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去天堂
李公尚
離高中畢業還有三個月時,吳欣惠收到她申請的一所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於是她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立即去找一年前離開學校去了中西部的同窗好友蘇珊,和她一起去流浪。她早就想離開家。八年前她隨父母移民來到美國後,父母每天都無休止地吵架,有時大打出手,直至被警察帶走。她恨透了這個家。
蘇珊是一年前因受不了繼父的虐待,離開學校出走的。離家後她找到了一份旅行推銷員的工作,就是在一些地區,為銷售微型自動售貨機的廠商尋找一些客流大的場所,把售貨機安裝在裏麵,然後把安裝地點寄回給廠商。廠商定期把她需要的售貨機托運到她指定的地點,以方便她取貨。一年多來,她每天駕駛一輛破舊的皮卡,在美國中西部的一些州走鄉串鎮。現在,她多了一個可靠的生意夥伴,旅行非常愜意。
蘇珊和吳欣惠尋找的安裝場所,通常在人口稀少和商業不發達的鄉間。這些地方的酒館、咖啡店或者加油站,都是當地的工人、農民、卡車司機和流浪藝人們喜歡聚集的場所。勞作一天後,他們通常忘我地喝酒打牌,調情作樂,直到把掙到手的每一美元都消耗殆盡。
蘇珊和吳欣惠沿著一條條鄉村小路行駛,發現了理想的目標場所,就停下來,靜靜地等候。到了黃昏,這些場所的顧客越聚越多時,她倆就閃亮登場,花枝招展地出現在人們驚訝的視線中。
通常她倆每人先買一杯咖啡,坐下來和周圍的人們搭訕,氣氛融洽了,她倆就從隨身的背包裏拿出巧克力,開心果和口香糖之類讓大家品嚐。當眾人意猶未盡地讚不絕口時,她倆就說服開辦這些場所的老板,允許她倆把銷售這些食品的自動售貨機安裝在這裏,以便吸引更多的客戶。
她倆的殷勤和熱情,總是深深感染著周圍純樸的眾人,無形中迫使老板不得不同意“不妨試一試”。於是,她倆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機不可失地把自動售貨機搬下車,在眾人七手八腳地幫助下,安裝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成功地推銷出售貨機後,她倆就盡快脫身繼續趕路,尋找下一個場所。一直到淩晨,沿途的酒館和咖啡店全都曲終人散,她倆才收工。如果運氣好錢掙得多,她們就找汽車旅館過夜。如果掙不到額定的數目,她倆隻好把車停在路邊休息區或卡車休息站,睡在駕駛室裏。蘇珊希望多掙一些錢,幫助仍受繼父欺辱的弟弟逃離家庭,像她一樣自由自在。吳欣惠則打算利用上大學前的五六個月,盡量多存一點錢,進入大學後少貸一些款。每當她倆談起這些個人的想法,就快活地像劃破水麵振翅欲飛的小天鵝,衝天喊著叫著,嬉笑不已。
但是運氣並不總是這樣好。她倆這種有賴疲於奔命而朝不保夕的生活,時常受到一些喝醉了酒並想入非非的鄉下人騷擾,迫使她倆不得不耐心周旋。否則,發了瘋的醉鬼會拿她倆剛安裝好的售貨機出氣,她倆的生意就虧大了。
一次在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個鄉村酒館裏,幾個剛領到工資的牛仔吆三喝四地幫她倆安裝好售貨機後,要求她倆“一起喝一杯”。她倆要開夜車趕路,就直言相告她們還不到喝酒的法定年齡。一名提著酒瓶的大個子男人搖晃著走到吳欣惠身邊,醉意朦朧地說“我喜歡小野鴿子”,一把將吳欣惠扛在肩上就往外走。正與其他男人們虛與委蛇的蘇珊見了,跳下吧凳,喊一聲:“等等,我也要去。”扛著吳欣惠的大個子男人醉眼惺忪地轉過身來,蘇珊上前朝著他的襠部飛起一腳,大個子男人“哎呦”一聲疼得彎下腰,蘇珊拉起被摔倒在地的吳欣惠就往外跑。大個子男人掙紮著追出門,見她倆已經開車駛上公路,拔槍朝她倆的車子射擊。她倆的汽車很快消失在黑暗裏,大個子男人返回酒館,對著剛安裝的售貨機一通亂射。
這種流離顛沛的日子,讓她倆飽嚐世態炎涼,也領略苦中取樂的歡欣。每當她倆把廠商寄給她們的支票兌換成現金,就一反平日風餐露宿的拘謹,找個餐館吃個痛快,然後盡享“大稱分金銀”的豪爽。
