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種
李公尚
正平和周圍的孩子玩耍,一個來自中國移民家庭的小孩兒叫他“雜種”,他不知所謂,回家問媽媽:“什麽是雜種?”媽媽低頭不語。他固執地又問:“雜種是好還是壞?”媽媽依舊置若罔聞。正平想,媽媽一向耐心聽他說話,願意和他談事,今天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於是猜測“雜種”一定不招人待見。
然而正平依舊弄不懂“什麽是雜種”。他五歲那年,家裏住進了一個男人,媽媽讓正平喊他“爸爸”,但是正平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爸爸”。在這之前,他是正平的鋼琴老師,正平不喜歡音樂,他就鼓動媽媽處罰正平。他成了正平的“爸爸”之後,除了對媽媽嬉皮笑臉,對正平總是視而不見或者拒而遠之,讓惶惑不安的正平常感覺自己身屬異類。
一次,正平的“爸爸”代替媽媽到學前班去接他,這讓正平很驚慌。他從未向外人提及自己有“爸爸”。“爸爸”來接他,學前班的管理人員如臨大敵。她們警惕地看著自稱是“正平爸爸”的男人,再疑惑地看看正平,直到聽見正平扭捏地對他說了聲“嗨!”,才如釋重負,趕緊打電話向正平的媽媽核實,然後仔細查驗“嗨”的身份證件。這讓正平“爸爸”額頭上那兩條青筋暴突得很刺眼。坐進“爸爸”的汽車,正平覺得有些對不起那男人,偷眼從後視鏡裏看到他仿佛要向全世界討還血債,趕緊主動示好,小心地又“嗨”了一聲,童言無忌地提出那個老問題:“什麽是雜種?”
兩眼緊盯著前方的“爸爸”啞然失笑。等恢複了表情嚴峻的常態,冷漠地回答:“回家自己照鏡子去!”於是正平回家真得去照鏡子。隻是他對著鏡子上下左右反複打量,實在看不出所以然,隻好悄聲問媽媽:“‘他’讓我回家照鏡子,可是照鏡子怎麽能知道什麽是雜種呢?”“雜種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雜種”的問題就這樣一直困擾著正平。直到有一天,正平的媽媽下班後接他回家,看到家裏坐著一位趾高氣揚的白人男子,在和唯唯諾諾點頭哈腰的“爸爸”談話,正平頓開茅塞:這人一定和“雜種”有關。
白人男子是詹姆森律師。他手持文件轉向正平的媽媽,繼而打量著正平,說:“這就是那個孩子,戴維?戴維-勞萊斯?”說著,他向正平伸出右手:“嗨!你好。戴維,我是詹姆森律師。早就知道你。今天為了你的事要和你媽媽,當然還有你談一談。”
“戴維”是正平出生前詹姆森律師為他起的名,用於正平的媽媽當時簽署法律文件。正平出生後,他媽媽從沒有這樣稱呼過他。現在律師稱呼他為“戴維-勞萊斯”,讓正平的媽媽驚詫。當時她簽署法律文件時,“戴維”是決不許和“勞萊斯”聯係在一起的。
正平的媽媽拉著正平坐到律師麵前,正平的“爸爸”知趣地去了另外的房間,但心懷不軌地藏在門後屏息偷聽。律師把法院的一份文件遞給正平地媽媽說:“法院允許我明天把戴維,呃,戴維-勞萊斯帶走,帶到他的父親查爾斯-勞萊斯先生的辦公室去。查爾斯-勞萊斯先生希望和戴維見麵,他們是父子,沒有什麽可以否定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或許戴維還要和他爸爸在一起住上幾天。當然,在帶他去見他爸爸之前,我首先帶他去一家法院指定的醫院為他做一次體檢。”
那天晚上,正平的媽媽鄭曉雯不能再對正平久已鬧心的“雜種”問題避而不談,麵對兒子正平的驚奇和丈夫陸遠方的關切,避重就輕地“說來話長”。
