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李公尚
那年,離春節還有幾天,媽媽就開始憂心忡忡起來。經常聽她悄聲對我爸爸說:“今年過年也不知他大舅怎麽過,去年前年都在監獄裏,今年出來了,一個人住在那個破房子裏,也不知能不能吃上一碗餃子。”
每當這時,我爸爸先是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不說話。
臘月二十八那天,媽媽下班後回家,又悄聲對正在家裏寫檢查的爸爸說:“今天上午,他大舅的生產隊裏有貧下中農到醫院來看病,告訴我說,前幾天縣城中學的一夥學生,跑到生產大隊去,又把他大舅拖出來批鬥了一頓。那天還下著雪,學生們把他大舅的棉襖脫掉,讓他光著脊梁站在雪地裏挨鬥,隊裏的社員都看不下去……說著,媽媽的眼圈兒就紅了。
爸爸趕緊安慰媽媽:“現在這種形勢,我們有什麽辦法啊?你看我們自己,我這不是也在……”
媽媽的意思是想讓爸爸偷偷地去看看我大舅,給我大舅送一件棉衣,因為大舅的棉衣讓縣城裏的紅衛兵們拿走了。隊裏來醫院看病的貧下中農說,我大舅這幾天在隊裏幹活,出來進去的就披著一條破舊的軍毯。他用一條草繩把毯子捆裹在身上,就像縣裏下鄉演出的宣傳隊表演的那些爬雪上過草地的紅軍一樣的打扮,走在街上,有時還故意地抖抖晃晃,把鄉親們逗得直樂。
我爸爸當然明白媽媽的意思,但是他不敢去。那是1968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進行到高潮。我爸爸和媽媽都在軍隊的醫院裏工作,爸爸是那個醫院的院長,媽媽是醫務主任。按照當時中央軍委的指示,軍隊的軍以下單位不開展文化大革命。我父母所在的醫院是一個師級單位,但是當文化大革命發展到高潮的時候,曾在我父母工作的醫院裏實習的一些軍隊醫學院的學生,就組織起來到醫院去張貼大字報,要造醫院反動醫學權威的反。我父親曾被派到蘇聯去進修過兩年,沾上了“蘇修”的邊,首當其衝地被造了反。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膽,謹小慎微。
幸好我母親那時利用中西醫結合,用針灸療法治療聾啞人,讓有的聾啞人學會了喊毛主席萬歲。這一奇跡被報章電台譽為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而我母親也因此被評選為全軍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還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是當時非常有影響的人物。為了不讓我母親的光環失色,上級領導決定保護我父親。因此後勤部領導就找我父親談話,讓他正確對待這場由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確對待紅衛兵小將們的大字報,來一個自我奮勇檢查,對照毛主席的著作,用談學習毛主席著心得作體會的形式,主動把過去工作中的缺點錯誤檢討出來,取得紅衛兵小將們的諒解,然後繼續領導醫院的工作。
在這種情況下,我父母當然不敢和我大舅這個“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往來。
最後,我父母決定,讓我哥哥以為那個生產隊裏的一名曾患有不治之症,後來經過我父母所在的醫院治療後,奇跡般康複的疑難病人去送藥的名義,順便去給我大舅送些衣物。那名患有不治之症的貧下中農的康複,在當時也曾被報紙和廣播報道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因此那名患者病愈出院後,我父母所在的醫院還經常派人去看望他,觀察他康複後的身體狀況。
我哥哥那年十歲,我父母讓他背著沉重的行李,一人乘火車到兩百多公裏以外的農村去看我大舅,並沒有擔心路上會出問題。 那時社會治安非常好,人們的思想特別純潔。如果人們在路上需要幫助,隻要說自己的成份是貧農,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就有人奮勇出來為你做好事幫助你。親不親,階級分,天下貧農是一家人。窮不幫窮誰照應?苦瓜連著一根藤。這是當時的流行語。
