一個多小時,出來時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看上去像變了一個人,眉清目秀,膚色白皙,風姿尚豔,滿臉透著傳統的中年女人特有的善良和厚道。她把洗好的衣服曬晾到室外的竹竿上,小心地回到房間裏,滿臉堆笑,輕聲細語地問我:“附近有沒有賣吃的,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原來帶的一些食物,在路上都弄丟了。”
她一幅和顏悅色的樣子,很招人憐憫和喜歡,我就指著桌子上我這幾天一直在吃的一堆方便麵說:“你先吃這個吧,商店離這裏遠著呢。”她聽到我的口音,問我是不是從福建來的,我說我是福州人。她聽了眼睛一亮,說她是長樂的,長樂現在也劃歸福州市了,和我是同一個地方的真正老鄉。我問:“和你一起從雲南過來的那些人,不是從長樂來的嗎?”她說:“除了那兩個女孩子,其他人都是閩清、南平一帶的,不是老鄉,一路上都各顧各,誰也不管誰。這下好了,有了真正的老鄉,可以互相照顧了。”
她讓我叫她阿秀,我叫了她一聲“秀姨”,她說既然叫姨,那就把“秀”字去掉,隻叫姨。這樣在外人看來咱們是一家人,相互照顧起來方便。我把我帶來的電熱杯遞給她,讓她煮麵。她指了指桌上的方便麵說,還有兩個和她一起來的女孩兒,也都兩天沒吃東西了,能不能把她倆叫過來一起吃,我問是不是剛才那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她說是,那倆女孩兒都是她的孩子。過去在家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這次出來,有一個差點死在路上。她女兒跟著大家在中緬邊境翻一座山時,踩空了一腳,滾下山去,大家隻好停下來去找她。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幸好被樹擋在了懸崖邊,沒有摔下去,人嚇暈了。
我問“受傷嚴重嗎?”她說:“還好,救起來的時候隻是手和胳膊,還有腳上腿上被劃傷得厲害一點。身上的衣服都破了,鞋子丟了一隻。這幾天精神一直不太好,不愛說話,好像受了刺激。這事我到現在一想起來,心裏就害怕。”我說:“那就趕快把她們叫過來一起吃吧,不夠我這裏還有麵包和辣魚幹。”
(根據當事人回憶采寫。未完待續。二)
你的這幾個福建偷渡客,如果上文學城來,估計會是小粉紅?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