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一方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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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鬆都: 《母親的眼神》

(2008-01-31 00:26:49) 下一個
     
   作者喬鬆都是喬冠華和龔澎的女兒。她的哥哥喬宗淮跟她爸一樣,做過中國駐聯合國
                 全權代表。兄妹倆都不喜歡繼母章含之。在他們的回憶文章裏隻字不提章。


母親人生的重要啟蒙教育來自我的老爺龔鎮洲。他是安徽合肥人,出身貧寒。年輕時身上帶著僅有的一元錢,徒步從安徽走到保定報考陸軍速成學校,主修炮兵,成績優異。畢業後被任命為35旅旅長,他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是同盟會會員。“二次革命”失敗後姥爺遭到袁世凱通緝,全家連夜逃往日本,第二年(1914年)母親誕生於日本橫濱,她是家中第二個女孩兒。袁世凱倒台後姥爺才得以回國,被孫中山任命為虎門要塞總指揮。後來他退出軍界,寓居上海,一家人過著和睦而清貧的生活。

1933年母親考取燕京大學曆史係。1935年12月9日,北平學聯組織近萬名學生舉行抗日救國遊行,燕京大學出動了6個大隊,每隊90人,母親是大隊長之一。那時,我的大姨龔普生也在燕大讀書(她後來是新中國第一任駐愛爾蘭大使),她們和一批向往真理為民族獻身的青年知識分子經常聚集在埃德加•斯諾夫婦家中,探討救國圖存之道。根據斯諾的建議,母親和大姨在燕大臨湖軒主持了一次外國記者招待會,有十個新聞報刊的記者出席。她們正義和激昂的勇氣、流利的英文,使得中國學生主持的第一次記者招待會開得十分成功。母親與斯諾的友誼也由此延續一生。

母親於1935年加入共青團,1936年在燕大加入中國共產黨。1937年3月,母親在即將畢業之際,看到了剛剛發表的斯諾的《紅星照耀下的中國》和200張陝北照片,還有蘇區的小電影。母親把英文原稿中精彩章節譯成中文,在燕大同學中傳閱。1938年初。母親決定和幾個同學經香港奔赴延安,走時沒有告訴家裏真實的去向,但姥爺已猜出八九分,姥爺對母親說,你認為你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就不要回頭。

1938年3月,母親成為馬列學院第一批學員,在這裏她見到了毛澤東等革命領袖。在7月的一次活動中,她第一次為毛澤東做英文翻譯。1938年9月,母親前往太行山《新華日報》編輯部工作。路上她恰巧與彭德懷同行,邊走邊談。最後母親被留在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擔任秘書工作。

1939年8月,她與曾在德國留學8年、同在秘書處工作的劉文華結婚,30天後母親便奉中央之命調往重慶。1942年5月日軍進攻太行山在反掃蕩的行軍途中劉文華因病無藥醫治而犧牲。

1940年在重慶時,母親除了擔任周恩來的外交秘書兼翻譯外,還是代表團的新聞發言人,每天都要和很多外國記者打交道。在周恩來的領導下,母親勇敢機智地周旋在他們中間,利用一切機會做工作。一位美國友人回憶說,當時他在重慶接觸的人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周恩來的助手龔澎和王炳南。他說龔澎才華出眾,舉止大方而灑脫,和她交談沒有拘謹之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對共產黨人原有的印象。國際友人愛潑斯坦在談到母親時說,她的個人魅力的確是吸引人的一方麵,但是更多的是外國記者可以從她那裏聽到許多事變和真話。

1942年7月,我的姥爺在桂林病故,晚些時候母親病愈後才得知劉文華伯伯已先於姥爺去世,她難過得蒙著被子在床上睡了一天。後來鄧媽媽去宿舍看她,周恩來又找她談話,給了她很多鼓勵和支持。 

1942年末,我的父親喬冠華來到重慶,他在曾家岩50號見到了早已仰慕的周恩來同誌,同時也第一次見到我的母親。1943年9月母親父親結婚,朋友們戲稱“斷腸人找到了心上人”。毛澤東稱他們是“天生麗質雙燕飛,千裏姻緣一線牽”。1944年我哥哥宗淮出生。他們把孩子放在周公館門口一個籠子裏,誰有時間誰就幫著照看,周恩來有時也來抱抱孩子。 

