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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愛的靈感》

(2010-05-02 15:17:35) 下一個

讀者對徐誌摩的 《再別康橋》, 《偶然》, 《沙揚娜拉》,《雪花的快樂》, 《翡冷翠的一夜》 等詩較為熟悉 , 但這首 《愛的靈感》, 全詩四百多行以獨白的形式一氣嗬成 , 在中國現代詩壇獨樹一幟,也許才是他的代表作 。

《愛的靈感》徐誌摩

下麵這些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正如這十年來大多數的詩行好歹是他撥出來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
這陣子可不輕,我當是
已經完了,已經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仿佛有
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象是一朵雲,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雲,一點
不見分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處飛,往更遠的飛;
什麽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了,
就是你 —— 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裏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裏
一發的青山,一縷遊絲,
一翳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雲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隻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裏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後,怕是吧,
一次的會麵,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這一響,讓你的熱情,
象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淒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裏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現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麽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隻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象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似的圍繞,
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隻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麽話都是多餘,因為
話隻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
朋友,你隻能在我的眼裏,
在枯幹的淚傷的眼裏
認取。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裏
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裏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顫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著田野,
當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太遠!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裏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癡心,女子是有癡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裏的牢結是誰給
打上的?為什麽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隻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象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象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占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 陷入了愛, ” 真是的!前緣,
孽債,不知到底是什麽?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著你,在醒時,
在夢裏,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頭望,藍天裏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裏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為
我不是盲目,我隻是癡。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豔羨,因為
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見了的。
那天愛的結打上我的
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
美麗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願的投向,因為它
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
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
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
我隻企望著更綿延的
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
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發絲,那般的晶瑩,
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
博大的風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
衝洗我的脛踝,每一個
激蕩湧出光豔的神明!
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
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
雷震我的聲音,驀地裏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無可思量,嗬,無可比況,
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掃蕩
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
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靈,
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
再沒有疑慮,再不吝惜
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我勇猛的用我的時光。
用我的時光,我說?天哪,
這多少年是虧我過的!
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
穿著大布,腳登著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
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
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
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
但漸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寶,
在泥水裏照見我的臉,
塗著泥,在坦白的雲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愛秋林,
我愛晚風的吹動,我愛
枯葦在晚涼中的顫動,
半殘的紅葉飄搖到地,
鴉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愛是遠寺的鍾聲
交挽村舍的炊煙共做
靜穆的黃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歸去,冥茫中
有飛蟲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點上一支蠟,
在紅焰的搖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畫像,
獨立在曠野裏的耶穌,
(因為我沒有你的除了
懸在我心裏的那一幅),
到夜深靜定時我下跪,
望著畫像做我的祈禱,
有時我也唱,低聲的唱,
發放我的熱烈的情愫
縷縷青煙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誰聽到,有誰哀憐?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
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過一年,
新月望到圓,圓望到殘,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鮮豔長上我手栽的樹,
又叫一陣風給刮做灰。
我認識了季候,星月與
黑夜的神秘,太陽的威,
我認識了地土,它能把
一顆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認識一切的生存,
爬蟲,飛鳥,河邊的小草,
再有鄉人們的生趣,我
也認識,他們的單純與
真,我都認識。跟著認識
是愉快,是愛,再不畏慮
孤寂的侵淩。那三年間
雖則我的肌膚變成粗,
焦黑薰上臉,剝坼刻上
手腳,我心頭隻有感謝:
因為照亮我的途徑有
愛,那盞神靈的燈,再有
窮苦給我精力,推著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當
更大的窮苦,更多的險。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
我聽說古時間有一個
孝女,她為救她的父親
膽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純愛的驅使我信。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
十萬兵,高叫一聲 “ 殺賊 ” ,
就衝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隻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隻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識真,認識價值,隻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啊,我懂得!
我說 “ 我懂得 ” 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裏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寫幾部書,
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淨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麽甘願哺啜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咽腐朽與肮髒
如同可口的膏梁;甘願
在屍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裏工作如同
發見了什麽珍異?為了
什麽?就為 “ 我懂得 ” ,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裏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災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有曠野裏或在,
橋梁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藤蔓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髒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後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後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 “ 懂得 ” 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我方才
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
到災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奮鬥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鬥不生內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布的泥土;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複,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
將永恒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風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時的鳥歌;化成水麵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宣揚宇宙的靈通;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係星間的妙樂 ……
最後的轉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願
又叫在熱譫中漏泄了
我的懷內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夢想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我,我要睡 ……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時完成

轉載一篇郜積意對《愛的靈感》的賞析:

    如果因為誌摩性格中的浪漫、熱烈以及青春的浮動而據此認為他創作缺乏某種深沉的因素,或者推斷說他缺乏對死亡、永生等問題的思考,那隻是表麵的理解。因為在徐誌摩看來,不僅生、愛、死是生命過程連續的階段,而且他把死看作是富有創造並具靈性的東西,在早期的《哀曼殊斐爾》裏,就有很明顯的表現:

愛是實現生命的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不僅他的詩作中有大量的愛與死相聯的句子,而且在徐誌摩的歐遊旅途中,他對佛羅倫薩的墳情有獨鍾,在對文藝複興藝術家的緬懷悼念之中,我們均可看出他對生命創造的玄思與領悟, 詩歌創作的秘密,自然創化的進行在徐誌摩那裏是彼此不分,合二為一的東西。詩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緣情言誌,而且也是詩人對生存理解的一種把握。盡管這種把握可能不具有現代神學或形而上學的色彩,但是他對自然的鍾愛以及宇宙間秘密的推崇,使得他的詩永葆著美的情致與活力。《愛的靈感》就是個明證。