聽說我哥哥要回老家,我也嚷著要去,我父母簡單地商量了一下,就同意我和哥哥一起去。認為兄弟倆在路上可以分背行李,互相照顧。那時我6歲,我父母對我們的放心早已習慣了。當時他們沒白沒黑地忙,白天在醫院上班,晚上就在醫院學習毛主席著作,星期天和節假日要到農村去巡回醫療,為貧下中農送醫送藥,根本就沒有時間照顧我們。平時我哥哥和我在一起,買菜做飯洗衣服,都是自己動手。按照那時時興的戲詞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提起我大舅,令人哭笑不得。都說他從小就怪誕不經。八九歲時他為有錢人家放牛,每天早起,把牛牽到水草豐盛的地方讓牛盡情地吃飽,然後就把牛拴在村頭的樹上,自己跑到附近的小學堂去,蹲在學堂的窗外聽老師講課。他沒有課本,但是老師講的內容他能熟記在心。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他就拿一根樹枝在地上學寫。學堂放學後,有些學生貪玩兒不做作業,他就幫別人寫作業。如此幾年下來,別人的學都讓他上去了。
等他大了一些,村裏來了八路軍,家鄉成了抗日根據地。八路軍的一個劇團,經常在各鄉村進行演出宣傳,我大舅就趕著牛,整天跟在劇團後麵到各村去看熱鬧。漸漸地,他記熟了劇團演出的所有劇目中的每一句台詞。劇團換新演員,一時記不住台詞,他就為演員提詞。後來他參加了劇團,從為演員提詞開始,慢慢成長為劇團的編劇。竟敢當起了“文化人”。
再後來,八路軍晉冀魯豫軍區為了在敵偽地區發展抗日武裝力量,就把我大舅派到敵偽區的一個由當地開明士紳辦的中學去當校長,一邊做抗日情報工作,一邊暗中培養抗日青年。解放後,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大舅職務顯赫了,更以“文化高”見稱。講話動輒引經據典,娛樂總是吹拉彈唱,尤以提筆寫就一手好字馳名。後來到地方工作,一不小心,當上了省教育廳的廳長。當時省市日報的報頭,大中學校的校名,還有市裏大眾影劇院、紅星照相館、工農兵大旅社,以及人民商場、東風公園等頗為場麵的牌匾都是他題寫的。字體雋秀勁草,風格獨成一體。坊間傳言,他寫一個字,可值時價人民幣十元。那時一個熟練工人的月工資大約38元,可養一家四五口人。當時本省的第一家中外合作企業,由蘇聯援建的現代化大型“友誼聯合肉聯廠”七個金雕中文大字,就是大舅的手跡。那時按規定每人每月定量供應二斤肉,大舅為肉聯廠題寫完廠名,肉聯廠一次就給大舅所在的教育廳食堂送去了五百斤豬肉。
發言出口成章,講話旁征博引,結果麻煩來了。那年毛主席發表了一段關於當時國際形勢發展趨勢的著名論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看現在的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省委領導組織機關幹部學習討論毛主席的這段講話,人們無不眾口一詞地稱讚毛主席的論斷英明正確。省領導知道我大舅愛研究書籍,就讓他談談看法。
一直緘口不言的大舅,故作了一番沉思狀之後,別出心裁地說:“對於毛主席的這篇講話,我們要用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觀點來研究,才能體會出主席的深刻思想。毛主席這個論斷,我理解有兩層意思:一,毛主席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這說明了國際形勢就像自然界一樣,有時刮東風,有時刮西風。有時東風強,有時西風強。這完全符合自然界的客觀規律,也符合社會發展的曆史事實。二,毛主席又說現在的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這說明目前形勢大好。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國際形勢的發展如同一切事物的發展一樣,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並不會總是東風壓倒西風。有時也可能會有西風壓倒東風的時候。我們作為黨的高級幹部,麵對這種複雜的形勢應該這麽辦?我看應該學習古人的一種精神。古代有個叫於謙的,他寫得一首詠絕頂青鬆的詩就很有深意,詩雲:深深植根山崖中,緊緊咬住不放鬆,風雪雷電都不怕,任爾東西南北風。你們看, 這種精神,不正是我們應對風雲變幻的國際形勢的態度嗎?”
