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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劇歎編導

(2008-12-22 18:59:45) 下一個


乂爻看罷電影電視劇再轉頭看原著的毛病是在中學時落下的,原因就是當時正在熱播王扶林導演的36集電視連續劇《紅樓夢》。最初是看了兩集,覺得很唯美就找出小說按當天播放的章回見睹為快,晚上再坐電視機前評頭論足,既有先知先覺的快感,又儼然一副紅學家的姿態,尤其是片中的對白與書中並無二至,幾乎一字不差,非常遵循原著,加上乂爻的記憶力驚人,順道也把書中的大部分詩也背了下來,在同學中很是得意了一番。

有了第一次的甜頭,乂爻就一發不可收拾,碰到不錯的電影電視劇就喜歡把原著翻出來看一看,比一比。真是不看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乂爻發現除了《紅樓夢》之外其他所有的片子都是經過編劇的刪改和潤色,有的加減個人物,有的修改下主線、有的增添些情節……為的是讓人物更飽滿、主題更鮮明、故事更緊湊、更容易讓人理解。被改的也不都是無名之輩,這裏也包括金庸老先生的作品,可見尊重原著的根本是尊重名著、尊重經典,其餘一概不能免俗。

能作編劇的絕對是專業人士,乂爻相信他們有著豐富的影視經驗和深厚的文學功底,可以把故事結構安排著更合理、更清晰、更便於表達。看過電視劇《血色浪漫》和《亮劍》,再回去頭去看都梁的小說,會發現編劇的功力,他們讓觀眾看到的是更簡潔的故事,更清晰的架構,更突出的人物個性。雖然都梁的書的很好看,也很耐看,但相比之下原作就顯出了一絲業餘的味道。

《色戒》是乂爻於電影之前先看了小說,也許是太匆忙、也許是張愛玲太惜墨太高深,總之乂爻看了原作後一頭霧水。等乂爻從電影院出來,才明白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更是佩服李安不僅能把這
2000多字演繹出2個多小時,而且還演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讀懂了原著,更充實了原著、豐富了原著。所以看完了《色戒》乂爻把李安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編導的本事其他人隻能望其項背,無人可出其右。

其實無論是《亮劍》、《血色浪漫》,還是《雪山飛狐》其作品的主要情節都變化不大,隻是在細節上有所改動,也都算是基本遵循原作,因為無論是看原作還是看影片至少還都能找到彼此的影子。這兩天乂爻看了一部
30集的電視連續劇《潛伏》,情節引人入勝非常精彩,精彩到乂爻非要將原著一讀為快的境地。左搜右穀(google)才找到了龍一隻有幾千字的小說,沒想到小說與劇情大相徑庭,看後除了對原作的失望,更多的是對電視劇編導的敬佩,這才明白真正優秀的編劇是對原著進行再創作。

電視劇《潛伏》演員演得到位,劇本更是精彩,明線暗線縱橫交錯,懸念包袱波瀾迭起,情節鋪設險象環生;處處柳暗花明,時時山重水複;忽而苦樂莫辨,忽而真假難防。編導更是善於製造懸念,突出矛盾,但最後總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結果。劇中前後出場的有名有姓的一二十人把整個故事演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回過頭來再看小說,有名有姓的隻一人,全篇出現的不足五口,故事平鋪直敘更無懸念可言,跟電視劇大相徑庭。編導薑偉不僅已經把小說改得麵目全非,簡直就是無中生有,他的再創作付予了《潛伏》新的內容、新的活力、新的生命。

乂爻看罷電視劇感慨很多,感慨特工的睿智與無奈、感慨人對信仰的執著、感慨那種時刻提防被人暗算又時刻準備去暗算別人的生活…… 本想寫個觀後感,哪知因為對原著的好奇使自己的從對故事的感慨變成對編導職業的感慨,也算不枉乂爻好奇一場。




附《潛伏》原文


作者:龍一


    餘則成是個老實的知識青年。
  因為老實,年輕,而且有知識,上司便喜歡他,將許多機密的公事和機密的私事都交給他辦,他也確實能夠辦得妥妥當當,於是上司越發地喜歡他,便把一些更機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給了他,他還是能夠辦得妥妥當當。一來二去,上司便將他當作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鄉把太太接過來團圓,並命令庶務科替他準備了新房和一切應用物品。
  然而,餘則成在家鄉並沒有太太。
  因為老實和組織上嚴格的紀律,餘則成這些年甚至連個戀人也沒有,不過,在他的檔案裏,他卻是個有太太的男人。6年前他在重慶投考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幹部訓練班的時候,中共黨組織曾為他準備了一份詳細的自傳材料,其中特別提到了他的太太還留在華北淪陷區,這是因為,隻有這種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贏得國民黨人的信任,特別是年輕的知識分子。
  我們的黨善於挖掘對手的弱點,當時餘則成對黨組織的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
  如今,日本人被打敗了,他跟隨上司來到天津建立軍統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將站長,他是少校副官兼機要室主任。光複之後的財源廣進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讓站長一連娶了三個女人,建了三處外宅,並且聯想到他的心腹餘則成已經離家6年,便動了惻隱之心,這才有了這次接家眷的事。
  因為餘則成近幾年的身份、職位過於重要,組織上考慮到他的安全,甚至連與他的單線聯係也掐斷了,現在他隻能通過秘密聯絡點把這個新情況向黨組織匯報。他與組織上的同誌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麵,雖然心中時時思念,但他知道必須得抑製住這份感情,革命畢竟是一項有紀律的事業。很快,組織上回信說需要他的一張舊照片和5天的準備時間。到了第6天,他在聯絡點拿到了一個大信封,裏邊有一張已略顯破舊的大紅婚帖,另外一張是印著“百年好合”金字的結婚證,角上貼著貳元陸角的印花稅,下邊蓋著當年日偽縣政府的大印和縣長的私章。結婚證中間貼著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張舊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難看。一番檢查過後,他發現這個證件製作得極其精致,聯銀券的印花稅票是真品,縣政府公章的雕工無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會被任何人看出破綻。他很感激組織上為他的安全費盡心力,因為,他們一定知道軍統局的那班技術人員相當厲害,如果留下一絲破綻,他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到了第7天,站長說要給餘則成派個司機,讓他見麵後踏踏實實地與太太說說話,邊開車邊說話畢竟危險。不想,特勤隊的隊長老馬聽見了這話,立刻自告奮勇,說是往日沒機會巴結小餘,今日總算逮著個茬口,不可放過。然而,餘則成平日裏防範最嚴密的就是這個老馬,他是出了名的鷹犬,站裏跟蹤、搜查、抓捕、刑訊、暗殺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歸他負責,而且他是中校軍銜,沒有替餘則成當司機的道理。站長見老馬這樣表示卻挺高興,說你們倆都是我的心腹,正應該多親多近。
  於是,一個特務頭子和一個中共地下黨員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個原本並不存在的女人。
  車到寶坻縣臨亭口,他們看到路邊停著輛馬車,車夫抱著鞭子蹲在車後打盹兒,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年輕女人懷裏抱著包袱,粗眉大眼,但比照片上要難看一些。餘則成下車衝著老太太叫了聲媽,這才給老馬介紹說這是我的嶽母這是我的同事。老太太攥著煙袋向老馬拱了拱手,老馬中規中矩地鞠躬,說您老人家可好,又從車裏提出兩匣子點心四瓶酒放到馬車上,說這是小輩孝敬您的。
