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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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 最普通的一年

(2009-09-29 19:00:00) 下一個

翻開縣誌,燈下夜讀,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九年,多麽普通的一年啊!

和應揚(龍應台失散在大陸的哥哥,即那個“追火車的小孩”)走在田埂上,幾株桃樹,枯枝丫上冒出了一粒粒嫩色的苞,襯著後麵灰色的天空和黛色的山巒起伏,像一個超大的美麗畫布,前景還有一隻水牛坐在空地裏,悠悠晃著尾巴趕果蠅,一派恬靜悠閑的農村風光。槐生,一個中國農村的孩子,非常具體的,就在現在我踩著田埂的龍家院的土地上長大。

一個出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湖南小孩,他的這片土地,是怎樣的一片土地呢?

我翻開衡山縣誌。

槐生出生的前一年,民國七年,等著他到來的世界是這樣的:“四月,北洋軍閥吳佩孚部隊與南軍在湘江、洣水沿岸混戰,奸淫擄掠。青壯男女進山躲兵,成片稻田荒蕪。七月,苦雨、兵災、水災交加,農民苦不堪言,拖兒帶女,外出逃難。”

槐生兩歲那一年,衡山“五十多天不雨,田土俱涸”,“饑民成群外出乞食,或以野草充饑。”

五歲那年,大水滾滾從天上來,“湘江、洣河沿岸民房未倒塌者寥寥無幾,災民露宿兩三個月之久。”

十二歲那年,“大雨兼旬,山洪驟發。”

十五歲那年,“久晴不雨,大旱成災……饑民采野草、剝樹皮、挖觀音土充饑。秋,旱災慘重,近百所小學停辦。”

十七歲那年,山洪爆發,“農民外出成群乞討”。

十八歲那年,絲蟲病流行,湘江、洣水暴漲,衡山重災。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那一年,大旱,加上兵燹,大部分田土失收。秋,瘧疾流行,衡山死亡兩千多人。

國共戰爭全麵爆發,烽火焦土的一九四六年,縣誌是這麽寫的:

衡東境內發生嚴重饑荒……饑民覓食草根、樹皮、觀音土,霞流鄉餓死一百八十九人,沿粵漢鐵路一線有數以萬計的人外出逃荒。

六月,天花、霍亂流行。秋,患病率達百分之二十四,死亡率逾百分之五,邊遠、偏僻山區缺醫少藥,情況更為嚴重。莫井鄉八三五五人,患瘧疾的達四二一一人。

唉,我再往前翻翻,看看比槐生早生十幾年的湖南孩子怎麽長大,縣誌說的簡直就一模一樣:

民國三年,軍閥作戰,衡山境內初等小學由一百六十所減至十八所。

宣統元年(一九零九),水旱蟲災交加,農民靠樹皮、野草充饑,成群結隊出外乞討,賣兒鬻女,死於溝壑者比比皆是。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零六),連降暴雨,湘江、◆水橫流,發生“光緒丙五”大水災。

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大旱災。災情慘重。

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就比槐生大十七歲,一九零二年出生在湘西鳳凰鎮。

九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一辛亥革命的時候,野孩子沈從文看見的家鄉是“一大堆肮髒血汙的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

革命失敗了,官府到處殺造反的人。刑場就挑在沈從文常逃學玩水的河灘上。每天殺一百個人左右,看熱鬧的大概有三十個。抓來殺頭的,基本上都是無辜農民,後來殺的實在太多了,就把犯人趕到天王廟大殿前,擲茭。順茭開釋,陰茭殺頭。該死的農民,自動走向左邊去排隊,該活的,走向右邊。沒有人抱怨。

調皮的孩子每天到河灘上去看砍頭,一二三四屈指數屍體,要不然就興高采烈地跟著犯人到廟前看擲茭。人頭砍下之後,地上一攤血,那看熱鬧的大人們,欣賞殺頭之後,品頭論足一番,還要前去用腳踢踢那屍體,踹踹他肚子,最後覺得玩夠了,無聊了,便散開去。

一九一八年,十六歲的沈從文已經從軍,跟著地方部隊去“清鄉”。“清鄉”就是去鄉下搜索所謂的各路“土匪”。一到,成群的農民就被繩子捆了來,先打一頓皮開肉綻的板子,再加一頓呻吟慘叫的夾棍;酷刑之下,超過半數的人畫了供,第二天利落地推出去砍頭。

沈從文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裏,看了七百個人頭噴血落地。前兩年,地方道尹已經殺了兩千多人,一九一七年的黔軍司令,又殺了三千人。現在輪到沈從文的衛隊,“前後不過殺一千人罷了!”

水災、旱災、大饑荒,加上連年的兵災,人民成群外出逃難。中國廣闊的大地上,路在山與山間回轉,路上,全是移動的難民,倒在路旁的屍體,綿延數裏。

這回來衡山之前,我以為,一九四九年是如何慘烈、如何特殊的年代,翻開縣誌,燈下夜讀,每一個字都在呼喊,我才知道,啊,一九四九年,多麽普通的一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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