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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漢:中國現代文學史要重寫 (南方周刊)

(2009-04-03 20:33:32) 下一個

  牛漢簡介

  1923年生。原名史成漢,又名牛汀,山西省定襄縣人,蒙古族。1940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寫詩,近20年同時寫散文。曾任《新文學史料》主編、《中國》執行副主編。


  86歲的牛漢臉上,刻滿歲月的刀痕。與他同時代的人,誰臉上不是如此?

  幾十年沉沉光陰將他的身高壓縮了5公分。即便如此,他站起來還有1米86。

  牛漢的祖先是鐵木真的嫡係,叫忙兀特兒。兀特兒是姓氏,忙是部落名,這支部落早年在今天察哈爾、張家口一帶。元朝亡後,忙兀特兒遷徙山西,改姓史。他的祖先驍勇善戰,常能虜獲異族美貌女子。講到這一點,牛漢笑嗬嗬的。

  他的脾氣,用祖母的話說,像家鄉的滹沱河。滹沱河平時不像河,除去沙土,盡是石塊——潘光旦當年質疑“潮流” 時用一條河作比喻,河裏有落葉、有魚卵、有石塊,河水斷流之際,河床中惟一留下的,是它們。家鄉的人們不敢走近滹沱河,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發大水了。發大水時,全村人都不敢出氣,連狗都不敢叫了。

  父親史步蟾早年懷有革命熱情,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回到家鄉,虔誠地種地。他囑咐兒子:“還是好好念書吧。”牛漢對美的尋求,也是在父親的啟發下開始的。父親的笙、簫、笛,以及那些古老的元曲譜本,讓他敏感於美妙的聲音。父親在油燈下朗讀詩歌的樣子,他滿滿兩架子的書,讓徐誌摩、郭沫若、朱自清、周作人、魯迅,以及《新青年》、《語絲》、《譯文》等等,陸續走進他的視野。

  抗戰流亡,牛漢跟父親到了甘肅天水。在那裏,他學畫,他晚年畫的詩人穆旦、聶魯達、普希金、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真是有趣。他接觸了更多詩歌,兩本口袋詩集——田間的《呈在大風沙裏奔走的崗位們》和胡風的《野花與箭》,是他隨身必帶的。“我喜歡田間的激情,像一把火。胡風的詩很有湖畔詩的味道,沒有口號,寫得寧靜、淒切,有大革命前後青年的憤懣悲傷,但當時我還不十分理解。”

  牛漢的三舅牛佩琮畢業於清華大學,曾任《清華周刊》主編,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牛漢崇拜三舅。他的邏輯是:三舅那麽好,他是共產黨,我就跟定了共產黨。他在三人小組裏入了黨,但負責人回了延安,“沒有人管我們了”。

  第一次考驗很快來到。高中畢業時,校長宣布文理兩個班七八十人必須集體參加國民黨,否則不發畢業證書。“我不幹,寧可不要這個畢業證書。那時候進(共產)黨比較困難,我通過特別困難。所以心裏是很純潔、很堅定不移的,怎麽能夠背叛自己的理想,背叛對黨的誓言呢?那我還是個人嗎?”他和同學郗潭封逃跑了。一年後,牛漢考上西北大學外語係,向教育廳要回了高中畢業證書。

  心向聖地延安,盼望拋頭顱灑熱血去抗日。願望暫時不能實現,牛漢隻好拋頭顱灑熱血一般地去寫詩。天天寫,白天寫到晚上,晚上寫到黎明。1946年7月,他跟黨組織接上頭,重新宣誓入黨。那一段生活,動蕩、絢麗、澎湃、神秘。

  1948年,牛漢把長詩《采色的生活》(采色即彩色)通過朋友寄給胡風,從此開始通信。胡風的回信有20封,現存16封。

  1955年5月初,最高領導人在審閱舒蕪交出並整理的胡風信件後,指示有關部門成立“胡風反黨集團”專案小組。根據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黨組的複查報告披露:這場清查鬥爭共觸及2100多人,逮捕92人,隔離 62人,停職反省73人;1956年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78人,其中骨幹分子23人。1955年5月1 4日,牛漢第一個被捕。兩天後胡風被捕。因為牛漢的性格和曾流露與胡風等人不同的觀點,“上麵”想從他這裏打開缺口,讓他好好揭發。