1949年新中國成立,母親在外交部擔任第一任情報司《新聞司》司長。35歲的母親是當時正司級幹部中惟一的女性。 

母親對人寬厚,嚴於律己,時過境遷幾十年,當年的老同事還都記得和她在一起的那些難忘日子。在家裏,母親和父親都喜歡聽古典音樂,特別喜歡肖邦的《軍隊波羅乃茲》。我父親是個書生型的革命者,他和母親在一起,可以說是相得益彰,珠聯璧合。我們一家四口是令人羨慕的溫暖之家。 

1960年斯諾衝破種種阻力重訪中國,周總理指定母親負責接待工作。1965年毛主席接見斯諾時,仍是母親父親陪同斯諾走上天安門。 

英籍作家韓素音對新中國感到陌生,她把自己的困惑寫信告訴母親, 母親真誠地邀請她來中國看看。1956年經毛主席周總理批準,韓素音終於來到中國采訪。經過母親的引見她見到了周總理和鄧媽媽。以後每年她都來中國,母親常常和她暢談。 

1954年和1960年,母親兩次出席日內瓦會議,1964年跟隨周恩來總理出訪亞非14國,擔任新聞組長和首席發言人。每當總理接見記者時,母親都用簡短的語言介紹出客人的背景和政治態度,使總理很快就掌握了情況。周總理有時候讓母親坐到他的車裏,一路走一路與母親談工作。 

正當母親的事業蒸蒸日上時,1966年文革來臨了。母親父親遭到了批判。母親在被批鬥時還要爬上6樓打掃廁所,她常常坐在樓梯上休息,此時她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在一次外事會議上周總理問,龔澎來了沒有,你過來坐在前排,龔澎你怎麽可能是三反分子呢?!還有一次母親高血壓,醫院給她開了三天假,可隻獲準休息一天,周總理得知後立即通知讓她休息五天。
 
那時我們家被抄了兩次,在門前刷的大標語前,母親讓我們貼上毛主席語錄,勇敢,堅定,沉著……並照相留念。對此母親很樂觀,她對我說,我給你爸做了一套棉衣棉褲,如果我們不能繼續做外交工作就全家到鄉下去,我和你爸可以在農村教書。隻要咱們全家還在一起就是幸福的!1968年哥哥下放到東北農村,1969年我下鄉到內蒙,母親每周都寫信給我,希望我盡快成長。半年之後她病倒了。周總理曾親自來到病床前為她把脈。
 
當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到我出現在麵前時,高興地對護士說,女兒來了我的病就好了一半!母親非常希望我學醫,可是她卻因為腦部第二次出血再也沒有看到她的女兒成為醫生的那一天。 

1970年9月20日,不到56歲的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父親悲痛欲絕。一年之後的9月,父親作為第26屆聯大中國代表團團長在聯合國講壇上為中國人揚眉吐氣,在那張“喬的大笑”照片的後麵,有一雙明亮深邃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們,那是母親。 

1983年9月22日,我的父親也走了。往事如煙……如今我常常對我的兒子說,瞧,天上那兩顆眨著眼的星星是姥姥和姥爺,他們看著你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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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宗淮內弟:《我所知道的喬冠華與章含之》

(一)

中共外交史上有位著名的才子,他就是70年代做過外交部長的喬冠華.我與喬冠華沾點親帶點故.我的姐姐嫁給了喬冠華的兒子喬宗淮,我算是宗淮的內弟。

70年代的中國,一個30幾歲的女人選擇了一個有著兩個成年子女的60歲男人作為終身伴侶,這種婚姻的悲劇性質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喬章兩人違反世俗常規的婚姻遭到了子女的反對。