  車夫從後邊轉過來,卸下行李往吉普車上裝。餘則成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伸手拉住車夫的後襟,說你一切要當心,其實他是為了把車夫翹起的後衣角拉平。方才車夫躲在馬車後邊,手一定是未曾鬆開過插在後腰上的手槍。
  回程的路上,餘則成告訴老馬他太太叫翠平,翠平也跟著叫了一聲大哥。老馬問,你婆家人怎麽沒來送?餘則成說家中已經沒有人啦。老馬罵了一聲日本小鬼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便不再開口。
  在後座上,餘則成伸手去握翠平的手,翠平瑟縮了一下,便任由他握著。於是,餘則成在她的手掌中摸到了一大片粗硬的老繭,也發現她的頭發雖然仔細洗過,而且抹了刨花水,但並不潔淨;臉上的皮膚很黑,是那種被陽光反複燒灼過後的痕跡;新衣服也不合身,窩窩囊囊的不像是量體裁衣。除此之外,她身上還有一股味道,火燒火燎地焦臭,但絕不是燒柴做飯的味道。汽車開出去20裏之後,他才弄明白,這是煙袋油子的味道,於是,他便熱切地盼望著這股味道僅隻是他那位“嶽母大人”給熏染上的而已。
  平日裏,餘則成的嗜好隻有一樣,便是收藏文房四寶,而他最厭惡的東西也隻有一樣,就是吸煙的味道。他對吸煙的厭惡名聲極大,即使是站長召見他也常會很體貼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煙暫時放在煙灰缸裏,而像老馬這種出了名的老煙槍居然一路上一根香煙也沒吸。但是,他與組織上分手的時間太久了,也許新接手的領導並不知道他的這個毛病。
  雖說領導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習慣,但還不至於不了解他的其它情況。翠平很明顯沒有文化,隻是一名可敬的農村勞動婦女,這樣的同誌應該有許多適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裏給一個特務頭子當太太就很不適宜了。他轉過頭來看翠平,發現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卻很執拗。於是他問你餓了嗎?她卻立刻從包袱裏摸出兩隻熟雞蛋放在他的手中,顯然她很緊張。這時老馬在前邊打趣道,我這抬轎子的可還沒吃東西啊!老馬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一切,這也是餘則成不得不做戲的原因。
  當天晚上,站長親自出麵給翠平接風,酒席訂在貴得嚇人的利順德大飯店西餐廳。同事們要巴結站長和他的心腹,便給翠平買了一大堆禮物。反正光複後接收工作的尾聲還沒有過去,錢來得容易,大家夥兒花起來都不吝惜。
  餘則成很擔心翠平會像老舍的小說《離婚》裏邊那位鄉下太太一樣,被這個陣勢給嚇住,或是有什麽不得體的舉止,如果他的“太太”應酬不下來這個場麵,便應該算是他的工作沒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誤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損失,他堅信這一點。不想,等站長演講、祝酒完畢,開始上菜的時候,翠平突然點手把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白俄領班叫了過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隻聽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有麵條嗎?給我煮一碗,順便帶雙筷子過來。站長聽罷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好孩子,夠爽快,我至今生了6個渾蛋兒子,就是沒有個女兒,你作我的幹女兒吧!過幾天還是這些人,去我家,我這姑娘那天正式行禮改稱呼,你們都得帶禮物,可別小氣啦。眾人哄然響應。餘則成發現,翠平的目光在這一陣哄鬧中接連向他盯了好幾眼,既像是觀察他的反應,又像是朝他放槍。他向她點點頭,傳達了鼓勵之意。他猜想,翠平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鼓勵。
  晚上回到家中,餘則成說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樓去工作。他們住的房子在舊英租界的愛丁堡道,是原比商儀品公司高級職員的公寓,樓上有一間大臥房和衛生間,樓下隻有一間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另外就是廚房兼餐廳了。這所住房並不大,但對於他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接收工作開始之後,接收大員們首先爭奪的就是好房子,這個時候能在幾天之內就弄出個像樣的家來,大約也隻有軍統特務能夠辦得到。
  餘則成知道自己必須得睡到樓上臥室中去,這是工作需要。軍統局對屬下考察得非常細致,萬萬馬虎不得,往日裏他若是有過一絲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鍾敲過12點,他這才上樓。洗漱完畢,他將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虛掩上,又打開了從走廊通向陽台那扇門的門鎖,也把門虛掩上。這樣以來,他就有了兩條退路。任何時候都要保證自己有兩條退路,這是軍統局幹訓班教官的耳提麵命,他記得牢牢的,並用在了正義事業上。
  臥室裏翠平還沒有睡,她將帶來的行李鋪在地板上,人抱著包袱坐在上麵打盹。他說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說我睡地下,這是我的任務。他問什麽任務。她說保護你的安全。說著話,她挪開包袱,露出懷裏的手雷。餘則成一見手雷不禁吃驚得想笑,那東西可不是八路軍或日軍使用的手榴彈,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國政府剛剛援助的攻堅手雷,粗粗的一個圓筒,炸開來樓上樓下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看來組織上想得很周到,餘則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裏安穩許多。到淩晨醒來時,他發現翠平沒在房中,便走到門口,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樓的陽台上,嘴裏咬著一杆短煙袋,噴出來的濃煙好似火車頭,腳邊被用來當煙缸使的是他剛買回來的一方端硯,據說是文徵明的遺物。如果此刻被時常考察屬下的軍統局發現他太太蹲在陽台上抽煙,不論從哪方麵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還是悄悄地退了回來,他希望來監視他的人隻會認為是他們夫妻不合而已。
  果然,早上站長召見他,並且當著他的麵點燃了一根粗若擀麵杖的雪茄煙,笑道:沒想到我那幹女兒居然是個抽煙袋的呀!然後又安慰他,說那孩子在淪陷區一定吃了許多苦,你就讓讓她吧。隨後又開導他道:你是個男人,可不能婆婆媽媽的,要是家中沒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許遺棄我這幹女兒,這樣的孩子看著她就讓人心疼,更別說欺負她。餘則成對此隻有唯唯而已,心想這位上司不知道動了哪股心腸,居然如此維護翠平。
  餘則成的日常工作是匯總、分析軍統局天津站在華北各個組織送來的情報,其中多數是中共方麵的,也有許多是關於政府軍和國民黨軍政大員的,五花八門,數量極大,他必須得把這些情報分類存檔,並將經過站長核準的情報送往剛剛遷回南京的軍統局總部。除此之外,他還必須要將這些情報中對中共有用的部分抄錄一份,通過聯絡點送出去。