  被拘留一周後,牛漢收拾好行李,對看守說:“一個星期了,我要依法離開這裏,再見!”一番搏鬥之後,上級出馬,牛漢返回囚室。

  經過兩年的隔離審查,1957年5月牛漢被通知“可以回家了”。派出所每周來人,聽取匯報。1958年2月,他被正式開除黨籍,回原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降級使用,仍當編輯。

  “這人沒法改造了,上麵肯定這麽看。我就這個脾氣。我就當編輯,編好書寫好字就行了,比當皇帝都強,嗬嗬。” 牛漢說,虧得人文社領導王任叔(巴人)多有相幫。

  1965年冬,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牛漢見到了10年未見的胡風。發言時,他照著稿子念,念著念著激動起來。 “我說胡風問題不是反黨反革命,是文藝思想問題。‘停止發言,下去!’把我趕下去了。別人講牛漢你真是頭腦簡單,那種場合你怎麽能替胡風辯護呢?我不是感情衝動,人活著就應該是這樣的。不同看法嘛,正常的嘛。”

  他後來的日子,被切割為兩年的勞動改造,半年的“四清”工作隊,5年半的五七幹校……在鹹寧幹校,他迎來詩歌創作的第二個高峰,並養了一隻狗叫小白。“我跟它那種同屬生物的情誼,真可以說是勝過了人。”回頭一看,寓言一樣。

  1979年9月,牛漢獲平反並恢複黨籍。他說,25年裏,他始終沒認過錯,也沒出賣過任何人。胡風去世前說, “牛漢是個可依賴的人。”別人則叫他“倔強的詩人”、“一個被詩神看中的誠實的孩子”。

  1980年春,他在北京又見到胡風,“他真正衰老了,很深沉。別人跟他講這講那,他隻說幾個字,但詞意準確而有分量。”

  現在,牛漢住在讓前來拜會的台灣詩人瘂弦略微吃驚的簡樸公寓裏,跟陽台上那些小小的綠色植物“相依為命”。偶爾出門,舍不得打車,坐公交和地鐵。他的詩作,跟餘光中、洛夫的詩歌一道,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悄悄取代了賀敬之的《回延安》、《三門峽-梳妝台》,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紗帳》,以及柯岩的《周總理,你在哪裏》。

  這個唇齒間已有些漏風的老人慢慢地講啊講,講出“受組織信任者”這樣的概念,給出“中國的大人物都比較複雜” 這樣的判斷……


   “胡風分子”後來各走各的路

  人物周刊:您怎麽看胡風的30萬言上書?

  牛漢:我沒參與。但我一直不同意“文藝為政治服務”,這是否定人性的。應該像魯迅他們說的,為人民、為人類和人類的精神服務。《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這個提法,42年從《新華日報》第一次看到,我就不同意。50年我做成仿吾的秘書,跟他談這個問題,他完全同意我的觀點。他是創造社的骨幹、長征幹部啊,當時就不讚成。所以後來政治上,怎麽說呢,一直壓著他,抬不起頭。

  胡風53年回了北京,沒有正式安排工作,沒有安身立命。我想他有過巨大的苦惱,在我心裏他有一種思考人生和文學的本能,不管處在什麽條件下。他肯定是經過思考,才寫30萬言書向上反映的。

  人物周刊:他們把您歸入“七月派”。

  牛漢:“七月派”裏也很複雜,人好多,我不是最早的。《七月》37年從上海移到武漢,到重慶改成月刊。我和胡風是解放後(1950年)才見麵的,我隻是他的追隨者,覺得《七月》這個刊物辦得好,包括後來的《希望》,都不錯。幾個作者:路翎、曾卓,人都很好;阿壟是特別好,雖然有偏激的一麵,但他正直率真、決不背叛,真的是個人!他跟胡風關係其實不是那麽緊密,也不是絕對地認可胡風所有的觀點,他跟胡風辯論我看見過。(上述3人都是“胡風分子”,其中阿壟1 967年因骨髓炎在天津的監獄裏去世。)