喬冠華的兒子喬宗淮是一個沉著、聰敏並具備知識分子氣質的青年。女兒喬鬆都是父母的寵兒,單純而任性。父親要娶一個隻比宗淮大8歲的後母,這令宗淮兄妹十分尷尬。

很早就具備政治家氣質的喬宗淮知道章含之不是出身於政治圈中,年紀既輕且個性突出,曾以“章政治上不夠成熟,父親應考慮全麵,挑選一個能在政治上幫助並保護父親的配偶”為由表示過反對。這對當時正值熱戀的喬章二人無疑是火上再添一勺油,宗淮的做法其實有些愚蠢。女兒鬆都更是激越而單刀直入:“你對不起我媽媽!”是她送給父親的回答。

長時間的拉鋸戰使雙方都有點失去耐心,最慘的是喬冠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當宗淮最終對父親表示隻得接受父親的決定,接納章含之而試著與她相處時,章似乎已失去可能與喬的子女和平共處的信心。父親給他的回答是:喬、章的結合隻能是兩人世界.

子女必須搬出。

這裏麵有一個在70年代的中國無法解決的難題,子女搬出,搬向何處?試想那是多事多秋的1973年,中國大陸有哪個人能輕易找到一間可以棲身的房屋?租一間?沒可能。

循例向單位去要?至少等幾年,憑借工齡、貢獻,級別而有幸分到房子的人們把搬家當成天大的事去處理,宗淮兄妹都受到過外交部運動的牽連而下放到農村勞動鍛煉的,剛剛調回北京不久,他們決沒有工齡貢獻之類的優勢.父親的決定使宗淮十分迷茫,他問:“爸爸,您的意思是……要我們搬到哪兒去呢!”喬冠華的回答極具現代意識;“我年輕時很早就出家獨立,我自己離開父母外出闖世界的時候比你現在要小得多啦。”

緊跟著的一件事逼使宗淮兄妹不得不被迫倉促搬遷。

一天,鬆都下班回家,掏出鑰匙開門,插入鎖孔卻久久不能轉動……她驚詫地發現門鎖已被換過了!她不知所措地呆立門外,直到老保姆梅阿姨買菜回來,為她開了門,無奈地支晤;“鬆都,是喬部長……唉……’事實十分清楚,父親已破釜沉舟,新的家庭是一把厲劍,要將已失去母親的舊家庭斬斷情緣.被隔離在換了新鎖的大門以外的成員是:兒子喬宗淮、女兒喬鬆都、兒媳也就是我的大姐彭燕燕,還有她懷孕8個月還未出世的兒子、我的小外甥喬小澎.

迫在眉睫的情勢,使得子女們在最短時間內想出解決辦法;鬆都必須搬入她當戰士的北京262醫院集體宿舍去.哥哥宗淮已有家庭,不可能去住集體宿舍.於是軍人出身的生性爽直的我大姐提出搬到我家去。父親的絕情傷透了子女的心,宗淮決定搬家而不通知父親。

1973年9月底的一天,是中共第十次黨代合召開的前夕,忙碌的喬冠華不在家.宗淮、我大姐.還有一位宗淮和我姐共同的朋友、北京電影學院學生王立行,三人乘坐一輛卡車回到北京報房胡同的外交部宿舍準備搬家.車子的提供者也是宗淮的朋友、當時的總參謀部副總參謀長兼第四機械工業部部長王錚的兒子王蘇民。

哐哐當當的搬家舉動惹來了外交部宿舍一大群人駐足圍觀,兩個男丁和一個孕婦從屋子裏吃力地搬動物品,人們隻是看卻不幫忙。後來當時駐日大使韓克華的兒子韓燕生走出人群幫了一把,再後來駐捷克大使曹英的兒子曹吉東也幫了忙。大約一小時後,裝得挺滿的中形解放牌卡車呼嘯著絕塵而去.車上裝載著我姐姐姐夫的小家當:一張木製雙人床及被褥,一套桌椅,宗淮的—個箱子,鬆都的兩個箱子和我姐姐結婚時作為陪嫁的四個箱子,外加屬於他們去世的母親龔澎女士的兩個箱子,還有一個紅木雙門玻璃櫃,那是在宗淮結婚時外交部駐緬甸大使姚仲明作為禮物送給宗淮的.哦,還有宗準和我大姐睹氣拿走父親的一打唱片,但頂多是二三十張之多而並非像章含之書中所說的500張。

有一件東西沒能搬到車上去,而這造成了鬆都一生不能擺脫的痛苦.那是在她幼年時代母親送給女兒的一架淺色鋼琴。很快在她父親結婚搬出外交部宿舍時這架鋼琴就不知下落.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喬冠華遺棄了這件屬於他們私人物品中妻子的遺物.直到多年後,鬆都再見到父親時仍含著淚水直斥:“我最不能原諒的就是你弄丟了我媽送給我的鋼琴!”

