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雅河的夏天
李公尚
他們的臉飽經風霜的粗糙著,黑裏透紅得很刺眼。相互做完介紹,我對其中的一個說:想不到你的漢話講得這樣好。我話音一落,其他幾個人都笑了,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咧開脫了皮的嘴笑了笑說:“扼(我)是陝北娃哩。”笑時嘴唇上裂開了幾道口,鮮血染紅了白牙。
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是藏族,所以他們日常生活中講藏語。
這是在西藏阿裏地區中印邊界上的孜嘎山口邊防哨所。這個哨所被稱為世界上最高的哨所,海拔6282米,共有五人,班長是個超期服役的四年老兵,來自青海的察哢,21歲,在班裏年齡最大;拉錯來自昌都,紮西來自拉薩,隆紮來自雲南的高黎貢山。“陝北娃”是副班長,三年兵齡,是這幾個人中唯一能流利使用漢語和漢字的人。他在哨所外牆的兩塊水泥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分別寫了兩條美術字大標語,一條是:“熱愛邊疆的一草一木,守好祖國的每寸領土。”另一條是:“不畏高原條件苦,甘為祖國獻青春。”
那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總部工作,按照規定必須要下連當兵,鍛煉六個月,於是就來到了這裏。在西藏,人們稱西藏以外的地區為內地,稱北京為中央,因此他們稱呼我“中央同誌”。
班長半年前才從另外一個哨所調來。那個哨所雖然沒有這個哨所海拔高,但是在山的背麵,終年積雪,人跡罕至。冬天大雪封山時哨所關閉,他回到山下的連裏時,山下的樹葉已經落光。第二年春天道路解封,他帶著幾個戰士又回到那個哨所時,山下的草木還沒有發芽,所以他說他當兵頭三年,從來沒見過綠葉。一次,無聊至極,他就和哨所的戰士們掏出各自的生殖器,比賽看誰頂風尿得遠,勝負決出後,意猶未盡,他們就把裝滿雪水的軍用水壺掛在每個人的生殖器上,看誰挺得時間長。為此,連裏給了他嚴厲的紀律處分。
來到這個哨所,雖然也是終年積雪,但是夏季往山下走幾百米,就可以看到雪蓮花,再往下走一千多米,就有青草、野花和樹木。一條叫孜雅河的水流解了凍,蜿蜒穿草地而過,於是四周就生氣勃勃起來。那一帶據說是尚未劃界的地區,被我方實際控製著。當地的牧民夏季從印度那邊來,在河邊搭起帳篷,牧牛牧羊,並經過這個哨所守衛的山口,到我們的國境線裏麵去,用羊皮寶石之類換取一些日用品。哨所的戰士,也經常到山下的河邊去戲水曬太陽。冬天,牧民們從這裏南下,繞過山腳到印度那一邊去,這裏又歸於一片白色和寂靜。
我去的時候,正是夏季,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當時這裏由於收不到電視,聽不清廣播,哨所裏那兩架高倍電子瞭望鏡就成了戰士們的好夥伴。他們輪流著通過瞭望鏡看山下的河水、草地,數天上的星星、飛鳥,成了讀家信和看報紙以外最大的樂趣之一。那天,做完訓練科目,班長和我們躺在室外的訓練墊上曬太陽,正在哨樓上執勤的紮西激動地大聲喊起來:“班長,中央同誌,快來看,草地上新搬來兩戶牧民,河邊還有兩個女人,真好看啊!”
紮西是去年入伍的戰士,這是他離開家鄉後第一次見到女性。
班長聽了一躍而起,三步並作步兩步登上哨樓,順著紮西手指的方向,拉過瞭望鏡就對著看。我登上哨樓的時候,副班長把瞭望鏡讓給我,讓我朝牧民的帳篷那邊看。我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有兩個穿著紅色上衣和綠花裙子的女人,正在河邊洗衣服。在色彩單調的高原上,有一點彩色,就非常醒目,沒有瞭望鏡的戰士,很快就用肉眼撲捉到了那一點色彩。
戰士們輪流用瞭望鏡看著,熱烈地議論著。拉措說:前年我剛來時,這一家人我好像見過。去年他們沒來這裏。隆紮說:去年我在哢乍山口見過她們,那次我到連裏去拉給養,他們經過哢乍哨所到國境線裏麵去,還和我打過招呼呢。
這時班長突然說,別吵,你們聽!