  所謂的“胡風集團”也比較複雜,後來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有的人當官了,就不敢講真話了,這種人見了麵我根本不理他,手都不握——這是我的脾氣,毫不含糊。這種人還寫什麽詩!王元化後來跟我說,人的變化真是令人吃驚、不可想象,當初是那樣誠懇而且有個性的人,唉……有的政治上“進步”了,就“超越”別人了。

  人物周刊:給您平反時這個國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已經開始了。

  牛漢:但是對我們好像還是有點隔離的意思,後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在改。第一批就4個人:我、曾卓、王元化、劉雪葦。後來胡風去世(1985年6月8日)以後,遺體在醫院裏冷凍了七八個月,為什麽?就因為大家不認同上麵的批示,對他的曆史問題沒有徹底平反,怎能讓逝者歸安?就是“胡風集團”也受影響。後來也慢慢改了。現在說起來很簡單,一句話就過去了,實際上我們當時真叫痛苦。

   假如魯迅活著

  人物周刊:近年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左翼文人、包括魯迅多有微詞,好像有意重新評估左翼文學作品的價值和曆史意義,您覺得有沒有道理?

  牛漢:有道理。這個我和施蟄存深談過好幾次。詩人戴望舒、杜衡、施蟄存都是所謂“第三種人”。他們原來都是共青團員,大革命失敗後有了一點冷靜。我特別欣賞施蟄存,哪怕不算大徹大悟,也是一直在堅持自己的人生態度。魯迅寫文章批判他,他一直沒有寫過文章去反駁。他告訴我,理解魯迅,理解他受身邊左翼文人的影響。

  毛澤東在《講話》中樹魯迅為旗手,意在團結知識分子和文藝界的人。為什麽是魯迅呢?他有個性。“人性”、“個性解放”、“人道主義”魯迅都提過,《講話》全部否定了。但初期總需要一個眾望所歸的人來“統一”,想來想去隻能是魯迅。

  解放後看出來了。1949或1950年,周作人寫信問《人民日報》文藝部:如果魯迅活著,黨會如何看待他?我看到過這封信,收信人是編輯李離。當時郭沫若是國務院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信轉請他答複。郭沫若的回答是:魯迅和大家一樣,首先要改造思想,再根據改造的情況分配適當工作。以魯迅的脾氣是不會接受改造的,對不對?魯迅身邊親近的朋友全被打成異己、“反黨分子”、“右派”,一個沒剩,是不是?把魯迅作為一個旗手、一個神壇上的人物看待,是政治的需要。

  人物周刊:王元化先生晚年對“五四”、對魯迅也有過一些反思。

  牛漢:王元化看問題要比我更清楚一點,他思考問題很周到很冷靜很細致。80年代初他到我這兒來過,我也去過他家裏。我們談過魯迅。我們當時準備出個刊物,就是《新啟蒙》,王元化領頭。光這個名字就肯定不許的:你們要重新啟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周揚的眼淚

  人物周刊:說到胡風、王元化,不能不提周揚。賈植芳先生說,“胡風要是做了周揚,比周揚還要周揚。”

  牛漢:周揚這個人啊,文藝界的人對他不信任。晚年周揚有變化,王元化先生寫過文章的,我也當麵見過。好像81 年吧,政協禮堂,開春節團拜會,我去參加了,周揚坐著,旁邊有徐遲、張光年這些人。他握著我的手說:“牛漢啊,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這些‘胡風分子’,對不起你們家裏的人。由於我的錯,55年讓你們遭受了很大的苦難,我向你們全家人道歉……”邊說邊流淚。唉!我就說:我也老了,快60了,請保重身體嗬!

  人物周刊:周揚為什麽掉眼淚呢?