大舅的一番口如懸河,懸得大家目瞪口呆。後來,有政治運動來臨,省委領導便在省直機關幹部大會上聲嚴厲色地批評我大舅:有的同誌自稱是黨的高級幹部,講話卻不像一個幹部。毛主席說東風壓倒西風,這是永遠不變的真理。他卻要獨樹一幟,發言不以黨的文件精神為根據,而拿什麽古人的詩來拽,在機關內部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影響。我看這是典型的厚古薄今,甚至是借古非今,從而進一步否定我們今天所取得的偉大成績。這樣的幹部,我看是不稱職的。
於是,省委機關的幹部爭先恐後揭發批判我大舅,省委宣傳部部長說我大舅一貫怪誕不經。不久,大舅受到了處分,被降職調回原籍所在縣,當縣委副書記兼教育局局長。舅媽流著淚埋怨說:如果大舅不是這樣荒誕怪癖,他原來的的職務肯定會幹下去,奧!是幹上去。
這個跟頭栽的,如同愛上牆的狗摔下來,摔不死,也該長記性了。可是本性難改。文化大革命伊始,他帶領縣委工作組到縣裏的重點中學去指導文革開展,聽到學生高呼毛主席萬歲,他糾正說,喊萬歲不科學,應該說祝願毛主席身體健康才正確。學生聽了當麵質問:人民群眾都這樣喊,為什麽不讓我們喊毛主席萬歲?他反而理直氣壯地說,萬歲是封建社會的用語和產物。實際上沒有任何人能活一萬歲,更不能活萬萬歲。人民群眾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是人民群眾出於樸素的感情,用傳統的語言來表達對毛主席的愛戴和敬仰。作為學生,受過教育,就應該用無產階級的感情和科學的語言,而不是用封建社會的用語。又有學生故意問喊共產黨萬歲行不行,他答這種說法也不科學。因為按照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凡在曆史上產生的,就一定會在曆史上消亡,沒有什麽東西是一成不變的。共產黨也是曆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到了無階級社會,任何政黨都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大舅的這番苦口婆心,自以為是融會貫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想幾天後就成為他被定罪為“三反分子”的證據。他被關進了監獄,接著是妻子和他離婚,他的一兒一女也跟著媽媽和他劃清了階級陣線。
妻離子散的苦果,讓他總算是沉默了幾天沒說話,不想幾天後,他竟突然一笑,說:“這天下大勢,浩浩蕩蕩,古往今來,無非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二為一,一分為二。呃,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社會發展客觀規律。實乃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啊!”他說這番話時,還帶著韻味,搖頭晃腦,如同得了大道。
這一情況很快就被一起坐監的人上報監管幹部,說他篡改毛主席一分為二的哲學思想,於是他被戴上了鐐銬,轉到了一個重犯監獄。
到了那裏,他見到當年撤他職的省委領導和他關在一起,突然自豪起來,自嘲說,我隻是個副縣級,要不是引經據典地拽了兩句,哪能享受到省委書記待遇?
坐牢期間,他能把毛主席語錄從第一頁第一段到第276頁的第431段,全部一字不漏地逐段背下來,又能用一隻破搪瓷杯子自製京胡,把當時的幾個京劇樣板戲裏的所有唱段逐一拉出來,便成了監獄犯人裏學習毛主席著作和學唱樣板戲的先進典型。
不久,那位前省委領導經受不住批鬥,在監獄裏跳樓自殺。被救活後,我大舅對他說“你是我的老上級,老領導。經過長征,抗戰和解放戰爭,出生入死地死去活來好幾次了,這次又多了一次,說明你真是不怕死。古人雲,人所懼之,莫大於死焉!既然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麽要怕活著呢?”一番話說的老領導不勝唏噓,自歎不如。
後來,同一監獄的前省委宣傳部長收到了他妻子和他離婚、子女和他斷絕關係的判決書,便精神失常。一天到晚不停地重複:“完了,完了,一切都沒了。”一天半夜,宣傳部長用一根燈繩套在脖子上自殺,一時沒斷氣,痛苦地手抓腳踹,口吐白沫。我大舅在睡夢中聽到了動靜,趕緊起身把他救下來。他蘇醒過來,還是那句:“完了,完了,什麽都沒有了。”我大舅喃喃地說:“人要是死了,才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了呢。你活著,至少還有明天,至少還有像我這種什麽都不如你的人可以拿來作比較,怎麽能說什麽都沒有了呢?”宣傳部長一聽,瞪著血紅的眼睛看了我大舅半天,老淚縱橫地開了竅。