鄭曉雯曾經是弗爾森公司總裁查爾斯-勞萊斯先生的秘書。六年前勞萊斯先生和她去歐洲處理公司業務,兩人借機如膠似漆得你死我活。在雲雨雷電的緊要關頭,鄭曉雯別有用心地作了手腳,自作多情地讓自己懷了孕。等回美國幾個月後,她才指著自己日隆的身孕,對一無所知的勞萊斯先生道出真相。
勞萊斯聞此驚恐萬分。弗爾森公司是他妻子的家族企業,他妻子婚後一直未孕,最近通過人工修補卵子,成功懷孕,他在公司裏剛為妻子舉行了盛大慶祝會。如果他妻子知道了這事,他將萬事皆空。為此勞萊斯先生堅決要求鄭曉雯流產,鄭曉雯頑強拒絕,勞萊斯便軟硬兼施逼迫她辭職離開公司。最後雙方達成協議:鄭曉雯簽署一份即將出生的孩子和勞萊斯先生沒有任何關係的文件,勞萊斯讓律師詹姆森安排鄭曉雯搬離本州,以後每月向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提供生活補助,直到孩子長大成人。
鄭曉雯生下孩子後,一直幻想勞萊斯會承認正平——戴維是他的骨肉。她暗中打聽到,勞萊斯的妻子通過人工修補卵子懷孕生下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幹細胞缺乏綜合症,影響身體各種血細胞的生成,生命維持機體嚴重缺乏免疫力。於是把自己和正平的照片悄悄發送給勞萊斯,告訴勞萊斯,正平是一個聰明健康可愛的孩子。
後來,勞萊斯要到中國去洽談業務,就悄悄讓鄭曉雯帶著孩子去中國和他幽會。鄭曉雯趁機回到中國,大張旗鼓向所有親友介紹勞萊斯是她的丈夫,充分展現她生的混血兒與眾不同,挾洋自重地盡享衣錦還鄉的榮耀。不想動靜鬧大了,傳到美國,引起勞萊斯家庭的震蕩。勞萊斯回到美國,為了向妻子保證痛改前非,斷絕了和鄭曉雯的一切聯係,讓詹姆斯律師警告鄭曉雯:不要心存妄想,趕緊結婚嫁人,否則不再向她和孩子提供生活補助。
陸遠方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移民身份和鄭曉雯結婚的。鄭曉雯和他有約在先:婚後不得問及兒子正平的來曆。此時陸遠方看著法院的文件,幸災樂禍,裝作事不關己地說:“估計是他的生父要讓他認祖歸宗。”鄭曉雯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陸遠方得寸進公裏地說:“如果他們一定要帶走這個孩子,怕是擋也擋不住。不如及早考慮如何讓他們多賠償咱們的損失。把孩子送到富人家不是壞事。咱倆得了錢,今後可以放心再生……”
鄭曉雯瞪了陸遠方一眼。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身世顯赫的家庭背景,卻不願讓孩子離開自己,她想讓正平在她的監護和撫養下長大成人。為了正平,她一直拖著不和陸遠方“放心再生”。
第二天詹姆森律師帶走正平時,鄭曉雯囑咐正平:“見了爸爸一定要有禮貌,雖然你可能不記得他,但他一定會喜歡你……”正平乜斜著眼看著陸遠方,大聲說:“早就覺得你不像爸爸。”
詹姆森律師帶走正平——戴維-勞萊斯幾天後,又來到鄭曉雯家,告訴翹首以待的曉雯:“勞萊斯夫婦非常喜歡戴維,希望能和他多住些日子。當然這需要你的同意。要知道,勞萊斯夫婦家的各項條件,都更適合戴維成長。每天有專人照料他生活,我猜想對此你一定不會反對。因此,我向法院申請了準許勞萊斯夫婦和戴維在一起多生活一段時間的文件。”
兩個星期後,鄭曉雯嚐試著給查爾斯-勞萊斯先生打電話,一直打不通,隻好給詹姆森律師打電話,詢問正平的情況。詹姆森律師抱歉說最近他一直在忙一些法律上的事務,暫時沒有過問戴維的事。他會在忙過這幾天後,關注戴維的生活。不過他向鄭曉雯保證,戴維在勞萊斯夫婦家裏一切都很好。