  他的另一項主要工作是替站長處理私人財務,這也是個十分複雜的任務。天津光複後,軍統局是最先趕回來接收的機構之一,為了這件大事,局長也曾親自飛來布置接收策略,並滿載了整整一架飛機的財物飛回南京。站長在這期間的收獲也極大,但他畢竟是個有知識有修養的人,不喜歡那種搶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對銀行業、保險業和鹽、堿等大企業下手,但對企業進行改組、重新分配股權等工作極為複雜,很費精力和時間,他便把這些事都交給了餘則成,而他自己則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潛藏在市內的共產黨人,而且不分良莠,手段冷酷無情。餘則成曾幾次提請組織上,要求讓他對站長執行清除任務,不想卻受到了組織上的嚴厲批評,說他現在的價值遠遠超過殺死站長數百倍,不能因小失大。
  由於他的工作量極大,很勞累,胃也不好,身體在不知不覺間便越來越差。翠平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來由她去送情報,給他分擔一點負擔。他問,組織上當初是怎麽給你交代的?她說組織上知道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重新建立單線聯係,讓你寫,讓我送。他又問:你知道為什麽會選中你嗎?她說知道,組織上說,一來是因為女學生們都到延安去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二來是因為我不識字。餘則成聽罷深深地點了點頭,第二條理由最重要,組織上考慮的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平代替他去送情報,因為這項工作太危險,如果被抓,他的軍統身份可以暫時抵擋一陣,能夠爭取到撤退的機會,但翠平卻沒有這機會,而是隻有一條死路。
  翠平許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便有些生硬地說,我被抓住也不會連累你,我的衣領裏縫著砒霜哪。他隻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長的幹女兒,抓住你必定會連累我。翠平當即怒道:你這樣婆婆媽媽的,是對革命同誌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他們說的那麽英雄。從此後,一連幾天翠平不再與他講話,每日無聊地樓上樓下轉悠,但抽煙還是到陽台上去,用那塊文徵明的端硯當煙缸。
  餘則成心想,這便是他第一次望著她時,在她眼神中發現的那股子執拗。她是個單純,不會變通,甚至有些魯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會毫不猶豫地吞下衣領上的毒藥或拉響那隻攻堅手雷,為此,他對她又有了幾分敬意。
  然而,此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讓他發現,對於他的安全來講,翠平的存在甚至比老馬還要危險。
  1946810日,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宣布對國共雙方的“調處”失敗,內戰即將全麵暴發。在這個時候,軍統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來,餘則成一連半個多月沒有回家,到了9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國軍在華北及東北地區作戰計劃書》終於下達了,與此文件一同送來的還有晉升他為中校的委任狀。餘則成這幾年的工作確實非常出色,不論是對於中共黨組織,還是對於軍統局,所以,得到晉升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將文件替黨組織拍照了複本之後,便將原件給站長送了過去。站長一見挺高興,說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咱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晚上帶你太太來我家,讓那孩子認認義母,你也順便給大家夥兒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於是,他急忙給家裏打電話,是老媽子接的,翠平雖然來此已經幾個月了,但仍然不習慣電話、抽水馬桶和燒煤球的爐子。他讓老媽子轉告太太,說晚上有應酬,讓她將新做的衣服準備好。他還想叮囑一下讓翠平弄弄頭發,但最後還是決定回去接她時再說。這些瑣事都是他們日積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解決得了的。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還蹲在陽台上抽煙袋,他安排的事一樣也沒做。老媽子在一邊打拱作揖地賠不是,說太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說話。他不願意被傭人看到他們的爭吵,不管老媽子是受命於軍統局還是中共黨組織,這些事被傳出去都隻會有害無益。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翠平說,晚上站長請你去見他太太,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才好。
  站長雖然在本地安了好幾處家,但始終與原配太太住在舊英租界常德道1號那所大宅子裏,所以他對世俗的禮節非常重視,經常對手下講,綱常就是一切,亂了綱常,一切也就都亂了。
  翠平聽見他講話,便收拾起煙袋和“煙灰缸”,回到臥室,這才說,我不想去見那些人,他們明明是些殺人魔鬼,坐在一起卻裝得好像是一群小學校裏斯文的先生,讓我越想越恨,總忍不住要拉響手雷把他們都炸死。
  餘則成隻好說,我跟你解釋過許多次了,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業的需要。
  他必須得說服翠平,這種應酬是無法推托的。軍統局對屬下的內部團結有著極其嚴格的要求,所以,不論是站長一級,還是偵探、辦事員之類的下級人員,各種聯誼活動以及私人之間的往來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參加這類活動,總是會給別人帶來不快。當然了,她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或言語,隻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對粗眉擰得緊緊的,臉上被太陽灼傷的皮膚因為神色陰鬱而越發地晦暗,有人與她講話,她也隻是牽一牽嘴角,既沒有一絲和氣的神色,也沒有一句言語。這與軍統局所謂的“大家庭”氣氛格格不入,特別是讓那些因為丈夫參與接收而一夜之間渾身珠光寶氣的家眷們大為惱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發牢騷,而這些牢騷的作用也已經對餘則成的工作造成了極其不利的影響。
  於是,他親自動手替翠平拿出新作的印度綢旗袍、美國玻璃絲襪和英國產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從首飾匣中挑出一串長長的珍珠。餘則成不怕危險,也不怕犧牲,然而,做這些事卻讓他感到極度的屈辱。他雖然從來也沒有在心底埋怨過組織上對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組織上沒有把翠平教育好。他正在從事的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在這個環境中翠平顯然沒有給他幫上任何一點小忙。
  在他拿衣物時,翠平一直深深地低著頭,坐在床邊生悶氣,這時她突然說道:你整天把我關在家中,根本就沒有把我當作革命同誌,更沒有給我任何革命工作。
  餘則成隻能好言相勸,你住進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嘛,抽屜裏有錢,站裏邊有車,到哪去都行,幹什麽都行。
  你是想讓我跟你們站裏那些闊太太一樣混日子嗎?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遊擊隊員。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燒。
  對於女人的反抗,餘則成無計可施,因為他是個老實人,隻好說道:那麽你看該怎麽辦才好呢?