由於我大舅是監獄裏的犯人學毛著積極分子,更以毛主席的教導加上他的奇談怪論,挽救了好幾個企圖自殺的犯人,算是有重大立功表現,於是被提前釋放出獄。當時犯人出獄,還要交群眾監管。因此,大舅便被遣送原籍,交由生產隊的貧下中農監督改造。
臘月二十九那天, 我和哥哥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下午到了老家的縣城。火車站總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天陰沉地像要掉下來壓扁地麵上的一切,人們卻還是滿懷希望地來來往往。尤其遠處不時傳來的幾聲爆竹的脆響,提醒著人們這又是一年辭舊迎新的時刻。
車站離我們老家所在的村莊還有五六公裏,那時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到達那裏,因此我們離家時媽媽就一再囑咐,下了火車,車站前的廣場有人力三輪車拉客,花一元錢,他就會送你們到家。可是我哥哥舍不得花這一元錢,因為他當時正在學習安裝半導體收音機,經常把住校買菜票的錢省下來買二級管和三極管。這一元錢能買不少無線電元件。於是他哄我說,現在城裏剛散集,人們都急著回家,根本就雇不到三輪車,不如咱們就隨著散集的人往老家走,保證迷不了路。
我當時隻是想盡快見到大舅,因為我特別喜歡大舅,過去他經常給我講戰鬥故事,讓我聽得入迷。於是就沒多想,跟著哥哥朝老家的方向走。
沿途到處可見“移風易俗,改造中國”,“忠不忠,見行動,階級鬥爭往前衝”,“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等大字標語。出了縣城,公路兩旁紅旗招展的的田野裏,經常看到一隊隊的社員在天寒地凍的土地上,熱火朝天地大修梯田,大建水利工程。這時我才突然發現公路好像長了起來,沿公路兩旁整齊的大樹蜿蜒向前望去,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
一公裏走下來,累得我隻想蹲在地上不起來。我哥哥哄我說:“我有個好辦法讓你不累,你快跑到前麵,然後坐下來等我,我走到你跟前,你再往前跑,這樣你就能經常坐下休息。我相信了他的話,不斷氣喘籲籲地往前跑,這樣又走了一兩公裏。我們終於走近了一個村莊,心想到了村莊,說不定就有車坐。
就在我繼續奮力往村莊裏跑的時候,村頭上突然閃出了幾個持槍的民兵,截住了我,大聲喝道:“小孩兒,站住!跑什麽?是不是偷了東西?”
我停了下來。一個民兵把我背上的旅行包拿了過去,打開檢查。旅行包裏是我爸爸的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和一套嶄新的軍用棉衣棉褲,這是我媽媽送給我大舅的。她怕把這套棉衣給我大舅後又被紅衛兵拿走,昨天晚上就找了幾塊藍布黑布還有棕色的布,分別在棉衣得肩部、背部、袖口和膝蓋處補上了補丁。一個領頭的民兵指著旅行包問:“這是哪來的?你是幹什麽的?快說!”
我哥哥這時從後麵趕了上來,口齒伶俐地說我們是探親的。那個領頭的民兵見我哥哥像個小大人,就先背誦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然後問:你們是什麽成份?到哪裏探親,你們的親戚是什麽成份?
我哥哥見問,也趕緊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道理,如果懷疑這兩條道理,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了。”然後才說,我們是貧農成份,學生出身。說著,從內衣兜裏掏出一封信。那是我爸爸昨天晚上寫給本地駐軍領導的一封信,他說那個駐軍領導,是他過去在戰爭年代裏從火線上背下來救活得一個傷員。他囑咐我們如果在路上遇到麻煩,就拿這封信給遇到的任何軍人看,他們就會幫助我們。
帶頭的民兵並沒有拆開那封信,看到信封上寫著某某部隊某某首長收,就又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然後指著信封問,他是你們的什麽人? 我哥哥說他是我爸爸的戰友。他又問你爸爸是解放軍嗎?我哥哥點了點頭,他便肅然起敬了起來,說:這麽說來你媽媽,還有你們都是軍屬了?
他沒等我哥哥回答,就提高嗓音對周圍的人說:“貧下中農同誌們,革命的同誌們,這是我們的軍屬,是我們的階級親人啊。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擁軍優屬,烈軍屬光榮。你們說對不對?”周圍的民兵和圍上來看熱鬧的人們齊聲雄壯地回答:“對!烈軍屬光榮!擁軍優屬!”
