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遊行示眾
李公尚
約克鎮那條叫彼特的流浪狗，是家喻戶曉的名犬。它那欠打的狗脾氣，婦孺皆知。走在街上，有人類或同屬朝它靠近，它便齜牙咧嘴，咆哮著做撲伏狀。然而有頑童遠遠地向它扔石頭，它卻毫不閃避，石頭打在頭上身上， 硬硬地發出聲響，也不吠不叫，半眯起眼睛，藐視著繼續前行。頗有槍林彈雨無所懼的架勢。
按照人類的年齡比例計算，皮特已至耄耋之年。它的兩條後腿因患風濕性關節炎，僵硬地無法彎曲，走路時隻好並在一起撐地，讓兩條前腿躍進，再拖動後腿。幾年前，它的主人搬離約克鎮時，讓動物處置人員將它安樂致死。它被送進煤氣室，和其它十幾條狗貓們結伴赴刑。十多分鍾後，動物處置人員打開煤氣室，其它狗貓們安詳地入睡後沒了命，它卻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東倒西歪地走向開啟的門口。動物處置人員非常詫異，想湊近探個究竟。飽嚐人間世態炎涼，窺透人類虛偽和殘酷的皮特拒不就範，亡命他鄉。等它再回到約克鎮時，便就懷疑一切地不近人情了。
皮特大多數時間是趴在鎮上的某個地方，飽一餐饑一頓地孤獨著。但每到黃昏六點鍾，街頭巷尾人氣旺盛，它便抖起身子，沿著鎮上的兩條主要大街，一瘸一跳地昂首闊步。它行進得艱辛，但很莊嚴。有人扔給他食物，它視而不見，有人喝斥它，它也充耳不聞。那欠打的神情 —— 目中無人，蔑視一切 —— 儼然一位受傷後被俘的不屈將軍，以大義凜然彰告天下：“我決不能倒下，以顯得劊子手高大……”
有一天，它照例沿著大街赳赳而行，經過市政廳廣場時，被一輛突然從高台階上翻滾而下得輪椅砸了一個跟頭。它驚恐未定地爬起身，先是齜牙咧嘴地做出以命相拚的撲伏狀，繼而發現隨輪椅一起翻滾下來拜耳不足為敵，便虛張聲勢地在拜耳身邊審時度勢。
拜耳屬於人類，和皮特同病相憐。他的雙腿，從臀部以下全被截肢。他坐在電動輪椅上，就像被安裝在一架機器上。一年前他從阿富汗戰場回到約克鎮，看到皮特依然如故地高昂著不羈的頭在街上行進，便由此及彼地想到那句格言：“自由不是免費的（Freedom is not free）”。後來他每次見到皮特從他麵前莊嚴而過，便有一種要把自己胸前佩戴的國防部授予象征美利堅英雄的紫心勳章，掛在它的脖子上的衝動。一次皮特路過他麵前，他拿起經常帶在身邊的蘇格蘭風笛朝皮特吹了幾聲，然後扔給它兩根香腸。皮特佯裝“知之為不知”，但那混濁的眼睛裏卻閃著亮晶晶的光，仿佛晶瑩的淚花下分明有些“容奴兒細細道來”的怨抑，然而當拜耳驅動輪椅向它靠近，它又眯起蔑視的眼睛，琅倉而過。
路人見拜耳從廣場的台階上翻下路邊，紛紛上前把他的輪椅扶起，幫助他坐上輪椅。不知好歹的拜耳擺手表示謝絕，然後雙手拄地，挪動身子，向六親不認的皮特靠近。皮特顯然不屑與沒大沒小的拜耳一般見識，轉身繼續行進。拜耳於焦急中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皮特的尾巴。皮特早過了“耳順之年”，不回頭便覺悟到了拜耳的意圖，向前跳躍了兩步，繼續行進。拜耳並未氣餒，接著拄地向前，再次嚐試著抓住皮特，皮特在拜耳即將抓住它的尾巴時，又及時跳躍兩步，然後再蹣跚而行。
這似乎是一場考驗耐力的遊戲。拜耳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雙手拄地，沿著鎮上的兩條主要大街，緊一步慢一步地追著皮特，直到皮特行進完每天必走的路程，累了，停了下來。氣喘籲籲的拜爾抓住了它的尾巴。
皮特沒有齜牙咧嘴，隻是默默轉回頭，認真看著拜耳，然後仰天長嘯一聲，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這是拜耳從戰場上回到約克鎮後取得的最大成就。在這之前，他妻子和他離了婚。鎮上很多不願意看到他慘狀的市民，希望他回到殘疾軍人療養院去度過後半生。他卻因為受不了療養院的約束，逃回了約克鎮。鎮上的很多市民對他的這一不檢點，十分不以為然，不再以過去敬重的目光看待他，於是他有了孤獨感。現在，皮特和他結成了忘年交。
從此，皮特平時無精打采地趴在拜耳的電動輪椅旁，似睡非睡地閉目養神。拜耳便擺弄他的蘇格蘭風笛。他不時吹奏一曲蒼涼的小調，向路人討要一杯啤酒。等到黃昏六點鍾，街頭巷尾人氣旺盛，他便開動電動輪椅，吹奏著軍樂進行曲，跟在皮特身後，沿著鎮上兩條主要大街，遊行示眾。
2011年11月6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