  給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現出當仁不讓的勇氣。
  你又不識字,而且……。餘則成猛地咬斷口裏不中聽的話語,轉口道:現在正是黨的事業最關鍵的時期,黨要求你潛伏在這裏,你應該很高興地服從才是,因為,潛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
  從他進入軍統局幹訓班開始,曾經有兩年多的時間與黨組織沒有任何聯係。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要求他一邊學習並實踐對共產黨人的搜捕、刑訊和暗殺,一邊等待為黨組織做工作的機會。因為經曆過那麽艱難的考驗,所以他對翠平輕視潛伏工作的態度很不滿意。他覺得,翠平之所以不能理解組織上的用意,主要是因為她不是知識分子的緣故。他這樣想絲毫沒有輕視農工階級的用意,隻是這種無知無識的狀態,讓翠平對黨的革命理想和鬥爭策略無法進行深入的理解。然而,他又確實不擅長教導翠平這樣的學生,無法將黨的真實用意清楚地傳達給她,因為他是個老實人,隻會講些幹巴巴的道理,而翠平脾氣硬,性格執拗,最不擅長的便是聽取道理。所以,雖然他們是革命同誌,但卻無法溝通他們的革命思想。為此,餘則成心中非常痛苦,而且是那種老老實實,刻骨銘心的自責。
  無奈之下,他隻好再一次對翠平妥協,表示今晚應酬過後,他一定提請組織上給她安排任務。
  翠平卻說,組織上早已安排過了,協助你工作就是我的任務。
  那麽好吧。餘則成隻得又退了一步。不過,這次讓步總算是給他帶來了一點工作成績——翠平終於同意用香皂洗頭了。
  許是因為餘則成答應了她的要求,翠平今晚還算合作,將清潔的長發在腦後挽了個光潤的發髻,但看上去卻有些顯老,與時髦的衣飾也不般配。餘則成止住了她往臉上撲粉的動作,隻讓她擦了一點潤膚油和唇膏,因為,她的皮膚黑得確實不宜撲粉。
  站長見到妝扮一新的翠平,笑得非常開心,說這才好嘛,打扮起來真是好看。又對餘則成下命令說,你可不許苛待我的幹女兒,要盡可能地給她買些好衣服。餘則成哢地一聲碰響鞋跟表示從命,卻沒有留意到站長的話隻是玩笑。
  站長夫人是位身材高大,性格粗豪的老太太,50多歲,據說是北洋時期一位督軍的女兒,那位督軍是行伍出身,於是女兒便繼承了家風,雙手能打盒子炮。翠平向老太太行大禮認親,老太太也為她準備了非常貴重的首飾和衣料作為見麵禮。前來觀禮的都是軍統局的同事,老馬緊跟在餘則成身邊,一個勁地恭維他有大運氣,日後必定會升官發財,妻賢子孝、姬妾香豔,姻親滿朝。
  餘則成不即不離地應酬著老馬,希望沒有得罪他。這個家夥既有可能是殺他的劊子手,也會是他在軍統局裏的競爭對頭。天津站在不久的將來會出現一個副站長的空缺,老馬巴結這個位置已經許久了,而餘則成這次被及時地晉升,便很自然地讓他成為了這個位置的候選者之一。成為副站長之後,他便可以看到通過照相電報傳來的蔣介石的親筆手令等最高級的機密。這也是他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在軍統局裏職位越高,他對黨組織做出的貢獻就越大,因此,他與老馬的關係便不得不勢如水火。
  老馬今天的話很多,巴結得站長和站長太太都很高興。他對翠平的話也很多,甚至主動帶領她樓上樓下參觀了站長豪華的住宅,而且是半彎著腰在前邊引路,像個旅館裏的門僮。這讓餘則成很是後悔沒有事先提醒翠平,因為,老馬的前任便是被老馬這樣給恭維死的。那人是組織上給餘則成安排在軍統局中的搭檔,他死後,餘則成便常常感到孤單。
  這一晚,翠平在聚會的後半段突然高興起來,與老太太有說有笑的,她的寶坻口音與老太太的安徽口音相映成趣,卻讓餘則成看著擔心,因為,他猜不透翠平這份高興的緣由。
  內戰在即,所以聚會散得很早,眾人紛紛告辭。翠平攙著老太太的手臂落在後邊往外送客,餘則成也跟在她身後唯恐她出錯。突然,他發現翠平乘著眾人不注意,朝他使了個得意的眼色,並提起旗袍的開衩處向他一抖,而他一見之下,立時便被驚得險些坐到地上。他看到,在翠平的旗袍下,美國玻璃絲襪子裏麵,插著一份文件,字麵朝外,正是那份《國軍在華北及東北地區作戰計劃書》。他立刻抬頭向門外望去,發現早已告辭的老馬還留在院中,身後散落著他的七八個手下,不住地拿眼盯著走出來的客人。此時聚在門邊等候與主人告辭的客人已經不多了,無奈之下,餘則成從老太太身邊搶過翠平說,你不是要上廁所嘛?然後拉起她便跑上二樓。
  站長的書房也在二樓,翠平一定是中了老馬的奸計了。雖然老馬並不一定知道翠平的真實身份,但圈套他是一定要下的,“有棗沒棗打三杆子”,這是軍統局傳統的工作方法。
  翠平卻一邊跑一邊問,走出去就安全了,你幹啥要回來?餘則成隻好嚇唬她說你偷文件的事已經被發現了,他們正在門外等著抓你。跑進書房,他問你在哪拿的?翠平一指書桌上已被打開的公文包,那是站長的公文包。他迅速從翠平衣下拉出那份文件,又放在書桌上用10根手指彈琴一般按了個遍,好用他的指紋蓋住翠平的指紋。當他剛剛將文件塞進公文包時,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翠平這時黑眼睛一閃,咬緊嘴唇,一下子撲到他的懷中,用頭像一隻小動物一般在他的胸前拱來拱去。但餘則成知道這樣解決不了問題,便猛地將翠平的旗袍撩到腰際,然後將她抱到書桌上,一隻手搬起她的一條腿,另一隻手迅速將站長的公文包鎖好。同時他也留意到,翠平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和耳朵上。
  衝進來的是老馬和他的一班手下,見情形立刻愣在門口,笑道,小餘,想不到你這個老實人也會幹這調調兒!
  為了翠平的這次無組織無紀律的冒險行為,餘則成隻能強壓住心中怒火,在向站長告辭時故作隨意地提起要請一天假,說是家中來信,老嶽母身體不好,需要女兒回去伺候,明天他想出城把太太送回去。他這是在冒違抗組織命令的風險,因為,翠平畢竟是組織上派來的同誌,他沒有權力將她調離工作崗位。
  站長聽了他這話,當即將翠平留給他太太,把餘則成拉到一邊嚴肅地說,我好不容易給我太太找了這麽一個玩伴兒,而且她們兩個也很投緣,你不能帶她走。餘則成說家中長輩有話來,不能不聽。站長說長輩有病可以花錢治嘛,多給他們些錢就是了,你若是把我幹女兒帶走了,我太太沒人陪,還不得照舊每天纏住我不放。
  原來站長並非真心喜歡翠平的魯莽,而是他正在給太太物色一個能絆住她的女友,卻恰好被翠平撞上了。於是,餘則成為了避免翠平再犯錯誤的意圖便被站長的私心給無形地化解了。為此,餘則成在心底有一點可憐這個大特務頭子的不幸,他娶了那麽多房太太,卻又要做出道德君子的樣子,真的很難。
  通過事後的爭吵餘則成發現,翠平的魯莽與大膽絕不是批評教育可以解決的,而他又無法將她送走。隻是,把這樣一個女遊擊隊員長期放在身邊,還得帶著她參加特務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當真是危險得很。無奈之下,他通過聯絡點給組織上寫了份申請,請求組織批準讓翠平在他的指揮下,不要參與任何有危險的工作。