我插嘴說,我媽媽不是軍屬,她也是解放軍。
周圍的人聽了一愣,那個領頭的民兵趕緊又高聲對眾人喊道:“同誌們,同誌們,這是我們的親人解放軍的孩子,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後代啊!”於是人們紛紛歡呼:“堅決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決擁護親人解放軍!”“軍民魚水情,永遠心連心!”“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那個帶頭的民兵是這個村生產大隊的民兵連長,他對我哥哥說,他是退伍軍人,現在他和村裏的民兵正在按照毛主席“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指示,狠抓階級鬥爭,大搞民兵訓練,在村口設置了檢查哨,專門盤查各生產大隊沒有經過批準就外出的地富反壞四類分子。
說著,他轉身對身旁一個民兵說,快去套上馬車,護送他們去公社武裝部,並向武裝部領導匯報我們這裏的最新情況。武裝部領導會幫他們找到當地駐軍的。
天漸漸暗下來,我們坐著馬車快到公社時,護送我們的民兵指著遠處一個依稀可見的村莊說,那是玉皇閣大隊,今年那個大隊下放了一個不知在上麵犯了什麽錯誤的老革命,對聯寫得非常好,昨天我和民兵連長還去找他,為我們大隊裏的所有軍烈屬每戶寫了一幅春聯。
我和哥哥知道,他說得那個老革命就是我大舅,那個大隊就是我們的老家。
進了公社,看到一隊隊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地人群,正在分別給幾家烈軍屬掛光榮匾,貼新春聯。那個民兵說,這些春聯全是那個老革命寫的,這些天全縣各公社和各單位去找他寫春聯的人,擠得人山人海,比進城趕集還熱鬧。有的半夜就去排隊,那個大隊的民兵全部出動,白天晚上地維持秩序。公社領導發揚階級友愛的精神,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讓別的公社先取對聯。你看,這一定是他們剛拿到春聯,要不也不會等到這會兒才去給烈軍屬貼。
到了武裝部,聽說武裝部的人都去為烈軍屬送匾貼春聯去了,那個民兵就讓我們坐在馬車上等,他去找人。
那個民兵剛走,我哥哥拉著我跳下馬車,提起行李就跑。邊跑邊回頭催促:快跑!別讓他們發現了,真讓他們把我們送到當地駐軍去,今天可就見不著大舅了。
大舅住在村頭學校裏的一間堆放雜物的破草房裏,房子年久失修,在呼號的寒風中搖搖欲墜。
推開用玉米秸紮製的房門,一陣嗆人的濃煙奪門而出。房子沒有窗子,為了防寒,大舅把所有透風撒氣的地方都用泥和土坯堵了起來。借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看到黑暗的屋子裏大舅正坐在幾塊摞起來的磚頭上,披著毯子,麵對著地上的一堆柴火在烤火。火堆用三塊大青石圍住,青石上架著一個掉了一支把手的繡鐵鍋,鍋裏滾動著熱氣騰騰的水。
大舅感覺到身後有風,知道有人來了,卻頭也不回地說:“要烤火就進來坐坐吧,有開水喝。寫春聯得等到明天到大隊去領了新毛筆才行,今天的筆用禿了,寫不成了。”我和哥哥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大舅……”
大舅親熱地把我們樓在懷裏良久,我能聽到大舅的心髒在怦怦地直跳。哥哥從他背的行李裏拿出我媽媽做的十個大菜肉包子,已經凍得邦邦硬。大舅見了,抓起一個就咬,然後另一隻手又拿了兩個放在火邊上,說太硬了咬不動,等烤熱了你們再吃。
大舅一邊貪婪地嚼著凍包子,一邊用手撫摸我的頭。我拉著大舅的手摸我的棉襖裏子,大舅一驚,說:“喲!都濕透了,是不是剛才跑來著?快脫下來烤一烤,披上大舅的毯子。”
我忙搖頭,拉著大舅的手繼續往裏摸,摸到了媽媽縫在我的棉襖裏子上的一封寫給大舅的信,裏麵還夾著二十元錢和二十斤糧票。媽媽把這封信藏在我身上,連我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拿出爸爸的給他的一件軍大衣說:“我媽囑咐你,這件大衣隻能在家裏穿和晚上睡覺時蓋,千萬不要穿著出門。要不,別人又會拿走。”大舅聽了,想了想,笑笑說:“不要緊,我有辦法,保證別人不要。”說著,大舅把大衣鋪在麥稈兒堆成的地鋪上,俯下身去,拿起那隻磨禿了的毛筆,蘸上墨汁,沉思了一會兒,就在大衣的後背上寫了一幅對聯:“靈魂深處大鬧革命,洗心革麵重做新人。”橫批是:“本人接受改造”。
大舅煮了一鍋胡蘿卜玉米麵粥。他隻有兩隻碗,就讓我和哥哥一人用一隻,他自己用木勺,然後把烤熱的菜肉包子分給我們吃。我哥哥不吃,也不讓我吃,說那是媽媽給大舅過年吃的,現在都吃完了,過年時就沒有得吃。
大舅聽了笑起來,說:“這年過不過的還不都一樣?”頓了頓,他忙說:“當然,過年對你們來說還是有意義。因為你們又長了一歲,又有了新的希望。今天我們吃了這包子,就算是提前過年。”我哥哥問:“那明天和後天你吃什麽?”