卡車上的物件除了鬆都的箱子外全部運到了我家。那時我家情況並不好,母親帶著除大姐二姐外的3個孩子住在父親留下的位於北京北海後門的一座小小四合院裏.父親死後,靠母親一人的工資支撐一家的生活,記得那時我們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交房租了.

然而姐夫一家人仍然受到母親展開雙臂的擁抱和我們全體兄弟姐妹的歡迎.宗淮曾對母親說:“媽媽,如果不是您收留我,我會像街上的一條流浪狗一樣走投無路。”

而這次相當魯莽的搬遷顯然使喬冠華及章含之怒火中燒,因為很快,當時的公安部長李震的兒子知會我家:喬部長的夫人(其時章還未嫁入喬家)打電話找到他父親,稱:在黨的“十大”期間,外交部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喬部長家被盜,所有東西被洗劫一空.

犯首是喬宗淮,要求公安部立即拘捕喬宗淮.記得宗淮十分緊張。而我母親,平時十分和悅樂觀的一個人,突然間把手向桌上“啪”地一拍,用她的湖南音兒大聲說:“他敢!公安部不是他喬冠華家開的!”當時我被母親的舉動嚇了一跳,從沒見過她發那麽大的火。

緊接著,鬆都也遭到報複。鬆都那時已通過天津醫學院的入學考試,正在準備從北京軍區262醫院升入大學。而在此時北京軍區司令部值班室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記錄上這樣寫著:外交部喬部長家裏一位婦女來電,轉達喬部長對女兒上學一事的意見,要求軍區領導改變喬鬆都升入大學的決定,希望喬鬆都繼續留在基層鍛煉。北京軍區領導的意見是尊重基層的原有決定。這個電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之所以我們得知了這個電話的內容,是因為當時北京軍區副政委陳正湘中將恰巧是我二姐的公公.

從那時起,宗淮一家在我母親的小院裏度過了幽幽七個年頭。

光陰似水,22年悄然流過,從1982年出國至今,身為中國共產黨第一代元老後代的我竟然變成了美國公民,有時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不過自認見過一些世麵,決非持僵化觀念之輩.想當年的喬章之戀,其實是天之使然,俗話說命裏注定,而當時所發生的一切,棍本無法辯其誰是誰非。我寫這篇文章,並非要埋怨任何人,也不想澄清什麽事,隻是有一種想述說往事的衝動.而我所說的這些內容在章含之的書中未見記載.

我以為,喬章二人有權提出婚後必是“二人世界”的條件。
喬冠華有權將子女驅出門外.
喬宗淮有權回家將屬於自己的物品撤走.
喬章二人有權隻顧自己而漠視子女的存在.
章含之有權按照自己的感受和角度去寫回憶丈夫的文章。
而我,也有權將我想說的往事敘述成文。

就讓熟悉這些人物的讀者們從這些事件的回憶中去尋找各自的體會與心得吧。

 (二)

喬冠華,那時候我是叫他喬叔叔的。

在人們的記憶中,喬冠華的奕奕神采,瀟灑碩長的風度是最深刻的印象。從1970年左右我的大姐變成了他的兒媳,這前後我曾有機會見到喬叔叔很多次。但真正構成我寫這篇喬冠華印象的,卻為數僅有4次.