  組織上很快回信同意了,他便將這個決定傳達給了翠平。翠平說你說話不算話,前幾天還說要給我任務,結果卻在背後搗鬼,想要把我關在家裏或者支走。餘則成說現在你想走也走不成了。翠平說我拔腳就能走。餘則成說你若是丟下站長太太一走了之,便是對革命工作的不負責任……。很快,他們的討論便又被演變成一場慣常的爭吵。
  他們的這場爭吵是在臥室中發生的,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地上,翠平一生氣居然點起了煙袋,濃煙把臥室熏得像座廟。餘則成張了幾次嘴,卻又把禁止吸煙的話咽了下去。與革命工作有關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與個人相關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不能因為個人好惡,而讓他們的協作關係進一步惡化。
  倒是翠平猛然醒悟過來,拎著煙袋光著腳跑到陽台上。餘則成也跟著她來到陽台,本打算勸解她幾句,緩和一下氣氛,不想他卻突然發現,在街對麵停著一輛小汽車,裏邊有兩隻香煙的火頭在一閃一閃。他又向街的兩邊望去,果然發現遠處還停著一輛汽車,但裏邊的人看不清楚。這是軍統局典型的監視方法。於是,他伸出雙臂,從後邊摟住翠平,口中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也笑。
  翠平顯然很緊張,笑聲一點也不好聽。他又將翠平的身子轉過來,一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摟住她的頭,將嘴唇貼在她的嘴角邊上,做出熱吻的樣子。翠平口中沒有噴淨的煙氣,熏得他淚流滿麵。
  你看一眼街對麵,現在知道什麽是危險了吧!他悄悄地說。知道了。翠平僅止點首而已。
  他接著說我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安排。翠平把頭搖得堅決,不行。為什麽?翠平這才小聲說她必須得有正經的革命工作才行。他說你這是不服從領導。翠平說領導也得聽取群眾意見。他說非常時期得有非常措施。翠平說放棄革命不行。他說你做工作的方法不適合現在的環境。翠平說你可以教我怎麽做但不能不做。他說我交給你的任務就是陪好站長太太。翠平說那個老妖婆讓我惡心。他說你要跟站長太太學的東西還多著哪。翠平說打死我也不學當妖怪……。
  這一場爭吵,直到翠平猛然甩手離開他才結束。她最後丟下一句狠話:我看你身上根本就沒有革命戰士的膽量。
  翠平回房間去了,餘則成卻不能追上去繼續這場爭論,因為他不得不在陽台上打完一套太極拳,以表演家庭生活的幸福與安閑,給樓下的特務看。他知道,樓下這些人是老馬的布置,為了除掉他這個競爭者,老馬甚至可能會把他“誣陷”成共產黨。
  用餘則成自己的話說,他們的這場發生在革命團體內部的爭論,是以翠平的部分勝利而告終。第二天,他不得不又給組織上寫了一封信,請求組織上批準翠平參與一項危險性不大的工作。如此朝三暮四,出爾反爾,讓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黨組織,給領導添麻煩了。
  他讓翠平參與的所謂革命工作,是替他向組織上交納他的黨費。
  他在軍統局所做的是那種讓人無法清廉的工作,因為總是有那麽一些人挖門托竅地給他送錢,目的並不一定是要他幫什麽忙,而多半是希望他裝一些糊塗,哪怕是少看他們一眼也行。到了天津站之後,他手中已經積存了一大堆10兩的金條,但是,由於和黨組織的同誌見不上麵,他一直也無法上交。現在這一堆金條倒是給了他一個替翠平安排革命工作的理由。
  他對翠平說我已經與組織上聯係好了,你每天陪著站長太太出去玩,組織上會派交通員與你聯絡,告訴你交接金條的方法。翠平橫了他一眼說原來不是送情報。他隻好說這是組織安排,是極為重要的革命工作。翠平問如果我做得順利,是不是就可以送情報了?他說假如組織上同意,我們再商量。翠平說我不喜歡摸錢,更恨有錢人。他便說你現在就是有錢人,而且必須得讓所有人都明白你是個有錢人,這樣你才會安全。翠平啐了一聲狗屎,但還是同意了。
  這樣以來,他們“夫妻”便分別擔任起不同的工作,既互不幹擾,也互不了解。餘則成認為,秘密工作的基本原則就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對革命工作更是如此。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餘則成的工作和“婚姻”終於平靜了下來,一切都走上了正軌。而這個時候,老馬對他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和善意,經常過來找他閑聊,拉他吃飯泡澡聽戲然後再泡澡再吃飯再聽戲,而且還常常向翠平贈送貴重禮品。時常掛在老馬口頭上的話是:站長太太對你太太比親女兒還親,娘倆出雙入對,形影不離,日後那個副站長的位置必定是老弟你的,老哥哥將來還得請老弟多多關照提攜才是。
  除此之外,老馬還給他介紹了一批倒賣外幣和黃金的掮客。為了能夠維持住翠平上繳黨費的工作不至於間斷,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翠平再次要求參與到他的情報工作中來,他便順坡下驢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貪財的特務,於是,軍統局中便又多了一個貪官。為此,站長曾幾次暗示他,說凡事都得悠著點兒,不能操之過急,錢財之事無小事,應該從大處著眼,與大人物共事才安全。
  出事的那天,餘則成因公跑了一趟塘沽,很晚才回來,卻又被新的緊急公事給絆住脫不開身,便往家中打電話,不想沒有人接。他並不知道翠平這天有沒有任務,就派手下人到家中去看,那人回來說家中無人,他便立刻意識到翠平出事了,因為,他們在一起兩年來,翠平總是早睡早起,從來也沒有過夜不歸宿的事發生。
  他給站長夫人打電話,老太太說幹閨女原本陪她去瞧戲,壓軸的《牧虎關》剛開鑼,她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且再沒見到她。然後他又給警察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那邊回電說今晚沒人報警發生綁架案件。他再給衛戍司令部打電話,讓他們查尋各出城路口,並描繪了翠平的身形相貌。然後又打電話找老馬,沒找到,便又跑下樓找特勤隊的其他同事,他們都說今天隻抓了些鬧事的學生,沒見著中校太太。
  其實他一點也不擔心翠平被捕後會有什麽不恰當的行為,他對她的勇敢和革命意誌有信心。他也不擔心翠平為了不泄露機密而臨危自盡,因為,自從決定讓翠平傳送黨費的那一刻起,他便命令她將毒藥和手雷全都留在家中,絕不許帶在身上。他認為,她不帶這些東西會更安全,也會更小心,否則,以她的性格,她可能會有恃無恐,做出冒險的事情來。