我大舅起身走到門外看了看,天已經開始下雪,於是回來就神秘地對我們說:“明天,我們出去抓野兔,回來燉肉吃。”
聽說要去抓野兔,我和哥哥都激動起來,恨不得明天一下就到來。夜裏,我和哥哥被凍醒了好幾次,每次抬頭看看門外,天依然沒有亮,隻見大舅在搖曳的油燈下,把一根粗麻繩拆散,搓成細線繩,再用線繩編成線網。大舅見我們醒來,就忙往火堆裏添些柴禾,給我們身上蓋暖些讓我們再睡。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就帶我們踏著一尺厚的雪到村外兩公裏遠的林子裏去。大舅順著兔子的腳印,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一個洞口,就把線網安裝在洞口外,再偽裝上雪,然後對我們說狡兔三窟,我們要找到它的另外兩個洞口。大舅很快又在幾米遠外的另一棵樹下找到了一個洞口。他把洞口的雪扒開,用帶來的幹草在洞口外點上火,再用一根竹筒往洞內用力地吹煙。這樣鼓搗了大約半小時,就聽到安裝了線網的那個洞口一陣騷動,接著就傳來野兔的尖叫聲。很快又見幾隻兔子從另一個往外冒著煙的洞口裏一隻接一隻地逃竄而出。
我大舅跑到安裝了網子的洞口一看,一隻灰色的大野兔被線網的網孔勒住了頭,四肢被其它網孔套住。它越掙紮身子就被線網裹得越緊。用這種辦法,半晌我們就捉住了兩隻野兔。大舅說,好了,早點回吧,回去早點燉上,天黑前就有肉吃了。
我們興高采烈地往回走,大舅扯開嗓子高聲地大唱:“望飛雪,漫天舞,巍巍叢山披銀裝,好一派北國風光——”唱完,又和我們在厚厚的雪地上比賽翻跟頭,滑大坡。
回到家,大舅把兩隻野兔宰了,燉在鍋裏,我們圍著火,聽大舅講他當年在戰鬥間隙,和戰友外出套狼,給連隊改善生活的往事。
我和哥哥敬佩地看著大舅,沉浸在其樂融融的氣氛裏。突然,村裏的一個民兵提著搶推門闖進來,氣喘籲籲地對大舅說,縣城裏來了一夥學生,都戴著紅袖章,說是要抓你進城遊街,被連長截在了村口。連長讓我給你通個信,要你快躲起來。
大舅一聽,忙把哥哥和我拉到門外,指一指縣城火車站的方向,讓我們趕快回家,並囑咐,無論遇見誰,都不要說出你爸爸和你媽媽名字。
我哥哥執意不走,我也不肯走。那個民兵又催促我大舅快跑。大舅想了想,鎮靜下來,安詳地一笑說,往哪兒跑?跑到哪裏還不都是一樣?越跑罪越大,該發生的事想躲也躲不過。
正說著,大隊民兵連長和縣城裏來的七八個十七八歲的男女紅衛兵進了院子。學生們一見我大舅,二話不說,在一個為首的學生指揮下,拿出繩子就來捆我大舅,民兵連長攔住他們,拍拍手中的槍說,不用捆,他跑不了,他敢跑我就一槍斃了他。我已經派人去叫大隊革委會主任去了,等主任來了再說。
那個為首的學生說,不行,一定要捆,不捆怎麽遊街?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對革命事業的巨大犯罪!說著,指揮著學生把大舅捆綁了起來。
我哥哥見狀,哭著撲上前去,抓住一個學生的手就咬,被那個學生一拳打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也學著哥哥的樣子撲上前去救大舅,被推倒在一邊。
這時,一個學生從屋裏端著那鍋大舅剛才燉上的兔子肉出來,大聲喊著:快看!這個反革命還敢在家裏偷著吃肉,當了反革命還敢搞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這是明目張膽地搞複辟。說著,像潑水一樣把一鍋肉潑得滿地都是,然後把鐵鍋朝天上一扔,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
為首的學生揀起被摔破的鍋聞了聞,說:你敢搞複辟,好,再加上一條罪!遊街時把這個鍋掛在他脖子上。說著,就一手掐著大舅的脖子,用力往地麵上按。
這時,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大隊會計、大隊保管等人帶著幾個民兵來了,後麵還跟著一些看熱鬧的社員。
大隊主任小時曾和我大舅一起放牛,大舅參加八路軍後,他留在村裏當民兵,在當地打遊擊,抓漢奸,鬥地主,搞土改,後來當了民兵連長,又當了村黨支部書記,文革開始後就當了革委會主任。他走到縣城裏來的紅衛兵麵前,先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然後停了一下說,你們是哪裏的?