在吳欣惠要離開去上大學的前一個星期,蘇珊在俄克拉荷馬州的一個鄉村酒館裏交了一位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放棄工作要一起去旅行,這讓吳欣惠和蘇珊發生了爭吵。幾個月來,遼闊的中西部是她倆無盡的樂園,而這輛破舊的皮卡,就是她倆移動的天堂。現在蘇珊的男朋友夾在她倆中間,對她倆原有的銷售策略衝擊很大。
蘇珊的男朋友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大男孩兒”,每天除了放縱取樂,對蘇珊和吳欣惠的生意毫不關心。蘇珊和吳欣惠在一起越來越感到生活不便。隨著推銷額每天下降,她倆的情緒都開始變壞,但蘇珊的男朋友依然無動於衷。
吳欣惠離開的前一天,他們行駛到懷俄明州一個叫萊佛爾頓的地方,蘇珊突然覺得肚子疼,很快就開始上吐下瀉。吳欣惠提議立即尋找醫院,但是偏遠的鄉間荒無人煙,又沒有電話信號,蘇珊已經不起繼續顛簸。蘇珊的男朋友提出,讓吳欣惠陪伴蘇珊等候,他開車到幾十英裏外最近的鎮上去找醫生。
蘇珊的男朋友走後,吳欣惠也開始腹疼嘔吐。她倆猜想可能是剛才她們在一條小溪旁午餐時,蘇珊把僅剩的瓶裝水讓給男朋友喝,她倆飲用了不潔的溪水。她們頭暈目眩地盼望蘇珊的男朋友能盡快找來醫生,但是直到深夜,蘇珊的男朋友也沒回來。一個巨大的陰影漸漸籠罩著她倆的心頭:她倆幾個月來辛苦掙的錢,都分別放在車上。
深夜,狂風卷著雪雹在她倆身上肆虐,饑餓不斷向她倆襲來。這是夏末的夜晚,北方襲來的風暴對這一帶總是攻其不備。她倆無助地相互攙扶著,沿著鄉間公路在無盡的黑暗中蹣跚而行。蘇珊非常後悔自己交友不淑,使她們淪落到饑寒交迫的境地。吳欣惠知道,蘇珊交男朋友,是因為忍受不了自己即將離去而留給她的孤獨,因此並不責怪她。兩人希望能盡快看到附近出現燈光,但是黑暗依舊無邊無際。她倆漸漸體力不支,最終倒在濕冷的路麵上。
蘇珊醒來時,感到渾身疼痛,不停地發抖。她掙紮著伸手向四周摸索,觸到了吳欣惠的臉,發覺吳欣惠正在默默流淚,就有氣無力地問她,是不是感到害怕。吳欣惠抖動著僵硬的嘴唇,半天才說:剛才做夢,回到了中國,正在她出生的城市裏參加鋼琴比賽,她獲得了第一名。可是在她上台領獎時,突然停了電,四周一片漆黑寒冷……
蘇珊輕輕地歎口氣。她不止一次聽吳欣惠說過,她從小學習鋼琴,考過了八級,經常參加比賽,彈奏莫紮特的奏鳴曲和圓舞曲,還有肖邦的土耳其進行曲和夜曲,獲過獎。來到美國後,她沒有條件繼續學習鋼琴,她父母為了生計天天吵架。
蘇珊吃力地挪到吳欣惠身邊,緊緊摟著她,想讓彼此凍僵的身體獲得溫暖。她告訴吳欣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能駕駛一架飛機迎著太陽飛翔,讓太陽把她的身體烤化,消融在溫暖的空氣裏。她剛才夢到她的生父,正在陽光下向她招手。吳欣惠聽蘇珊說過,她的生父是直升機教練,過去常帶她在空中翱翔。她十歲那年,她父親參加美軍去了阿富汗,再也沒有回來。
兩人用模糊微弱的聲音傾訴各自心底的秘密。吳欣惠斷斷續續地告訴蘇珊,她去上大學後,假期一定還會回來,和她一起再次到處流浪,盡享這種難忘的時光。蘇珊艱難地喘著粗氣說,等吳欣惠回來時,她一定用掙到的錢買一輛新的皮卡,載著她倆在無盡的原野上盡情地飛馳。兩人開心地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一起哼唱起在酒館裏學來的鄉村歌曲《流浪去天堂》……
第二天,一輛路過的卡車發現了她倆,卡車司機使用駕駛室裏的對講機向當地警察報警。警察到來的時候,明亮的太陽照耀在她倆柔軟的身上。她倆手挽著手,平靜如雕,青春洋溢的臉上流露著美麗的笑容。
卡車司機通過對講機告訴其他同事:……兩位美麗的少女,前不久我曾在一個加油站裏見過。現在她倆是那樣安詳。一定是滿懷著幸福的憧憬,離開這個罪惡世界的。
2014年8月7日
於美國懷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