  他唯一擔心的是,萬一翠平真的被捕,她一定會咬緊牙關,絕不肯吐露她是他太太這一身份,也就難免會受刑吃苦頭。為此他在心底不住地批評自己,他原應該在派她出門之前便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與應對策略都替她設計好,而不應該因為倆人相處的不愉快和任務危險性不大便忽視了安全準備。你對革命同誌關心得很不夠啊!他很是生自己的氣。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這件事連站長也驚動了。他說哪個渾蛋會有這膽子?便抄起電話要通了中統局天津站的站長,那邊也沒有翠平的消息。直到傍晚時分,老馬才回來說他把翠平給找到了。這不由得又讓餘則成多擔了一份心,因為,本地任何人抓住翠平都不會有太大危險,唯獨老馬是個例外,這家夥可是個設局害人的高手。
  翠平是被關在了稅務局的拘留所裏,老馬陪著餘則成前去領人。稅務局大小官員排隊在門口迎候,局長嚇得麵如死灰,就差磕頭求饒了。翠平頭發蓬亂,臉上有傷,卻被人給換了一身新衣服。她一見餘則成來接她,便把臉轉了過去,臉色由白到紅再到紫。
  餘則成問局長是誰把翠平抓進來的,局長隻是一味地作揖,口中不停地說兄弟該死有眼無珠。除了退還翠平的金條,局長另外又送上1根金條說是給太太壓驚。餘則成不願意理睬他,倒是翠平老實不客氣地將金條抓在了手中。他知道,翠平一定是相信了他給她灌輸的道理——革命事業同樣需要金錢的支持。
  他又問老馬是怎樣找到翠平的。老馬說你老哥哥沒別的本事,隻是手下多幾個耳目罷了。老馬又勸慰翠平不必難過,等兩天他一定會替她出氣,要讓抓她的那些家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餘則成卻仍然在擔心這出戲是老馬的導演,因為,稅務局抓捕黃金販子的偵探可以不認得翠平,但不可能不認得跟翠平形影不離的站長太太。
  回到家中他問翠平接頭的同誌怎麽樣了。翠平淚流滿麵,說已經服毒犧牲了,並且埋怨餘則成不該禁止她帶上毒藥,以至於讓她被反動派抓了活口,而且有可能連累到他。但餘則成卻不這麽想,他認為,如果他太太因為倒賣黃金被捕而服毒自盡,便是向所有人宣布她是在使用共產黨人的秘密工作手段,反而會引來更大的懷疑,給他帶來更大的危險。但是,他並沒有把這話講出口,因為翠平此時已經羞愧難過得死去活來了。
  自此以後,翠平再沒有向餘則成提出過參與工作的要求,運送黨費的工作也停止了,每天她隻是蹲在陽台上抽煙袋,將牙齒熏得焦黑,再不出大門一步。站長為此也挺著急,說我太太很是想念幹女兒。餘則成隻好替她遮掩說翠平病得挺厲害,等好一點立刻叫她去見義母。他也確實希望翠平能夠盡快好起來,哪怕是再跟他不斷地爭吵也行,然而,翠平甚至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慢慢的,她原本強壯的身體便被她自己折磨得有些形銷骨立了。
  正在這個時候,組織上突然來信詢問翠平的工作情況,要餘則成給翠平做一份工作成效和黨性水平的鑒定書,說是要入檔案的。
  這件事把餘則成推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在他看來,翠平無論是從學識相貌,到脾氣秉性,以及工作方法,都與她現在的工作大相徑庭,更讓他惱火的是,翠平幾乎從來也不肯聽從他的領導,不肯認同他的工作也是需要絕大的勇氣和毅力的。然而,他卻沒有勇氣將他的這些想法匯報給組織上,特別是在翠平出現了這次重大的失誤之後。過去幾年來,他一直在經手與中共有關的各項情報,早幾年從延安傳來的情報中,有多一半是報告中共整風運動和抓特務運動的情況,如果單從那些情報來看,確實有些嚇人,然而,由於他與組織上沒有直接的聯係,他又無從判斷這些情報的真實性有多大,也就無法辨別那些派遣出去的特務是不是在寫小說,編故事。
  但是,不管怎麽說,他認為如實匯報都是不妥當的。翠平這孩子原本就夠可憐的了,別的假夫妻一起過上三五個月便會向組織申請正式結婚,而他們在一起兩年了,非但未能成婚,而且倆人的關係越來越冷淡,他認為責任在他自己。於是,他在鑒定書中寫道:……該同誌有著絕大的勇氣和毅力。她對工作無畏無懼,熱情之高令人欽佩;對同誌嚴格要求,督責之嚴值得學習。建議對該同誌予以表彰,以資鼓舞。
  再讀一遍給翠平寫的鑒定書,餘則成覺得還沒有把工作做到家,便又提筆補充道:鑒於該同誌的經驗已日漸成熟,建議再開設一個備用信箱,並由該同誌專責收發。
  又過了一段時間,組織上回信了,同意由翠平負責一個備用聯絡點,並給翠平記了三等戰功一次。
  這是新的任務,你必須完成。餘則成在傳達完組織上的指示後說。
  讓我帶上毒藥和手雷。翠平已虛弱得無力講話,但黑眼睛裏卻燃起了熱火。
  19481014日深夜,在東北戰局最為緊張的時刻,站長緊急召見餘則成,拿出一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大信封給他看。餘則成立刻注意到,信是給衛立煌集團在長春的守將鄭洞國的。站長說南京的意思是讓咱們派幾個生人把手令送進去,我推薦了你,另外還有一道給你的指令,一旦發現臨陣畏縮或意欲降敵者,你有權力當即格殺。餘則成指著信封問那麽……?站長說你的想法和我一樣,咱們別當糊塗鬼,還是拆吧。
  餘則成用裁紙刀小心地敲碎封口的火漆,抽出蔣介石的手令鋪在書桌上。手令內容很簡單,蔣介石嚴令鄭洞國率長春守軍全力向沈陽方向突圍,這樣既可保存實力,也可以暫緩解放軍對錦州和沈陽的壓力。讀罷手令,站長不禁長歎道:東北完了!
  餘則成知道他對這次任務根本就沒有推托的理由,便說您盡管放心吧。然後他拿出一根火漆棒點燃滴在手令的封口上,站長也從書桌中取出一方仿製的封印蓋在火漆上。這種事情兩個人做得多了,已然熟極而流。
  站長說飛機已經準備好了,你這就動身吧,另外,你準備為黨國盡忠用的東西……
  餘則成破例講了句笑話:我把氰化鉀藥丸放在了手槍彈匣裏,但我的手槍現在還放在裝襪子的抽屜裏哪。
  站長聽罷眼睛濕潤了,說你跳傘的時候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平白賠上我的左膀右臂。餘則成說您老人家放心,您去南京當局長時,我還給您當副官。
  餘則成回到家中的時候,翠平還沒有睡,因為她現在幾乎整夜不睡,隻是一味的抽煙而已。見他收拾出門的用品,她問:要去幾天?餘則成說很快就回來。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回來,現在東北的戰事打得像座熔爐,別說他帶著幾個人進去,就算是蔣介石再向裏邊投進去一個兵團,也如同往鋼水裏投入一顆鐵釘。
  收拾完行李,他迅速將蔣介石手令的內容寫在一張字條上交給翠平,說你明天一早把它送到你的那個聯絡點,然後在所有該標示的地方都做上加急的記號,希望組織上能盡快拿到。翠平問你出門就是辦這件事嗎?他說是的。到哪去?到長春。
  翠平聽到這話便坐回到地鋪上半天不語。很久以來,每當翠平心緒煩亂而餘則成又有一點空閑的時候,他便不停地對她講話,希望能夠緩解她內心的痛苦。然而他是個老實人,不擅言辭,便隻好把解放軍在全國戰場上的軍事行動講給他聽,所以,對東北的戰局翠平也很清楚,隻是對地理方位時常鬧不大明白罷了。
  見翠平不語,餘則成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相處兩年多來,他們幾乎沒有過快樂的時候,這可不像是革命同誌之間的友誼,然而這又是事實。他提著行李走到門口說,我要走啦!