山下隱約傳來一陣時斷時續的歌聲。聽不清內容,但聲音清澈嘹亮,旋律委婉流長。戰士們屏息靜氣地聽了一會兒,激動起來。班長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副班長,說去看看。
話一落音,拉錯一步蹦下哨樓,連在地上翻了兩個跟頭。隆紮跑下哨樓,立即拿了個大頂,用手倒立著走了十幾步。紮西在上哨,去不了,就焦急地大喊:看清楚長什麽樣,回來講給我聽。副班長帶班,也去不了,隻好在瞭望鏡裏看個不停。
班長急忙發動哨所裏那輛三輪摩托車,拉錯、隆紮和我擠上去,朝著山下飛馳電掣。離河邊還有幾十米,班長停下車,讓大家下車整理軍容風紀。他那黑紅的臉上,爆出的青筋激動地一跳一跳的。
河邊的兩個女人見我們到來,停止了唱歌和洗衣服,站起身來看著我們。她倆和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彼此對視一笑,又彎下腰去洗衣服。一個青年牧民策馬馳來,打過招呼,問我們要不要喝奶茶。班長笑笑說,我們隻是過來看看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助的。
青年牧民叫工布,見我穿著軍官服裝,就好奇地看著我。班長介紹說,這是中央來的同誌。工布聽了伸開雙手,伸出舌頭向我彎了彎腰。我向他敬過軍禮,也學著他的樣子回敬了他。他介紹那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妻子,叫卓瑪,一個是他的妹妹,叫娜佳。接著他和班長聊起今年這一帶的牧草、牲口和天氣。
這時,娜佳和卓瑪又唱起歌來。拉錯忍不住也附和著唱,娜佳聽了便站起身,放開歌喉引吭高歌。那聲調又尖又高,直衝雲霄,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她唱完一曲停下來,甜美地笑著,那燦爛的笑容就像閃爍的星星一樣迷人。
過了一會兒,我們才反應過來,她是在等我們接唱。班長用紂撞了一下拉錯,拉措扯開架式高聲歌唱,但是唱了兩句,嗓子就卡了殼,唱不上去了。他羞愧得他深深地低下頭不敢看人。工布樂得哈哈大笑。娜佳又高歌一曲,然後殷切地看著我們。等了一會兒,見我們都愣著,沒人唱,她和卓瑪就失望地轉身走進了她們的帳篷。
班長很懊喪,於是衝著帳篷唱了一曲青海的花兒。娜佳走出帳篷,立在門口靜靜地聽。等班長唱完,她甜甜地一笑,又極動聽地唱了一曲。她唱完,隆紮順著她的聲調,扯開嗓子高唱,可是一句沒唱完就唱不上去了。娜佳又轉身走回帳篷,他泄氣地用拳頭錘了一下自己的腿,蹲在地上抱著頭。班長見狀,憋足了氣扯開嗓子又唱,娜佳再次走出帳篷靜靜地聽,想不到他唱到一半,嗓子像唱破了一樣,也卡了殼。班長羞愧地拉著我們扭頭就跑,我們擠上摩托車,他加大馬力,逃亡一般地駛回了山上。
晚上,班長專門開會和大家議論此事,他認為今天這事如果傳出去太丟人。特別是傳到印度那一邊,更是國際笑話。戰士們都說副班長嗓子嘹亮,明天讓他去比歌。班長問我會不會唱,我說我就是會唱他們也聽不懂。班長說在西藏比歌,不在乎你唱什麽,主要是看你的肺活量大不大,嗓子能不能唱得上去。我說我現在還高山缺氧,說話都喘粗氣,更談不上唱歌了。