  牛漢:我回去跟嚴文井說。嚴文井說,哎呀,他在延安開會的時候就是這樣,會表演。當時跟你痛哭流涕,很誠懇,第二天照樣毫不含糊批鬥你,不要相信他。後來艾青打電話來也說不要相信他。但我作為一個晚輩、《新文學史料》主編,因為工作關係需要走近他。你回顧一下他一生的經曆:一個有影響的左翼老作家,從延安時期開始,特別是《講話》確立文藝思想以後,他是文藝界的主要領導,建國以後擔任文化部副部長,實際上是全國文學藝術界的大前台。

  89年夏天周揚去世,他的兒子叫周艾若,魯迅文學院教務長,特地來我家,希望我去。我去不是代表個人,是代表《史料》去的。我催請他寫回憶文章,他答應下來。一次電話裏告訴我他摔了一跤,講話也變得很慢。他說他記得一些事,但夏衍比他更清楚,以後再說。當時夏衍不在北京,到日本去訪問了。後來嚴文井看到追悼會的報道,就說:“牛漢啊,你怎麽去參加周揚的追悼會呢?”

  人物周刊:文匯出版社不是出過一本《晚年周揚》嗎?

  牛漢:好像看過。我這個人脾氣比較倔,但處理問題還注意邊界,不能因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工作。我也不知道延安“ 表演”那段,就看他還挺誠懇的。人都是會變化的,即使周揚那樣的人,他也會變化的。當時我就是這個觀點。王元化也跟我說過,“周揚是有一點變化哦。”至於別人,艾青啊,嚴文井啊,跟他有誤解,批判太多。

   為什麽我問題老出在右邊

  人物周刊:您最初寫詩時受過艾青影響?

  牛漢:38年就認識他啦。那時在西安民眾教育館漫畫班,我是學生,他是“蔣先生”。後來在華北大學見到他,當時他是副院長。

  我一直喜歡他和田間的詩。他早期的詩論對我很有幫助。他天天鼓動我,我寫了幾首讚美大自然的小詩,挺得意,請他看,他卻說:“不要再讓別人看了。”他是善意的。艾青去延安後沒寫出好詩來,我當麵跟他說的,他點頭承認,光歎氣。

  我回北京以後,跟他經常來往。印象最深是57年被劃進“胡風集團”以後,有一天開批判大會,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叫我名字,是艾青,離我就一丈多遠,很大聲問:“你的事情完了嗎?”我說,“沒有完,算告一段落。”想不到他站起來,眼睛睜得很大很亮,不是對著我,對著文聯禮堂坐滿的人,大聲說:“你的問題告一段落,我的問題開始了!”然後像朗誦詩歌一樣用拖腔說:“時—間—開—始—了!”這是胡風一首詩的題目。他簡直就像一座青銅雕塑站在那裏,那種神態和聲音,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畢竟是寫過《向太陽》、《火把》、《蘆笛》的詩人!

  人物周刊:後來他們一家人去了新疆吧?

  牛漢:是啊,76年他回來我見到了。有天下班在西單買熟肉,看見一個排在前麵的老人,身上是又髒又舊的黃棉軍裝,戴頂戰士冬帽。我看看像他,走近了叫“艾青,艾青”,他認出我,大叫一聲:“你還活著!”快20年沒見了。他告訴我他右眼快瞎了,回北京是來治眼睛的。我後來在西城找到他家,一家人擠在10平米的一間破平房裏。後來他跟我談到失明的右眼,自嘲:“為什麽我這一輩子問題老出在右邊?”也有感傷:“人活在世上隻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頭。”艾青……唉,也很複雜。

  人物周刊:您提到好些人,都用了“複雜”這兩個字。

  牛漢:對對對,大人物都如此。每個人都不簡單,不複雜就沒法生活。何其芳、成仿吾、丁玲……都是。人與人之間,針鋒相對時都會展現某一麵。隨著時間流逝,又都在變化。

  人物周刊:您的那本口述,等於梳理了一遍中國新文學史上那麽多人的名字。

  牛漢:我對許多人的詩有偏愛,像阿壟、曾卓、路翎、戴望舒、馮至……太多了。我覺得文學史上應該留下他們的名字。

  人物周刊:北島最近出了本新書《青燈》。

  牛漢:他老打電話來。我跟他關係不一般。他和我兒子是同學,北京四中,他高一,我兒子初三。76年,他每次來,俺跟俺老伴兒都招待他吃飯。

  人物周刊:那時候他在做什麽?