    在詩裏,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床上向自己的情人訴說著從戀愛到死亡這一短暫的生命曆程。從最初的癡情苦戀到不因時空限製的愛,其間有對死的榮光的獨特感受;從三年農活勞苦到最後的美其食、樂其居,其中有對星星、季節的感受,也感受到泥土的神奇、黑夜的神秘,感受到飛鳥爬蟲、小草以及鄉村人們的真、愉快、愛,這所有的一切構成了她心中愛的靈感的一盞明燈;從最後的出嫁到身患重病,其間有小孩的夭折,有母親的去逝,可生命承受的不再是苦痛,而是超越一切人間煩憂的懷中的珠光。總之,徐誌摩在此詩中給我們構築了年輕女子愛的三種不同世界:對情人,對自然,對人類的愛。在這不同的愛的世界下麵,體現著此女子漸次提升的人生境界,並由此引伸出三種世界共同的核心觀念:泛愛。要知道,這種 “ 泛愛 ” 的觀念在徐誌摩的詩作並不隨處可見。隻要想起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提到的一些話: “ 我將於茫茫人海之中訪我冤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 我們自然會看出二者間的區別。這種 “ 泛愛 ” 觀念不是佛家所說的 “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 那種普渡眾生以及拋卻人間世相的大慈大悲,詩中固然有極樂世界的暗示: “…… 仿佛有/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 /唉,我真不希罕回來/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 但是,年輕女子對血肉之軀相偎依的喜悅,實在非佛家所言的拋卻情、愛、欲的作法。不僅如此,這一 “ 泛愛 ” 觀念也非基督為救人間罪惡而釘十字架獻身的光榮。《馬太福音》上說: “ 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裏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 ” 女子的心裏並沒有黑暗,她懷內抱有珠光,可是,那不是主賜予的: “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有千萬迎著你鼓掌/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 這一觀念的根源恐怕得追溯到印度的泛神論思想。說來也不奇怪,徐誌摩與泰戈爾交往甚深,泰戈爾在《繽紛集》裏提出 “ 生命之神 ” 的概念,他對印度古代經典哲學《奧義書》所作的精湛研究,使他的思想深具泛神論色彩。《奧義書》提倡人與自然相統一,泰戈爾也提出 “ 內在的我 ” 與 “ 最高起源 ”——“ 無限 ” 相統一,他對神的虔誠是和對生活、人民的愛融合在一起的。顯然,徐誌摩多少受其影響,當初徐誌摩對泰戈爾的理解僅局限於表麵,他說: “ 他(指泰戈爾)即使有宗教或哲理的思想,也隻是詩心偶然的流露 ”“ 管他的神是一個或是兩個或是無數或是沒有,詩人的標準,隻是詩的境界之真。 ” 隻是到了後來,他才發現,在泰戈爾的思想裏,有著某種超越詩歌意義並彌漫於詩與生活的神靈。

    在詩裏,泛神論思想給女子的影響並不是從哲學的意義上來體現,而是以影響她的整個生活方式來體現。這一結果造就了她內心深處的廣博。她不僅體現為 “ 把每一個老年災民/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骨血 ” ,更關鍵的是她對自己嫁人的特殊認識,這一認識以自己全身心的愛為基礎而被引伸到另一個與世俗相對的世界。 “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 ,當她把自己的愛的情感上升到一種神靈的境界時,與之相應的便是對肉體的鄙視。年輕女子從戀愛一開始便經曆了一個心靈蛻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以死為結局時,死亡本身也就被賦予了另外一種意義。那就是,死在詩中體現的是一種更為理想的愛情的再生,是真正生命永恒的延續。在此詩的結尾: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

    年輕女子在死前所幻化出的自己要飛往的太空世界是永生極樂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實現是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完成的,精神的靈光將獲得一種嶄新的愛的麵目。在徐誌摩的大多詩作中,愛與死經常聯在一塊。從情感的角度看,死是愛的最高形式,從哲學的角度看,死是生存的唯一實在: “ 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再沒有憂慮,再不吝惜/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 顯然,女子對她所鍾愛的情人抱著明顯的精神泛愛性質,在這戀愛的背後,隱藏著這個女子與宇宙間已然存在的本質間的聯係。一方麵固然是對男人的一見鍾情而不具私欲的愛,一方麵由此升騰出對整個自然、人類間的特殊體驗 —— 一種合諧統一的潛在韻律與節奏。在她這種獨特的 “ 愛的靈感 ” 裏,我們不僅看到了她對愛的真諦的理解,也看到了她生存的意義,她自己心中的宗教。

    徐誌摩在這首詩中以敘述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女子戀愛的故事,這首詩的寫法與徐誌摩擅長的抒情詩寫法迥然相異,應該說是一首敘事詩。詩中運用無韻體式,雖然也講究詩行的整餳,可其中的承轉起合完全依據內在情感的韻律來把握。在此詩中,意象的運用已經退居其次,雖然有 “ 枯葦、鴉影、秋林、鍾聲、黃昏、飛蟲、甚至耶穌 ” 這些極富情韻及象征的意象,但詩歌的主要部分還是在此基礎上所關聯的內在情感的延續。這首詩是徐誌摩最長的一首詩,也是其最好的情詩之一,同時,也可以看作是徐誌摩自己一生人生觀世界觀的另外一種體現。在詩中,既沒有那種狂飆突進的革命豪情,也沒有隨後的對現實詛咒、攻擊的心情,浪漫的人生激情既已退去不占主導地位,現實的泥土還沒深陷進去,有的隻是從從容容、毫不畏懼地對待生與死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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