為首的學生答,我們是縣城中學的紅衛兵。主任問,你們是什麽成份?學生們爭先恐後地說,我們是貧農,全是貧農出身,不是貧農,決不能加入紅衛兵組織。
主任聽了點了點頭,和藹地問:革命的小將們,你們今天來,執行什麽革命任務?
為首的學生答,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為了執行中央文革關於狠抓階級鬥爭,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的指示,我們決定把這個罪大惡極的黨內走資派、現行反革命分子揪到縣城裏去遊街,讓全縣革命群眾過節不忘階級鬥爭,從思想上做到反修防修。
主任聽了,又點點頭說,小將們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我們廣大貧下中農堅決支持。你們到這裏來,縣革命委員會的領導知道嗎?
一個女學生搶著答,我們的行動是革命行動,不用任何人批準。毛主席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今天,我們是自覺革命,按照毛主席的教導來造走資派的反。
大隊主任聽了,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各地都成立了革命群眾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毛主席說,革命委員會好。中央也強調,一切權力歸革委會。最近,我們公社革委會決定,為了個搞好今年的擁軍優屬工作,讓這個走資派在我們大隊貧下中農的監督下,為全公社各大隊的烈軍屬寫春聯,讓烈軍屬過一個光榮年……
一個學生打斷大隊主任的話,麵帶不屑地說,你們公社革委會管不了我們,我們是縣城裏的紅衛兵。大隊副主任說,我們公社的決定,也得到了縣革委的支持,近半個月,全縣各機關、廠礦、學校和各公社都來我們大隊為烈軍屬寫春聯,縣革委的張主任就派人來拿走了十多幅春聯。
一個學生反駁說: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你們寫對聯,也不能影響我們造走資派的反。接著學生們紛紛喊起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民兵連長這時突然大吼一聲:別吵了!聽我說!——毛主席說,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今年中央號召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其中的重要內容,就是要在全國範圍廣泛開展擁軍優屬活動。誰破壞擁軍優屬,誰就是反對解放軍,就是毀我長城,就是現行反革命!我們廣大民兵決不答應!邊說邊拍拍自己手中的槍,拉出要動武的架勢,其他民兵見狀,也裝模做樣地拉動著槍栓,雄壯地齊聲說:對於毀我長城的現行反革命,一定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學生們見了麵麵相覷,都不說話了。這時大隊主任不緊不慢地說,小將們的造反精神是好的,我們貧下中農堅決支持。這樣吧,這個走資派暫時先由我們看管著,您們回去拿一封縣革委的介紹信來,我們就派民兵把他押送進城,好不好?