第一次,是在1970年的初春時節,那一天,漸浙瀝瀝下著蒙蒙細雨……

那時,喬家唯一的兒子喬宗淮正值中國大陸許多年輕人都麵臨的一個關鍵時刻:畢業後的出路何在?宗準當時是清華大學數力係的學生。身為副部長的喬冠華一麵要主持外交部的日常工作.同時在部裏還要接受批判;“文革“初期的極左派們批判以陳毅為代表的外交路線餘波未平.那段時期大概整個中國百分之九十的人日子都不好過,喬冠華也不例外。由於父親是受批判對象,宗淮的前途很渺茫.當時宗淮在東北國防工業辦公室所屬的一個農場勞動,他已得知自己將被分配到外地工作。記得我大姐心急火燎的打長途電話給家裏。那時她也在張家口勞動。我母親一向視宗淮為親子一般,立刻發動了全家人為她未來女婿的工作出路奔走.終於從過往的記憶中想到了一位父親的老朋友,通過這位叔叔作出多種努力,終於打通了調宗淮回京的關卡。當時國防工辦通知我家急需一份宗淮的簡曆,這件任務落到了隻有13歲的我的身上。

當我蹬著自行車穿過初春的雨水來到喬家在北京報房胡同的外交部宿舍時,渾身已淋得濕漉漉,喬家的老保姆梅阿姨為我開了門.進入書房時,感覺光線很暗,煙霧繚繞,一隻小小的桌式台燈從一張深紅色的寫字台上發出幽柔的光芒。一個人背衝門的方向俯在寫字台上讀著或寫著什麽,在他頭上方的燈光裏,一股股渺渺的煙霧輕盈飄舞著向上翻飛,這孤獨的燈光和屋子裏彌漫著的薄薄雲霧給我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覺。我試著叫了一聲:“喬叔叔?”那人轉過頭來.立刻,是那個熟悉的富有生命力的嗓音:“哦!是細毛來啦!”(細毛是我的小名)他站起身走向我,是那個闊步向前的一貫姿態,書房的光影裏,一個瘦長的影子腰著牆壁延伸.

我那時是個唇紅齒白的小男孩兒,喬叔叔一向對我很慈愛.每次見到我他都會為我拿糖果,和我說幾句話,這一次也不例外.我簡短地把來意講了,他十分欣喜,把他的妻子龔澎阿姨也叫了出來.龔澎阿姨是個風度優雅、姿態文靜的女人。喬叔叔手裏夾著一支煙,五指張開,煙卷被攔腰夾在指根部分.龔湃阿姨搖頭歎道:“瞧這孩子衣服都濕了,趕快歇歇,吃點東西.”我說不行,材料必須盡快送到國防工辦,我得馬上走.喬叔叔這時將我的頭按入懷中,在我的前額處親了一下,說:‘真好孩子.’之後他拿來資料並送我走出房門,那虛幻的煙霧從始至終纏繞著他,隨著他步子的向前移動,那個瘦長的影子便從牆壁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去了.

再一次見到喬冠華是幾個月之後.那是喬家曆史上一個不幸的時期,龔湃阿姨腦溢血病發後陷入深昏迷,終日躺在北京醫院.那天,我和大姐一起前往醫院去探望我一向尊敬的龔湃阿姨,在病房門口遇到了推門而出的喬冠華.喬叔叔的狀態和以往大有不同,他背脊微駝,臉色已投有往日的光彩,平日喜歡大笑的嘴巴緊閉.醫院裏不能抽煙,他周身失去了繚繞的雲煙,因而使他的存在顯得真實.當我低聲喊他“喬叔叔”時,他抬起頭來,

我一下攝到他深色的秀琅眼鏡後麵泛著淚光.我開始抽泣,用手掌要抹眼睛,卻被他一把摟向胸口,另一隻手撫摸一下我的頭發,之後又在我前額上親了一下,哺喃說道;“好孩子。”他抬腿走了,緩慢,失意,欠缺一貫的敏捷與自如。我望著那瘦長的背影,感覺到我所熟悉的風度中有什麽東西消失了,是隨著龔澎阿姨的離去而消失的……


一晃就是9年之後.