  此一去就是生離死別。他心中清楚得很,那份情報一旦送出去,鄭洞國的兵團便斷無逃生之路。在相互廝殺的百萬軍中,他每時每刻都有被殺死的可能。不過,如果他回不來,對翠平倒可能是個解脫,因為她終於完成了任務,而且帶著良好的評語,她可以回到熟習的環境和戰友們中間,到那個時候,她也許能找到快樂,至少比與他相處要快樂得多。
  他又說了一遍我走啦。
  這時,翠平突然說:跟你在一起住了兩年,我已經沒法再回去嫁人了,你一定要回來!
  這是翠平第一次對他提出私人的要求,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個什麽心情,隻好實話實說:我很難再回來了,送出情報之後,你還是回遊擊隊去吧。
  他知道這些話過於絕決,但是他更知道不應該給翠平留下太多的期望,即使他此去九死一生活著回來,他也給不了翠平幸福,而他自己則會更不幸福。
  30多年之後,餘則成為了慶祝自己終於被摘掉軍統特務的帽子,便燉了一鍋牛肉頭兒請一個名叫龍一的忘年之交一起吃飯,並給他講述了這段往事。龍一問翠平後來怎麽樣了?餘則成搖搖頭說,50年代初我就曾回來找過她幾次,沒有她的任何消息。龍一問那份情報送出去了嗎?餘則成說情報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但翠平當天便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老馬。龍一猛地一拍腦門,自作聰明地安慰他說,她會不會見你不要她,就另外嫁人過小日子去了?
  餘則成卻說:不會的,一定是她送完情報後被老馬追蹤了,抓捕時她拉響了手雷,那隻手雷威力極大,足以讓三五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附:《色戒》

作者:張愛玲


   
麻將桌上白天也開著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麽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隻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著黑呢鬥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鏈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麽粗的金鎖鏈價值不貲,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麵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製服。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鍾,也仍舊坐如鍾,發福了,她跟佳芝是兩年前在香港認識的。那時候夫婦倆跟著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內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東西。抗戰後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山空手回。經人介紹了這位麥太太陪她買東西,本地人內行,香港連大公司都要討價還價的,不會講廣東話也吃虧。他們麥先生是進出口商,生意人喜歡結交官場,把易太太招待得無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帶了些手表西藥香水絲襪到上海來賣。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們家。
  昨天我們到蜀腴去——麥太太沒去過。易太太告訴黑鬥篷之一。
  哦。
  馬太太這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另一個黑鬥篷說。
  牌聲劈啪中,馬太太隻咕噥了一聲有個親戚家有點事
  易太太笑道:答應請客,賴不掉的。躲起來了。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贏,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說他們請的客還沒到。我說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我說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
  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噯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大家都笑。
  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
  易太太還在向馬太太報道這兩天的新聞,易先生進來了,跟三個女客點頭招呼。
  你們今天上場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房間那頭整個一麵牆上都掛著土黃厚呢窗簾,上麵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著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裏有,所以他們也有。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確是豪舉。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更顯得他矮小。穿著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麵頭發微禿,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據說也是主貴的。
  馬太太你這隻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隻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你這隻。易太太說。
  馬太太道:都說品芬的東西比外頭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門來,不過好在方便,又可以留著多看兩天。品芬的東西有時候倒是外頭沒有的。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說著白了易先生一眼。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沒毛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說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隻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墨,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了。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隻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買還要聽你這些話!說著打出一張五筒,馬太太對麵的黑鬥篷啪啦攤下牌來,頓時一片笑歎怨尤聲,方剪斷話鋒。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亂裏向佳芝把下頦朝門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兩個黑鬥篷一眼,還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賠出籌碼,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忽道:該死我這記性!約了三點鍾談生意,會忘得幹幹淨淨。怎麽辦,易先生先替我打兩圈,馬上回來。
  易太太叫將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說,不作興的。
  我還正想著手風轉了。剛胡了一牌的黑鬥篷呻吟著說。
  除非找廖太太來。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著。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點事,過天陪你們打通宵。易先生說。
  這王佳芝最壞了!易太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這回非要罰你。請客請客!
  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馬太太說。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易太太都說了。要你護著!另一個黑鬥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說認幹女兒的話。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易先生替我打著,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騭的。先打著,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隻咕噥了一聲。待會還有人來。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裏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裏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討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臥室裏,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著。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麽人,點著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她到櫃台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怕櫃台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
  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
  喂?
  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這兩天家裏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好,沒關係。反正我們等你。你現在在哪裏?
  在霞飛路。
  好,那麽就是這樣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麽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什麽了。
  馬上就去也說不定。
  來得及,沒問題。好,待會見。
  她掛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麽借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麵,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知道他什麽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沒有,隻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討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乳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紮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
  隻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隻有再過去點停著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隻裝著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靠裏有個冷氣玻璃櫃台裝著各色西點,後麵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裏麵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隻小冰箱旁邊掛著白號衣,上麵近房頂成排掛著西崽脫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
  她聽他說,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係,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麵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了,車子還沒來。上次接了她去,又還在公寓裏等了快一個鍾頭他才到。說中國人不守時刻,到了官場才登峰造極了。再照這樣等下去,去買東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說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麵見麵。
  第二次時間更逼促,就沒提起。當然不會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沒想起來,倒要她去繞著彎子提醒他,豈不太失身份,煞風景?換了另一個男人,當然是這情形。他這樣的老奸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麽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於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麵,現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車子來接她,倒是準時到的。今天等這麽久,想必是他自己來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裏見麵,一到了那裏,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裏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裏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著點,像妓女一樣。
  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對麵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個人,在那裏看報。比她來得早,不會是跟蹤她。估量不出她是什麽路道?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麵熟。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學校裏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曆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課,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過,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有這麽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說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
  幾個人裏麵隻有黃磊家裏有錢,所以是他奔走籌款,租房子,借車子,借行頭。隻有他會開車,因此由他充當司機。
  歐陽靈文做麥先生。鄺裕民算是表弟,陪著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帶他們去接易太太出來買東西。鄺裕民就沒下車,車子先送他與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開她們倆到中環。
  易先生她見過幾次,都不過點頭招呼。這天第一次坐下來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過不敢冒昧。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她有數。雖然他這時期十分小心謹慎,也實在別狠了,蟄居無聊,心事重,又無法排遣,連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館隨時要找他有事。共事的兩對夫婦合賃了一幢舊樓,至多關起門來打打小麻將。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買的好幾套西裝料子,預備先做兩套。佳芝介紹一家服裝店,是他們的熟裁縫。不過現在是旺季,忙著做遊客生意,能夠一拖幾個月,這樣好了,易先生幾時有空,易太太打個電話給我,我去帶他來。老主顧了,他不好意思不趕一趕。臨走丟下她的電話號碼,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會抄了去,過兩天找個借口打電話來探探口氣,在辦公時間內,麥先生不在家的時候。
  那天晚上微雨,黃磊開車接她回來,一同上樓,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已經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裏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
  但是大家計議過一陣之後,都沉默下來了,偶爾有一兩個人悄聲嘰咕兩句,有時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聲有點耳熟。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們早就背後討論過。
  聽他們說,這些人裏好像隻有梁閏生一個人有性經驗,
  賴秀金告訴她。除她之外隻有賴秀金一個女生。
  偏偏是梁閏生!
