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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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 美君離家

(2009-09-29 18:57:13) 下一個

他們曾經意氣風發、年華正茂;有的人被國家感動、被理想激勵,有的人被貧窮所迫、被境遇所壓,他們被帶往戰場,凍餒於荒野,曝屍於溝壑。時代的鐵輪,碾過他們的身軀。那烽火幸存的,一生動蕩,萬裏飄零。也正因為,他們那一代承受了,戰爭的重壓,忍下了離亂的內傷;正因為,他們在跌倒流血的地方,重新低頭播種,我們這一代,得以在和平中,天真而開闊地長大。如果,有人說,他們是戰爭的“失敗者”,那麽,所有被時代踐踏、汙辱、傷害的人都是。正是他們,以“失敗”教導了我們,什麽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價值。請凝視我的眼睛,誠實地告訴我:戰爭,有“勝利者”嗎?我,以身為“失敗者”的下一代為榮。

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麵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麵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美君離家

美君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離開淳安古城的,大概就在“太平輪”沉沒之後沒有多久。

她才二十四歲,燙著短短的、時髦俏皮的鬈發,穿著好走路的平底鞋,一個肉肉的嬰兒抱在臂彎裏,兩個傳令兵要護送母子到江蘇常州去,美君的丈夫是駐常州的憲兵隊長。

已經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美君倉促上路,臨別前對母親也就是平常地說一句:“很快回來啦。”跨出家門,頭都不曾回過一次,雖然知道那瘦弱的母親,裹著小腳,就站在那老屋門邊看著她走。

美君也沒有對淳安城多看兩眼。

庭院深深的老宅,馬蹄達達的石街,還有老宅後邊那一灣清淨見底的新安江水,對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樣是永恒不變、理所當然的東西,時代再亂,你也沒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別吧?人會死,家會散,朝代會覆滅,但是一個城,總不會消失吧?更何況這淳安城,已經有一千五百年的曆史。美君向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聰明,果決,堅強。城裏的人都知道,應家這個女兒厲害,十七歲就會獨自押著一條船的貨,從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裏去做買賣。

有一回,買賣做完,回程上,一個家族長輩裝了滿船的鹽,從杭城運回淳安;半路上突然出現緝私隊的士兵,攔下船準備檢查。船上的人緊張得就想跳水,長輩臉色發青,美君才知道,這一船的鹽,大部分是私鹽。

她看長輩完全亂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勢,便作主指揮,說,“速度放慢。”

她要工人立即把兩袋合法的官鹽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後要工人那年輕豐滿的媳婦,坐到存放私鹽的船艙入口的門檻上,脫掉外衣,隻留身上的小胸兜。美君像導演一樣告訴她坐在哪裏,怎麽坐,然後盯著她看看,又說,“把簪子拿掉,頭發放下來。”

船緩緩停下,緝私船靠近來,抱著槍的士兵一躍而上。美君先請他們檢查船板上的兩袋官鹽。士兵打開袋子,檢查標簽,抓一把鹽在手心裏聞聞看看,然後轉身要進艙房,可是一轉身,就看見那年輕的江南女子坐在船艙入口,好象正要穿衣服,她大半個牛奶色、光滑的背,是裸的,士兵登時嚇了一跳,美君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嫂子剛剛在給孩子喂奶……”

緝私隊長忙不迭地說,“那就不要打擾了。你們快開船吧。”

淳安的長輩們在對我敘述這故事時,美君就坐在旁邊咯咯地笑。

最後一次離開淳安時,後來美君跟我說,她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那城門兩邊的石獅子,一邊一隻,已經在那裏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獅子就蹲在那裏,不讓你有任何的懷疑或動搖,他們會在那裏天長地久。

淳安,是三國時吳國的大將賀齊所開墾設置,當時的淳安人被稱為“山越”,在土地上刀耕火種,逐漸發展成吳國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瑞,在這裏做縣令,淳安人為他建了個“海公祠”,是美君小時候每天經過的地方。

美君會描述她家裏的家具:柏樹做的八仙桌,有一種撲鼻的清香味;母親的床,木頭上全是雕花;天井裏頭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養著高高挺挺的粉紅色風荷。家的大堂正中掛著三代的祖宗畫像,誰是誰她不知道,但是她很驕傲地說,“最下麵那一排穿著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間鄉試的武舉,後來還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

我問她,“‘留守’是什麽官?”她歪著頭想想,說,“不知道,大概是……嗯,警察局長吧?”

躲躲雨

離開淳安之後就是一路的狼狽遷徙,從火車站到火車站,過江過河過大山。一年半以後,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麽回事,美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海南島一個混亂騷動的碼頭上,洶湧的人潮拚命地要擠上大船,丈夫在另一個港口,失去了聯係。

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零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炮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奉命負責掩護撤退的部隊,邊打邊退,好不容易最後到達了碼頭,卻隻能在岸上看著軍艦迅速起錨逃離。炮火直接射到了船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淚眼汪汪看著掩護自己上船的袍澤被拋棄。碼頭上的傷兵絕望地倒在地上放聲痛哭,沒負傷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邊緣,後麵是家鄉阻隔在萬裏烽火之外,前麵是完全背棄了你的汪洋大海。

上了船的國軍部隊,這時也傻了。徐蚌會戰中犧牲慘重的六十四軍,三月間在海南島緊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壯少年。

急難中,船要開往台灣了,可是,台灣在哪裏?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

在炮火射程外的安全海麵上,海軍拿出地圖來找台灣的位置。

士兵問長官,“什麽時候才到那個地方啊?”