學生們不知該怎麽辦,為首的學生走到我大舅麵前,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打了他兩個耳光,然後狠狠地說:你不要囂張,你躲過了今天,躲不過明天。我們廣大革命群眾開心之日,就是你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
大舅的口鼻裏流出了殷紅的鮮血,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仍然麵帶微笑地看著他。那名學生還要打,被民兵連長用毛主席“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最高指示厲聲喝住。他隻好揮了揮拳頭,然後把手一揮,帶著學生們悻悻地離去。
等學生們走遠了,大隊主任對民兵連長說:這幾天過年,你們要把守好村子,除了走親戚串門的,其他生人來了,不管是誰,先當流竄分子押起來再說。
這時走遠了的學生突然轉過身來齊聲高喊:玉皇閣大隊鎮壓學生運動,絕沒有好下場!玉皇閣大隊是保皇老窩!徹底砸爛玉皇閣大隊!民兵連長裝出要追趕的樣子,其他民兵也跟著嚇唬,學生們見狀,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晚上,大舅用臉盆為我們煮了一盆地瓜玉米麵粥,我對大舅說,我們明天再去捉野兔吧。大舅想了想說,明天是大年初一了,家裏即使再窮,咱們過年也要想辦法吃上頓餃子啊。要不,讓我怎麽對得起你爸爸和你媽?
屋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停地下著,大舅摟著哥哥和我,躺在柴草堆成的地鋪上,用身體互相取暖,時睡時醒。後半夜,迎春的鞭炮一早就響個不停,拜早年的人們挨家挨戶歡聲笑語地流動著。
天蒙蒙亮時,大舅頭頂一張桌子,哥哥抱著一張凳子和一卷紅紙,我拿著大舅自製的嗩呐和墨汁,跟著大舅走到冷冷清清的學校門前。大舅安好了桌子,裁好了紅紙,就拿起嗩呐衝著天空嗚嗚哇哇地吹了起來,委婉悠揚的聲調十分動聽,蕩氣回腸。
不久,拜年的人們就被陸續吸引了過來。等人多了,我大舅就放下嗩呐開始寫春聯。春聯的內容主要是摘引毛主席的詩句, 如:“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順堯。”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還有的是大舅把毛主席不同的詩句,按照相似的意思,編成長春聯,如:“風華正茂,為有犧牲多壯誌;指點江山,敢教日月換新天。”“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具往矣,全無敵,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年前,因為全縣各單位來要春聯的人太多,公社革委規定我大舅隻能為烈軍屬寫春聯,一般群眾都得不到大舅所寫的春聯。現在,大隊裏的群眾見我大舅有現寫好的春聯可以隨便索取,便奔走相告前來求寫春聯。前來求寫春聯的人也並不白取,有的端一碗餃子,有的拿幾個雞蛋,還有送白菜、冬瓜、豆腐、粉皮的,仿佛是隨喜功德。
大舅冒著鵝毛大雪赤膊揮筆,寫得熱氣騰騰,人們圍得水泄不通談笑議論,個個喜氣洋洋。一派熱鬧景象!不久,大隊主任就派了一個民兵端來一個火爐,放在大舅腳下,並代替我哥哥為大舅揮臂研墨。
村東頭的趙家老姑,取了大舅寫的春聯,不明上麵所寫的“犧牲”二字作何解,便問人群中一位學校的老師。老師解釋說就是“死了”的意思。老姑聽了頗為不悅,說過年了,怎麽還說不吉利的話。遂纏著大舅堅決要把這兩個字改掉。大舅解釋說這是毛主席的詩詞,不能隨便亂改。
幫助大舅研墨的民兵說:老姑,年前公社征兵,你去公社要求讓你兒子去參軍,說要當軍屬光榮。公社沒批,你還哭鬧,說不讓當軍屬當烈屬也行。要知道這“犧牲”二字,可是烈屬家的烈士專用的,有“光榮”的意思呢。如果您老要是死了,想用這兩個字,公社還不批準呢。老姑聽了,擰著那民兵的耳朵說:你這孩子,就是不盼你老姑好。說得大家一陣歡笑。
老姑還是不放心,又問我大舅說:老革命,你一輩子走南闖北地見識得多,你說這兩個字是不是有“光榮”的意思?大舅對她點了點頭,那個民兵又說,老姑,您老就放心吧,毛主席說的話,錯不了。
老姑聽了滿心喜歡,如獲至寶般地捧著春聯,笑吟吟地去了。
快到中午時,人們漸漸散去。雪停了,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大舅放下手中的筆,搓搓手,仰天深深吸了幾口氣。極目遠望,紅日,藍天,白雪,在陣陣爆竹聲中一片新鮮。回首近看,炊煙,草房,柴扉,在一色銀白的包裹下充滿生機。
大舅滿懷著希望,掙紮著又過了一年。
2006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