多難的中國穿過雨雪,踏過泥濘,是1979年的初夏了。喬冠華第一次肺癌手術後出院不久.我去他北京史家胡同的居所探望,是和我的二哥一起去的.那時我已是22歲的青年,9年中經曆過參軍、複員、工作、學習,已非昔日的小兒童.麵喬叔叔自失去龔澎阿姨之後,又已建立了新的家庭.史家胡同的居所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花草樹木,鬱鬱蔥蔥,舒適清幽,養病是絕好的地方.進入北屋時,見喬叔叔坐在一個寬背沙發裏麵,我首先感覺到他的頭發已有灰白,消瘦是當然的,雙唐陷在沙發靠背裏,衣著卻依然規整.他看到我們進來時,似乎眼前一亮:‘嗬!小毛,細毛,長這麽大了!’當我們向他問候時忽聽得他長歎了一聲:‘唉……你喬叔叔……犯錯誤啦。”我心中暗吃一館,見過他揮著手高談闊論.見過他擰著眉毛發脾氣,見過他麵無表情擺架子,見過他手執香煙朗聲大笑,可就是沒見過他搖頭歎息。

這時他的第二任太太章含之端著兩杯冰淇淋蘇打水走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喬太太.章含之正當盛年,一頭厚厚的黑發,笑意盎然,她的體態不乏豐滿,給人玉樹臨風之感.我們從她手中接過飲料,大家坐下閑談.誰知我二哥與章含之間爆發了一場極不愉快的爭執,使和諧的氣氛為之改變.話題似乎是從喬叔叔的女兒鬆都身上談起的。

喬章的婚煙造成了喬與子女的分離,這是當時外交部人人皆知的事情.1973年之後的喬冠華似乎異常忙碌,他很少和子女聯係。鬆都曾因淋巴腺腫瘤作切除手術,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醫院,父親竟從未去看望過她.想到昔日鬆都在家中被父母嬌寵的情形,每個人都覺於心不忍,記得個性剛直而絕不圓滑的二哥說;“如果沒有你,鬆都會失去父愛嗎?你們想到過她的情形有多可憐嗎!”章含之試圖解釋她對喬家子女從無惡意並十分關心,這之間誤會太多,而二哥不想聽她的解釋,最後章含之淚流滿麵,而喬叔叔在一旁長籲短歎,我趕緊拉著二哥知趣地撤退,我沒有去阻止二哥的責難,因為內心深處我有著和他同樣的感受。

回去的路上,我們默默無語,我沒有心思再說話,腦際裏充滿了喬叔叔的歎息之聲。

最後一次見到喬冠華,是1982年初我赴美留學的前夕。喬冠華已是第二次住院治療癌症.我自知這次離國或許為時很長,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喬叔叔了,便去探望他。

這一次,喬叔叔是躺在病床上和我談話了.重病中的喬冠華精神已不複從前,他的手臂吊著點滴,章含之在一旁照顧他。進入他的單人病房,隻覺一片白色襲人,白牆壁,白屋頂,白被單。加上喬叔叔蒼白的勝,這無處不在的白色將世間的一切隔絕在病房之外,繁雜的熙攘換來了潔白的寧靜,使我意識到一種反樸歸真的意義.當他得知我即將遠赴美國時,用一種不再有力卻是柔和的嗓音緩續敘述起當年他赴日本及德國留學的往事。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迷惘,思緒仿佛走得很遠,聲音逐漸減弱,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靜穆的病房中,隻有他微弱的聲音輕輕回蕩。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的一個雨夜,那個被煙霧繚繞的渾身充滿虛幻的身影.

我離開了醫院,後來又離開了中國,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喬叔叔,我再也不可能見到喬叔叔。我早就知道,我心目中的喬叔叔已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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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冠華死後幾無葬身之地   (作者: 如歌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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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9月22日,喬冠華病逝,臨終遺言是希望落葬老家江蘇鹽城建湖縣。

那年冬天的寒風中,喬夫人章含之奉著骨灰到達鹽城。鹽城地委向省委辦公廳請示如何接待?省委辦公廳一負責同誌答:熱情接待,但規格不要過高。此答妙絕,外熱內冷,明高實低,冷熱之間,呼吸的是政治麵孔;高低之中,翻騰的是政治體操。