第二天,戰士們一早就穿戴整齊,擠在哨樓上通過瞭望鏡往山下看。一看到娜佳和卓瑪走出了帳篷,就紛紛提醒班長開始行動。當時輪到拉錯執勤,他看到我們整裝待發,急得又翻跟頭又拿大頂,恨不得要把哨所移到山下去。
山下那兩戶牧民,男人們正在曬牛糞,紮羊毛,女人們打奶茶,紡毛線。他們一邊幹活,一邊唱歌,歌聲此起彼伏。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們分別躲在幾塊岩石後邊,紮西等一個牧民的歌聲一落,就唱了一段悠揚的牧歌。牧民們聽到歌聲,朝歌聲的方向瞭望,看不見人,就有牧民應戰似的提高嗓音朝著那個方向對唱起來。那牧民唱完,紮西順著牧民調高的聲調接唱,唱不上去,躲在另一塊岩石後的隆紮又接唱。隆紮唱完,又有牧民衝著隆紮的方向用更高的聲調比著唱。隆紮唱不上去了,班長高昂的嗓音傳來。
正在你唱一段我唱一段的時候,娜佳聽出了班長的聲音,她便開始接唱。一開口,四周的雪峰似乎都在回音。那婉轉,那清脆,那熱烈,令藍天上的白雲為之起舞。
她的歌聲一停,四周靜極了,沒有人能接唱下去。就在這時,另一塊岩石的後麵,傳出一曲高昂流暢的陝北長調,那聲調震撼人心般的嘹亮,行雲流水般的悠揚。那是副班長陝北娃。
娜佳側著頭專注地聽著,等岩石那邊收了調,她就麵對著岩石的方向,又提高音調高歌一曲。想不到等她唱完,岩石那邊仍能隨著她的音調與之篦美地接唱下去。娜佳聽了,忍不住轉身牽過一匹馬,翻身躍馬直奔那個岩石而去。
副班長背對岩石,仰天專注地唱著,沒想到娜佳已經繞到了他背後一側的不遠處,立馬觀看。靜靜地等他唱完,娜佳突然接唱,歌聲如雷貫耳,嚇了副班長一跳。他定神一看,娜佳就在眼前。他如同惡作劇被人揭穿了一樣,羞愧地跳出岩石,轉身就跑。逗得牧民們哈哈大笑。
下午,連長、指導員和三排長,坐著每周定期送補給的汽車來到哨所,為戰士們帶來了一星期的報紙和家信,還有連隊在山下塑料大棚裏種植的西紅柿黃瓜等新鮮蔬菜。我們談起上午和牧民們比歌的事。指導員感慨地說,他在這個地區駐守了十年,很少見到人煙,娛樂活動非常單調。他說唱歌跳舞是當地牧民喜愛的娛樂活動,他鼓勵戰士們有機會就去和牧民們娛樂聯歡。
第二天,住在山下的工布和一個牧民小夥子趕著羊群經過哨所山口,到國境線裏麵去換日用品。工布停下來和班長聊天,那牧民小夥子就站在正在寫牆報的副班長身後,看他寫寫畫畫。看了一會兒,那小夥子突然摘掉頭上的皮帽,露出一頭秀發,高聲唱起歌來。副班長被嚇了一跳。戰士們聞聲出來,一看是娜佳,就簇擁著班長和副班長把工布和娜佳請進宿舍。他們兄妹是順便專門來邀請戰士們,今天晚上到山下他們的家裏去做客的。
晚上,我們帶去了壓縮餅幹、巧克力糖和水果罐頭,還有連隊昨天送來的新鮮蔬菜。牧民們則宰了一隻羊,搬出他們從國境線裏麵換回的啤酒。大家高興地圍著篝火,一邊烤全羊,一邊跳鍋樁舞。此時皓月當空,繁星閃爍,芳草沁肺,晚風送爽,娜佳和陝北娃的歌聲令人陶醉,人們沉浸在歡歌笑語之中。
卓瑪把一碗酒端到班長麵前,班長伸出雙手去接,見卓瑪驚訝地盯著他那滿是血口和凍瘡的雙手,窘迫地趕緊把雙手藏到背後,語無倫次地說不會喝酒。眾人笑起來,他忙又改口:“我不是……不會喝,是現在不會喝……”
跳舞跳累了,班長和我躺在草地上,伸手抓著仿佛舉手可觸的星星。他感慨地說:真希望這個夏天永遠不要過去!
