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聯合早報》副刊“四麵八方”專欄發表了龍應台的《(不)相信》一文。8月11日,《明報》副刊作了轉載。我是當天晚上看到《明報》副刊的,覺得她寫得不錯,就把原文轉過來了。同時把懷鷹寫的讀後感《信與不信之間》也一並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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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 ---- By 龍應台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
曾經相信過愛國,後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諄諄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經相信過曆史,後來知道,原來曆史的一半是編造。前朝史永遠是後朝人在寫,後朝人永遠在否定前朝,他的後朝又來否定他,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隻是累積漸進的扭曲變形移位,使真相永遠掩蓋,無法複原。說“不容青史盡成灰”,表達的正是,不錯,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為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
曾經相信過文明的力量,後來知道,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隻是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麵貌: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王師,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隻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
曾經相信過正義,後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抵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著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著深不可測的不正義。
曾經相信過理想主義者,後來知道,理想主義者往往經不起權力的測試:一掌有權力,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邪惡”,或者,他在現實的場域不堪一擊,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他的理想。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權力腐化;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才能將理想轉化為實踐。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幾希。
曾經相信過愛情,後來知道,原來愛情必須轉化為親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轉化為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冰塊嗎?
曾經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為永恒不滅的表征,後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恒,原來不存在。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譬如正義也許極為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裏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爛的永恒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裏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刹那裏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那麽,有沒有什麽,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的,現在卻信了呢?
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色即是空”,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有點信了。曾經不相信無法實證的事情,現在也還沒準備相信,但是,有些無關實證的感覺,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圓寂前最後的手書:“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彷佛還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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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與不信之間》 ---- By 懷鷹
我不知道龍應台年輕時是不是一個很激進的人,但相信是個很有激情的人。大凡激情的人,頭腦裝的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東西。她說二十歲之前,她相信很多東西(不一定是說自己,但肯定有自己的影子),相信些什麽呢?
愛國、曆史、文明、正義、理想主義、愛情等等。這些其實是一個很完整的人生之路,但二十歲之後,在社會上打滾之後,這些東西一件一件的不相信了。之前的相信,是因為年輕,之後的不相信,是因為成熟。從年輕到成熟,不隻是年齡閱曆的增長,思想、感情也都起了很大的變化,這也是一個從幼稚走向深刻的過程。我看,我們都曾經走過這樣的人生之路,這樣的反思之路。
龍應台相信愛國,那是國家主義的體現。我們的傳統告訴我們,沒有國哪有家,你要擁有一個溫暖安定的家,首先必須學會愛國,學會衛國而後才能保家。於是戰爭一來,你要保衛的是國土而不是家園。但龍應台後來不相信這一套,她說:“後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諄諄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當然,這是她後來“不”愛國的說法。龍應台沒告訴我們“國”的定義是什麽?是不是一條邊界線所劃定的範圍?這條邊界線是經曆過無數戰爭才界定下來,隨時會改變。愛國基本上沒錯,生於斯長於斯,這國你不愛誰來愛?這是一個民族生死與共的疆域,是我們賴以生存和延續子孫後代的夢土,我不愛誰愛?有些人可以發出“我愛國,但國不愛我”的論調,那純粹是很個人的感情。我想,龍應台的意思,是指那些口裏說愛國實際上是顛覆愛國的人,是權力鬥爭的擁護者,他們的所謂“愛國”是愛他們那個由權力鬥爭所爭來的國,而不是人民所熱愛的國土家園。
龍應台也曾經相信過曆史,我們的曆史知識多半是從“曆史書”中得來,書怎樣描繪曆史,我們就怎樣接受和相信,很少人去翻查曆史的真相,而真相往往是被“有心人”所遮掩。龍應台也是這樣,後來她選擇不相信,是因為“曆史的一半是編造”,曆史終歸要成灰。曆史本來是公正而客觀,不隨人的意誌而起舞,但寫曆史的人卻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遮掩一部分,扭曲一部分,抹黑一部分,頌揚一部分,這樣一來,曆史的真實就七除八扣,剩下的還有那些值得相信的?
龍應台也曾相信文明的力量,文明是改變愚昧和野蠻的黑暗,但後來她選擇不相信,“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主帥,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隻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她的不相信,是因為存在於人性中的陰暗,是無法借助“文明”的力量加以修正。文明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但科學隻是一種發明、發現或設計、建設,科學不能淨化人性,隻有宗教和信仰;宗教和科學又是互相矛盾、抵觸,很難協調。科學所帶來的是物質上的文明,宗教所帶來的是精神上的文明。當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無法取得共識,“戰爭”就爆發了,愚昧和野蠻也就躍上舞台。文明連基本的人性都改變不了,你還能相信什麽?
