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蔚藍》
(2007-09-22 15:03:19)
下一個
一個22歲學外語的女孩,在情書中用了“蔚藍的天空”;
那個學物理的男孩問她:“你知道什麽叫‘蔚藍’嗎?”
蔚藍 (作者 龍應台 2007年9月21日)
難入眠時,亂翻古籍,常得意外,一有意外,自然更為難眠。 昨夜在燈下閱《老學庵筆記》,讀到陸遊談語言:
蔚藍乃隱語天名,非可以義理解也。 杜子美〈梓州金華山詩〉雲,「 上有蔚藍天,垂光抱瓊台 。」猶未有害。 韓子蒼乃雲:「 水色天光共蔚藍 」,乃直謂天與水之色俱如藍爾,恐又因杜詩而失之。
原來已擁被在臥,此刻匆匆披衣下床,疾疾步往書房,尋找韓駒的完整詩句:
汴水日馳三百裏,扁舟東下更開帆
旦辭杞國風微北,夜泊寧陵月正南。
老樹挾霜鳴窣窣,寒花垂露落毿毿。
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
陸遊竟然認為韓駒錯用了「蔚藍」的意思,它根本應該是名詞,不是形容詞。深夜裏,我光著腳板,穿著睡衣,握著一卷宋詩,在黑幽幽的書房裏,走神了。
二十二歲的時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響了我日後一生的為文風格。 在一封幼稚的,表達思念的情書裏,我用了「蔚藍的天空」這個詞。 兩人會麵時,這個學物理的男生問我:「你知道『蔚藍』的意思嗎?你知道『蔚』的意思嗎?」我傻了,第一個念頭,「蔚藍」就是「蔚藍」,還需要問嗎? 第二個念頭……,——誠實地說,啊,我還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藍」,是什麽意思。
他靜靜地說,「那麽,你為什麽要用你並不真正理解的字或詞呢?」 我睜大眼睛瞪著他看,心想,你這家夥是在用物理學的規則詮釋語言嗎?宇宙萬物,難道隻能容許名詞,不容許形容詞? 難道隻有名詞才算是真實的存在?
讀外文係的我,無法回答他,譬如,「蔚」代表盛大、壯觀、偉麗,「顏氏家藏尺牘」裏說「海內人文,雲蒸霞蔚,鱗集京師,真千古盛事。」人文可以如霞彩滿天。 我也沒有學問可以跟他說,那你去讀《文選》〈西都賦〉吧,裏頭有「茂樹蔭蔚,芳草被堤」,形容草木繁盛,還有,你去讀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吧:「其間林木薈蔚,煙雲掩映,高樓曲榭,時隱時見。」綠蔭濃得化不開,就是「蔚」。 這原始叢林似的葳蕤蓊鬱,這火燒天際似的瑰麗壯闊,全指的是一個「藍」字,你能想像那天空藍到多麽深邃、藍到多麽徹底、多麽無邊無際嗎?
二十二歲的我,無法回答,但是,他的質問,像留在皮膚深層的刺青,靜靜地跟著我長,然後成為我寫作的胎記——不懂的字,不用。
怎麽陸遊會特別挑「蔚藍」這個詞來談呢? 而且,他認為「蔚藍」根本就是個名詞,「天」的代詞,韓駒不該把它變成了形容詞。
寫「上有蔚藍天」的杜甫死於七七○年,是八世紀的人。 作「水色天光共蔚藍」的韓駒是十二世紀的人——死於一一三五年。 陸遊批評兩人的「蔚藍」,大約是一一九四年。 我學到對「蔚藍」不可輕率,是一九七四年。
放下書,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風從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後就聽見海浪輕輕撲岸的聲音, 夜很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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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黑呢?” 一個聲音在耳邊傳出,不得其解,也不能入睡.......
寫得好~~~當然不用我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