  牛漢:他修馬路,後來不幹了,生活困難。我不是執行副總編麽,就給他搞了個特約編輯,給他每個月發120塊錢,嗬嗬,又抽煙又喝酒的。出差嘛就帶他去,到上海、青島什麽的,好吃好住。他是真正有才,當時《中國》發了好多朦朧派的詩,都是北島拿來的。跟我談他的詩,碾稿,幾乎每個禮拜都來我家,嗬嗬。

   每個人都有寫不盡的故事

  人物周刊:聶紺弩先生說過一句話:監獄是學習之地,而且裏麵衛生醫療之類都很方便。他好像出來以後還想回去?

  牛漢:他那麽說就是了。他是關在山西,無期徒刑,“四人幫”垮台以後出來的。回來以後給他生活費很低,18塊錢一個月,還不如在監獄裏呆著舒服呢,胡思亂想,看書,寫文章,都可以。他回來後談過這個。晚年的時候外號叫散宜生。

  人物周刊:散宜生是西周的一個大臣哎。

  牛漢:對對,他就是在鐵板一塊的體製下,引出一個“散”字來,是個人意識、自由的覺悟,這真是太難得了。所以後來我出了本書叫《散生漫筆》,喜歡這兩個字,連起來就是“散漫”。聶紺弩跟我特別親近,什麽事都找我談——他悶,總要找個人解悶吧。我們不是自由主義,隻是求得真正的自由……唉,我們這一生每個人都有非常非常慘痛的寫不盡的故事。

  人物周刊:胡風先生說過,心有餘力的話,他要論一論郭沫若、茅盾和田漢。

  牛漢:對,他在給我的信裏麵提過。他對茅盾有看法,對郭沫若更不要說了。

  人物周刊:那田漢呢?

  牛漢:就我的印象,他覺得田漢還可以。老前輩,人很好,跟我關係也不錯,晚年沒什麽錢。

  人物周刊:重論茅盾是為什麽?

  牛漢:茅盾就比較複雜了,說了大人物都複雜,不能絕對肯定地談。他解放後當了第一任文化部長,但他又不是黨員,沒給他恢複黨籍。1954年年底吧,開一個黨內的會,我作為《人民文學》的黨組織代表去了,馮雪峰也參加了,茅盾列席這個會。我看茅盾那麽氣憤,舉了好多例子,在台上批了一個鍾頭。後來周揚馬上就把他的文化部長撤掉了。

  這段茅盾回憶錄沒寫。這說明他內心並不是沒有痛苦的,他曉得實際上他沒有權,周揚在操縱他,所以很氣憤。

   就怕搞得不是人了

  人物周刊:是不是可以這樣講,你們這幾代人經曆了漫長的、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其中一些人終於有了自己的思想?

  牛漢:是的。就我接觸到的,像丁玲,晚年對曆史,對政治,對那些觀點、路線,她有她的看法了。巴金是比較善良、單純的人,最後比較純淨,就算政治需要他當個主席,就當著吧。

  人物周刊: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遍,您還會走當年那條路嗎?

  牛漢:唉,我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38年想去延安沒去成,我父親不讓去;40年、42年也想去,路費都準備好了,父親又把我拉住了。我父親早年也參加地下黨活動,對政治有一些清醒的看法,不是絕對服從的。他就怕我搞得不是人了,就害怕這個。唉,中國曆史,任何人類曆史,都不是單線的,都很複雜,都是慢慢地往前流。所以我有個座右銘:有容乃大,得大自在。你容納,才能讓心胸闊大,不那麽狹隘;心胸開闊以後,你自在了。

  人物周刊:現在這個時代您跟得上嗎?

  牛漢:中國是有變化的,比過去那個時代要好多了。但曆史性的變化,不光是樓蓋高了,衣服穿好了。

  人物周刊:這個時代好像沒有詩人了,文學也凉了。

  牛漢:是,現在是這樣,可怕哎。文學藝術,以前是無產階級的、為政治服務的工具,沒有人性哪有詩歌文學?現在這個也不正常。中國這部現代文學史啊,得重新寫。對中國作家作真正全麵的調查、遴選,重新評判、識別,哪些是真正的作品,哪些不是,這個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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