從此,我們經常和牧民們聯歡。每當篝火在深沉的夜晚燃起的時候,辛苦了一天的戰士們,就把臉上那無限的喜悅,慷慨地送給眼前那淡淡憂鬱的高原。
一天深夜,正在站崗的隆紮跑進宿舍把大家叫醒,說有情況。大家立即起身,拿起武器就跑出門外。不一會兒,一陣激揚的歌聲斷斷續續從山下傳來。戰士們跑上哨樓,用瞭望鏡往山下看,天黑,什麽也看不清。副班長仔細聽了一會兒,說那是娜佳的聲音。班長看看表,已是淩晨一點多。副班長說,一定是山下出了什麽事。班長點了點頭,命令隆紮提高警惕守住崗位。其他人穿好皮衣,帶上武器,跟他下山查看情況。
摩托車駛到山下,才知是孜雅河爆發了洪水,洶湧奔騰的浪濤,猛獸般地把牧民們驅趕到一小塊高地上。情況萬分緊急。副班長脫下皮衣,率先跳進齊腰深的冰水裏,高聲唱著歌,照著手電筒,朝著歌聲的方向奔去。班長用對講機通知哨所裏的隆紮,讓他打電話向連部報告山下發生的情況,然後帶著戰士跳進水中攔截逃散的牲畜,打撈漂流的物品。
一小時後,指導員和三排長帶領一個機動班乘車趕來。戰士們跳進水裏探查道路,架設繩索,然後涉過激流,把牧民和牲口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太陽出來的時候,戰士們幫牧民重新搭建了帳篷,把救出的牛羊驅趕進圍欄。下午洪水全部退去後,戰士們登車離去。娜佳攀上一塊最高的岩石,感激地放聲高唱,用激情的歌聲送別戰士。
從此,娜佳和卓瑪經常到哨所和戰士們唱歌聯歡。並在哨所向陽一麵的牆腳下,種上了雪蓮。副班長怕雪蓮經受不住山口的寒風,就在雪蓮的兩側,用厚厚的雪修築了擋風牆。
在那個夏天愉快的日子裏,娜佳和副班長陝北娃漸漸地產生了愛情。按照軍隊的條令條例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允許和駐地女青年談戀愛。為此,連裏決定把陝北娃調到另一個較遠的哨所去。聽說副班長要調走,拉措急得一氣翻了六七個跟頭,氣呼呼地坐在哨所的牆腳下不說話。
班長緊握著陝北娃的手說:“到年底我就該退伍了,不知臨走前咱倆還能不能見上一麵,我們先在此告別吧。”陝北娃說:“到年底我也滿了服役期,如果讓我退伍,臨走時我一定會經過這個山口再回裏麵去。你看,我在這裏一守就是三年,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怎能臨走都不來看看呢?”
班長朝山下看了看,說:“隻是到那時,他們也許早就離開了……”陝北娃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哨所牆腳下那盛開的雪蓮,咧開滿是血口的嘴唇,豁達地笑了。
娜佳來了哨所幾次,不見副班長,就焦急地向戰士們打聽,戰士們都沉默不語。後來,工布和卓瑪陪著娜佳來到哨所,向戰士們打聽副班長的去向,見戰士們都低著頭不說話,娜佳就眼淚汪汪地拿出一串寶石項鏈,讓班長轉交給陝北娃。班長接過項鏈,從身上掏出一隻副班長臨走時送給他作為紀念的防寒電子指南針手表——那是陝北娃立功時獲得的獎品——給娜佳,說是副班長讓他轉交的。
那天夜裏,娜佳站在那塊最高的岩石上,對著哨所一支歌接著一支歌地唱個不停,幾乎唱了一夜。戰士們聽了很心酸,閉著沉重的眼睛,久久無法入睡。天快亮時,歌聲停止了,仿佛世界都靜止了。
天亮後,戰士們急忙用瞭望鏡朝山下看,山下那熟悉的帳篷不見了,牧民們全部搬走了。從此,孜嘎山口沒有了歌聲,孜雅河畔失去了色彩,戰士們缺少了歡樂。
白色恐怖一般的死亡寒冬襲來時,我完成了任務,即將離開哨所。臨走前,我扒開牆腳下那被暴風雪覆蓋住的雪蓮,那雪蓮竟神奇地活著。
回到北京,我把在那個連隊和那個哨所的見聞,寫成一篇通訊,發表在解放軍報上,題目是:《山顛,那盛開的雪蓮……》
幾年後,我遇到西藏軍區到北京開會的領導,和他們談起那個連隊和那個哨所。他說,我的通訊發表後,全西藏軍區都知道了那個連隊和那個哨所。就在我離開的那年冬天,那個連隊推薦班長和陝北娃去考軍校,陝北娃卻把名額讓給了別人,自己退伍回了陝北。
大約是兩年後的一個夏天,有人看到陝北娃和娜佳手拉著手,唱著歌,趕著羊群,從哨所守衛的山口,到國境線裏麵去換日用品。
2006年2月4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