又過了兩個星期,詹姆森律師再次來到鄭曉雯家,告知戴維目前生活得很愉快,勞萊斯夫婦非常喜歡他,他和同父異母的弟弟達爾文相處得很好,幾乎形影不離。鄭曉雯問什麽時候把正平帶回來,詹姆森律師說最好讓戴維和勞萊斯夫婦多住些日子,讓彼此加深感情。幾天後,詹姆森給鄭曉雯打電話,試探著問:為了對戴維今後的生活和成長更有利,能否考慮放棄對戴維的監護權和撫養權,讓勞萊斯夫婦撫養戴維。作為對鄭曉雯的回報,勞萊斯夫婦會支付一大筆錢,幫助鄭曉雯和陸遠方開始全新的生活。
鄭曉雯恐慌起來,堅決拒絕詹姆森律師的提議,表示正平必須由她撫養和監護,要求詹姆森立即把正平帶回來。詹姆森不慌不忙地冷笑說:“如果你不想放棄對戴維-勞萊斯的監護權和撫養權,恐怕勞萊斯夫婦要到法庭起訴你對戴維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戴維過去的生活環境並不適合戴維的成長……”
幾個星期後,事情鬧上了法庭。詹姆森律師在法庭上出示了戴維不喜歡音樂,鄭曉雯強迫他學習彈鋼琴的證據,以及戴維的繼父陸遠方長期冷酷對待戴維的事實。戴維原在的學前班管理人員也出庭作證說,自稱正平“爸爸”的陸遠方第一次去接正平——戴維時,正平非常驚慌,勉強對他說一聲“嗨”,陸遠方憤怒得麵紅耳赤,不難想象他接走正平後,可能作出不理智甚至暴力傷害的舉動……
訴訟進行了一年多。這期間,正平一直住在勞萊斯夫婦家裏。鄭曉雯多次向法庭申請要見正平,法庭都回複說案件未判決前,雙方當事人都不得改變任何現狀。鄭曉雯走投無路,向一個婦女保護組織求援,婦女組織了解了情況,通過媒體把案情公布於眾,希望得到社會的同情和支持。
在互聯網上,很多支持鄭曉雯的民眾譴責勞萊斯夫婦倚財仗勢搶奪鄭曉雯的孩子。也有反對者批評鄭曉雯不經雙方同意使自己懷孕極不道德,有破壞他人家庭和挾子圖財的意圖。在當地中文網絡上,壓倒性的輿論是辱罵鄭曉雯崇洋媚外、娼妓賣淫、鮮廉寡恥,要求鄭曉雯拿出“中國人的骨氣”,拋棄“雜種”,從良做人。剛獲得了合法居留身份的陸遠方,順應輿情發表聲明:如果鄭曉雯硬把和他毫無關係又給他帶來恥辱的孩子植入他的生活,他將無法和鄭曉雯繼續生活下去。戴維在詹姆森律師的安排下,出現在電視節目裏。他表示想念自己的媽媽,但是不喜歡彈鋼琴。他願意住在目前爸爸的家裏,因為在他生活的周圍,沒有人歧視他,他也不被人罵作“雜種”。
法庭終於作出了判決。審判書指出:……在我們這個民主的國家裏,一個連自己的多數同胞都指責為不檢點的女人,不具備資格把一個無辜的孩子撫養成社會期待的正常人……
鄭曉雯在內外夾擊下,最終失去對孩子監護權和撫養權,家破人空。大約兩年以後,孤苦伶仃的鄭曉雯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一個婦女組織的代表,希望拜訪鄭曉雯。
見到鄭曉雯,她告知說:她的組織在為受害婦女和兒童爭取權益,希望鄭曉雯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兒子。她說近兩年來她們一直在關注和跟蹤正平在新的監護人家中的生活狀況。根據她們搜集到的信息,正平一直在受到不應有的傷害。
鄭曉雯的心一下懸了起來。婦女組織的代表告訴她:勞萊斯夫婦獲得了對正平的監護權後,到醫院對正平的骨髓進行了采集分析,在確定正平和其同父異母的弟弟達爾文-勞萊斯屬於同質體基因後,就讓正平為患有先天性造血幹細胞缺乏的達爾文不斷進行骨髓移植。兩年多來,這種越來越頻繁的骨髓移植,對正平的健康和成長造成了極大損害…...
2014年8月28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