龍應台也曾相信過“正義”,這是文明世界裏很具特色的精神力量。但她認為“同時完全存在兩種正義,而且互相抵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著不正義。”,這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佐證。任何事物同時存在兩種不同性質的結構,這就跟易經所說的陰陽既對立又和諧統一的理論是一致的,沒有陰就沒有陽,如同白天對應黑夜。正義不能脫離不正義而單獨存在,沒有不正義就顯不出正義的可貴和令人追隨的力量。正義是正麵的,不正義是負麵,而且通常不正義是隱藏在正義底下,以正義的凜然麵目出現行不正義之事。如美國侵略他國是不正義之舉,但它會例舉出很多正義的理由。
龍應台也曾相信過理想主義,理想主義的涵蓋麵太廣了,幾乎遍及我們的人生和生活的各個層麵。她所說的現象是上層建築的政治上的權力鬥爭,跟普羅大眾沒什麽切身的關係。理想主義跟權力鬥爭扯不上等號,隻是被政客巧妙利用而已。龍應台說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和“能力”,才能不被權力腐化,才能將理想轉化為實踐。在這個濁世裏,有品格和能力者,也不一定能逆流而上,權力鬥爭就是一場靈魂的考驗。
龍應台前麵所說的,都是一些很硬梆梆的“政治術語”,都是“治國平天下”那類很理性的東西,很多人都談過,沒什麽“奇峰突出”的感覺。直到談到愛情這千古不變的永恒的主題,才激起一絲浪花。她也曾經相信過“愛情”,相信古人所說的“海枯石爛”之類的纏纏綿綿的語言,後來愛情夢消失了,她理所當然選擇不相信。“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海枯石爛的永恒,原來不存在。”她從浪漫的愛情一下子進入實用主義的框框,這就跟最近英國科學家研究“愛情使人不健康”的調查結果一樣,說是戀愛雙方心跳加速,心髒功能下降,血壓升高,患得患失等,所以愛情是不健康的。按照這樣的調查,我們根本不需要愛情,不需要追求美麗、熱烈而充滿詩一樣浪漫的愛情,當然,愛情的基礎是麵包,沒有麵包的愛情是不可能存在。
二十歲之後,龍應台說“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她“相信”些什麽呢?還有什麽東西是令她“還”相信的呢?
“比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比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比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比如正義也許極為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比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比如愛情總是幻滅得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裏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比如海枯石爛的永恒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裏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刹那裏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之所以不厭其煩的抄錄這一大段文字,無非想說明,龍應台的所謂“相信”是比較相對性,是建立在不相信的架構上,而且用了六個“也許”這不確定的詞錚?杉??舊磯哉廡┧?降摹跋嘈擰幣不貢A粢凰慷? ⒉幻魅貳9?殘聿豢砂???憧梢匝≡癜?戀睾腿恕M戀睾腿瞬荒芡牙搿肮?閉飧齬逃械母拍睿?閶≡癜?戀睾腿爍???惺裁錘?舊係牟畋鵡兀坎還???姆段?搶┐罅恕U庖黃?戀匚幢厥俏夷歉鏊?降摹肮?彼?持蔚姆段В?梢允竊詰厙虻娜我黃?戀睾腿恕U饈槍?手饕宓乃嘉?!笆貳幣殘聿荒苄牛?頤親非笳嫦嗟囊庠甘僑綰穩妨⑵鵠吹模扛糜惺裁囪?淖非螅?拍苷業嚼?返惱嫦啵課頤怯忻揮幸恢Ф???剩?覆輝敢饢??鋈說睦?嬪躉蟶??孔非笳嫦嘁饢蹲拋非笊??腦猜??br />
“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我們不能依靠文明,那我們應該依靠什麽?文明帶給我們那麽多的災難,除了麵對它,默默承受,我們還能做什麽?這是悲觀主義啊。為什麽我們不能向精神文明探取所需要的堅強和依靠?除非世界毀滅了,有沒有文明不再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
龍應台說:“正義也許極為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那得分開來說。正義的可疑,純粹是作者很個人的看法。正義就是正義,除非披著狼外婆外衣的所謂正義,在乎與不在乎根本也就不存在了。
龍應台說:“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那倒是,這個社會不管是在哪個天空下都一樣,是要有一些理想主義者出現,領導大家探索真理和光明。他們就像盜火者普羅米修士,給社會帶來希望和期待。沒有這些前仆後繼的理想主義者,我們的地球將是寸草不生,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龍應台說:“愛情總是幻滅得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裏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螢火蟲的發光是本來就如此,它們有愛情嗎?人世間的愛情幻滅了,愛情之火仍繼續燃燒,人的生命仍繼續發光,為著下一場的愛情作好準備,有點阿Q,愛情幻滅是自然的,但願我們都是螢火蟲。
龍應台說:“海枯石爛的永恒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裏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刹那裏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這是把愛情的誓言提升為宇宙的真理。這個時代,其實仍然有海枯石爛、刻骨銘心的愛,跟宇宙的真理不抵觸。宇宙的真理其實就是一個“愛”字。
最後,龍應台告訴我們,她現在“相信”“性格決定命運”、“色即是空”、“船到橋頭自然直”。性格決定命運,是西方諺語;色即是空,是《心經》裏的經文;船到橋頭自然直,是俗語。看來,龍應台的心態是五花八門了,什麽都可以不相信也可以相信,所以她說:“相信與不相信之間,仿佛還有令人沉吟的深度。”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