鹽城人又問:骨灰問題如何處理?這次的回答是現成的政治術語:你們看著辦吧。

於是乎,鹽城地委隨即召開常委會討論。哈,會場發言要訣:輕易不要做第一個叫的鳥;在都不肯第一個發言的時候,不重要的那隻鳥要敢於叫第一聲。因此,沉默冷場良久後,一位副書記發言說,喬的問題恐怕搞不清楚。四人幫在台上時,他當外交部長,現在回來安葬恐不大適宜。於是他被懸掛起來當出頭鳥(為著隨時可能響起來的政壇運動發令槍),誰還搶奪那個位置呢?鹽城遂以暫不同意定論。

那年,江蘇亦有大雪。風雪中,章含之哭泣著將喬冠華的骨灰捧回北京。

故鄉的拒絕,是血親的拒絕,潑血如廢水,絕親如陌路。

喬冠華生命的最後時刻,希圖的不是首都尊貴的一席安葬之地,他隻想回到故土,他生命起源的地方。走遍全球的外交家,以為自己屬於家鄉。可是,魂不得歸故裏。

江蘇蘇州是以甜軟著稱的。蘇州菜偏甜。當年弟弟在蘇州大學讀書,放假回家展示修煉的獨立生活能力,一鍋菜秧蛋花湯做得,一把白糖撒下去。他姐吃了一口,差點成噴泉。蘇州話軟糯。弟弟的同學被蘇州女子罵了半天,一直笑眯眯的,隻因聽不懂,但覺吳儂軟語,宛若鶯啼,煞是悅耳。吳縣是八十年代蘇州的一個縣,現已改吳中區、相城區。

當年,吳縣縣委書記獲悉此事,大為不平,他說了兩句話:喬冠華即使有什麽錯也不能死無葬身之地。鹽城不要我們要!太湖之濱,洞庭山上,他夫人願葬什麽地方就葬什麽地方!章含之再次眼含熱淚,來到蘇州,選定洞庭東山避風向陽的南坡,安葬了喬冠華。

後來,嗬嗬,後來真是最神奇的一個詞,青絲變白,紅顏成灰,卻又能老樹著花,枯泉騰浪。後來鹽城提出二喬(喬冠華、胡喬木)是本地著名的人文資產;後來鹽城市委市政府將鬧市一條大街命名為“冠華大街”;後來鹽城又在喬冠華故裏興修紅色旅遊紀念地。後來鹽城高呼:故鄉人民熱烈歡迎;三爺魂歸故裏。

好在此一時彼一時也,同樣的位子上,坐的已不是同樣的人。世上最輕鬆的事,莫過於前任拿臉當屁股,後任繼續拿臉當臉,而且好大一張粉嫩美白臉兒。那時喬墓在蘇州已多年,國內外年年有人瞻仰掃墓。但蘇州慷慨應允章含之實現喬冠華的遺願,隻提出遷墳後立一碑說明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原部長喬冠華同誌,曾安葬於此。

鹽城解放前是新四軍根據地,解放後是蘇北貧窮之地。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不一定培養出和平時代的錚錚硬骨,物質上的艱難困苦也不一定產生精神界麵的定定心魄。也許,硬的都折斷了,軟的都活得很硬朗呢。

其實我不想貶低鹽城,我也不想非議官員。客觀地說:不論官場商場、學界藝界,自保是人的本能。不會自保的人,戰爭年代可能叫烈士,和平時期一律統稱失敗者。不是官員特別會自保,隻是官員特別需要施展,特別需要赤裸裸地施展。雪地裏凍死的是沒有足夠衣服的人,職場上摔死的是不會赤裸自保的人。但,也有人,即使在官場,不論是何處,他們都是有肩膀的。他們的肩膀,不光是穿西裝的。

其實我想多寫寫吳縣那位縣委書記.

他叫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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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東河臨窗 回複 悄悄話 多謝楊子,謝謝網友的關心。據我所知,鬆都雖然經曆坎坷,但人很堅強。目前人在北京,敬請大家期待她回憶親生父母的書。
老楊 回複 悄悄話 是眼睛
老楊 回複 悄悄話 喬鬆都寫得不錯,也很客觀.現在她在哪?做啥?宗淮不如老爸帥,有點胖,眼鏡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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