軍官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的那個地方叫‘台灣’,我沒去過,你也沒去過,聽說那地方不錯。”

六十四軍的軍官簡步城安慰惶惑的士兵,但是心裏慌得厲害。他自己都不知道台灣是在東西南北哪個方位。從冰天雪地如蘇武牧羊的絕境中一路打到海南島,心力和體力的透支,已經到了人的極限。安慰了士兵,他隻有安慰自己:人生的路,太累了,反正去那個叫“台灣”的地方,隻是暫時“躲躲雨”吧,也好。

他作夢都沒想到的是,這一場“雨”啊,一下就是六十年。

臉色蒼白的美君在碼頭上,才從產房出來沒幾天,懷裏抱著熟睡的嬰兒,但是,別搞錯,從淳安抱出來的那個孩子,已經帶到湖南的老家,讓奶奶保護,此刻在懷裏安然閉著眼睛的,是在海南島出生的應達。

叫他“應達”,是想,隻有在這樣的亂世裏,方才明白,要“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就讓這嬰兒帶來“到達”的希望吧。

大船無法靠岸,無數的接駁小船擠在港內碰來撞去,亂哄哄地來回把碼頭上的部隊和眷屬接到大船邊,然後人們攀著船舷邊的繩梯大網像蜘蛛一樣拚命往上爬。很多人爬不動,抓不住,直直掉下海,“慘叫啊,一個一個噗通噗通像下餃子一樣”,美君說。

炮聲聽起來就在咫尺之處,人潮洶湧推擠,接駁小船有的翻覆了,有的,快到大船邊了,卻眼睜睜看著大船開動,趕不上了。港內的海麵,到處是掙紮著喊救命但是沒人理會的人頭,碼頭上一片驚惶,哭聲震天。

如果你站在碼頭上望向海麵,用想象力變魔術“咻”地一聲倒退一百米,如同電影默片,你看見那水麵上,全是掙紮的人頭,忽沉忽浮,浮起時你看見每一雙眼睛都充滿驚怖,每一張嘴都張得很大,但是你聽不見那發自肺腑的、垂死的呼喊。曆史往往沒有聲音。

皮箱,無數的皮箱,在滿布油漬的黑色海麵上沉浮。

碼頭上

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曬得比較黑,說一種像外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係,卻有兩個兵跟著她,臂彎裏是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應達。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著麵孔淒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五月天,這裏熱得出奇,但是很多難民身上還穿著破爛的棉衣,脫下來,裏麵是光光的身體,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濕熱難熬。一場急雨打下來,碼頭上的人群一陣狼狽亂竄,其實沒有一片屋簷可以逗留,於是幹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傾盆。

部隊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軍眷”的身份,一下碼頭就沒有人管她了;兩個傳令兵,也是家鄉的莊稼子弟,沒有兵籍。美君,其實不明白什麽叫曆史的大變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覺到事態的嚴重,此時此刻,除了自己,別無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著的五兩黃金,找到一個叫苓雅市場的地方,頂下一個八台尺見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攤子,開始獨立生存。晚上,兩個莊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摟著嬰兒躺在攤子上,共蓋一條薄被。

早上天還沒亮就起來,她指揮著兩個少年去買了幾個大西瓜回來,切成薄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碼頭上去叫賣。碼頭上,撤退的部隊和難民像潰堤的大水般從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碼頭;她計算的是,在碼頭上熱天賣西瓜,一方麵可以掙錢,一方麵可以尋人——丈夫如果還活著,大概遲早會在碼頭上出現。

美君的小攤擴張得很快。這個淳安綢緞莊的女兒冷眼旁觀,很快就發現,難民在建築自己的克難之家。他們需要竹片、釘子、鐵錘、繩子等等“建材”,於是她的攤子就多了五金。她也發現,山東人特別多,於是她的攤子上馬上有一袋一袋的麵粉。南腔北調的難民進到市場,知道來美君這個攤子不但什麽都可能找到,而且這個攤子的女主人能說國語,活潑大方,能言善道。

美君脫下了細腰身的旗袍,開始穿寬鬆的連衣裙,給孩子喂奶,也做肩挑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時候。她常一個人騎著那輛送貨的男用腳踏車,來到碼頭。把車停在一個巨大的倉庫大門前,她就倚著腳踏車望向碼頭和海港。軍艦緩緩進港,軍艦緩緩出港;人潮匯入碼頭,人潮一會兒散盡。氣笛聲回旋在海港上頭,繚繞不去。

穿著製服的港警,巡邏時經過倉庫大門,看到這個體型纖弱的年輕外省女人,不免多看一眼。

來源: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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