  當然是他。隻有他嫖過。
  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餘輝裏,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大家仿佛看出來,一個個都溜了,就剩下梁閏生。於是戲繼續演下去。
  也不止這一夜。但是接連幾天易先生都沒打電話來。她打電話給易太太,易太太沒精打彩的,說這兩天忙,不去買東西,過天再打電話來找她。
  是疑心了?發現老易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得到了壞消息,日本方麵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麵了,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敘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跡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家裏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麽髒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他們隻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裏,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橫街對麵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裏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仿佛車壞了,在檢視修理。剃小平頭,約有三十來歲,低著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有那個吳幫忙,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裏,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著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鄺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哪像電影裏隔得老遠瞄準。鄺裕民有一次笑著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男人還可以抽煙。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隻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裏麵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著櫥窗裏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製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著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板箱。
  她撿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易先生坐在靠裏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哈著腰喃喃說著,作為道歉。
  她隻看了他一眼。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說,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說著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著嘴喃喃說道:見一麵這麽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回香港去了,托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
  要回去了?想小麥了?
  什麽小麥大麥,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說過她是報複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著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這是他的慣技,表麵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又開過了。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又一個U形大轉彎,從義利餅幹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麵,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裏凹,成為一鉤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對麵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並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製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態。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裏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他轉告司機停下,下了車跟在她後麵進去。她穿著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不然也就不穿這麽高的跟了,他顯然並不介意。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瓏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著腰。腰細,婉若遊龍遊進玻璃門。
  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店堂雖小,倒也高爽敞亮,隻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無所有,靠裏設著唯一的短短一隻玻璃櫃台,陳列著一些誕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運氣好的,黃石英之類的半寶石,紅藍寶石都是寶石粉製的。
  她在手提袋裏取出一隻梨形紅寶石耳墜子,上麵碎鑽拚成的葉子丟了一粒鑽。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說。
  她問了多少錢,幾時有,易先生便道: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說,總是端著官架子等人翻譯。
  她頓了頓方道:幹什麽?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沒有鑽戒?
  她輕聲問。
  那印度人一揚臉,朝上發聲喊,嘰哩哇啦想是印度話,倒嚇了他們一跳,隨即引路上樓。
  隔斷店堂後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陽台,俯瞰店堂,便於監督。一進門左首牆上掛著長短不齊兩隻鏡子,鏡麵畫著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裏巴達先生開業誌喜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還有一隻
  橫額式大鏡,上畫彩鳳牡丹。閣樓屋頂坡斜,板壁上沒處掛,倚在牆根。
  前麵沿著烏木欄杆放著張書桌,桌上有電話,點著台燈。
  旁邊有隻茶幾擱打字機,罩著舊漆布套子。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代挪椅子;一張蒼黑的大臉,獅子鼻。
  你們要看鑽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著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開一隻古舊的綠毯麵小矮保險箱。
  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易先生麵不改色,佳芝倒真有點不好意思。聽說現在有些店不過是個幌子,就靠囤積或是做黑市金鈔。吳選中這爿店總是為了地段,離凱司令又近。剛才上樓的時候她倒是想著,下去的時候真是甕中捉鱉——他又紳士派,在樓梯上走在她前麵,一踏進店堂,旁邊就是櫃台。櫃台前的兩個顧客正好攔住去路。不過兩個男人選購廉價寶石袖扣領針,與送女朋友的小禮物,不能斟酌過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準時間,不能進來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麵徘徊——他的司機坐在車子裏,會起疑。要一進來就進來,頂多在皮貨店看看櫥窗,在車子背後好兩丈處,隔了一家門麵。
  她坐在書桌邊,忍不住回過頭去望了望樓下,隻看得見櫥窗,玻璃架都空著,窗明幾淨,連霓虹光管都沒裝,窗外人行道邊停著汽車,看得見車身下緣。
  兩個男人一塊來買東西,也許有點觸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機的注意,甚至於他在閣樓上看見了也犯疑心,俄延著不下來。略一僵持就不對了。想必他們不會進來,還是在門口攔截。那就更難扣準時間了,又不能跑過來,跑步聲馬上會喚起司機的注意。——隻帶一個司機,可能兼任保鏢。
  也許兩個人分布兩邊,一個帶著賴秀金在貼隔壁綠屋夫人門前看櫥窗。女孩子看中了買不起的時裝,那是隨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煩,盡可以背對著櫥窗東張西望。
  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過,明知不關她事,不要她管。這時候因為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在這小樓上難免覺得是高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給炸飛了,兩條腿都有點虛軟。
  那店員已經下去了。
  東家夥計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臉的一臉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瞼睡沉沉半合著,個子也不高,卻十分壯碩,看來是個兩用的店夥兼警衛。櫃台位置這麽後,櫥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搶——晚上有鐵條拉門。那也還有點值錢的東西?就怕不過是黃金美鈔銀洋。
  卻見那店主取出一隻尺來長的黑絲絨板,一端略小些,上麵一個個縫眼嵌滿鑽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邊也湊近了些來看。
  那店主見他二人毫無反應,也沒摘下一隻來看看,便又送回保險箱道:我還有這隻。這隻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裏,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不是說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麵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麽個破地方來——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裏。其實馬上槍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麽麵子不麵子?明知如此,心裏不信,因為全神在抗拒著,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麵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隻戒指,他隻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隻好像好點。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隨時都可以爆破。一方麵這小店睡沉沉的,隻隱隱聽見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撳聲喇叭。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
  她把戒指就著台燈的光翻來複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台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麵,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
  六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說。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牆根斜倚著的大鏡子照著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裏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隻用這麽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這隻怎麽樣?易先生又說。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歡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他們隻管自己細聲談笑。她是內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並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說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這印度老板見言語不大通,把生意經都免了。三言兩語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隻有一千零一夜裏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裏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麽快。她從舞台經驗上知道,就是台詞占的時間最多。
  要他開個單子吧?她說。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戒指也脫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鬆,兩人並坐著,都往後靠了靠。這一刹那間仿佛隻有他們倆在一起。
  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
  還好不要,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裏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隻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於什麽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隻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麽樣就算是愛上了。
  從十五六歲起她就隻顧忙著抵擋各方麵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麽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裏,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裏,就隻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麽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隻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刹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隻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麽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隻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麵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來奪門而出,門口雖然沒人,需要一把抓住門框,因為一踏出去馬上要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們形跡可疑,隻好坐著不動,隻別過身去看樓下。漆布磚上噠噠噠一陣皮鞋聲,他已經衝入視線內,一推門,炮彈似地直射出去。店員緊跟在後麵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鏢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麽回事,耽擱幾秒鍾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並沒攔阻,隻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隻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仿佛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橫衝直撞開走了。
  放槍似乎不會隻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沒聽見槍聲。
  一鬆了口氣,她渾身疲軟像生了場大病一樣,支撐著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來,點點頭笑道:明天。又低聲喃喃說道:他忘了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了。
  店主倒已經扣上獨目顯微鏡,旋準了度數,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剛才講價錢的時候太爽快了也是一個原因。她匆匆下樓,那店員見她也下來了,頓了頓沒說什麽。她在門口卻聽見裏麵樓上樓下喊話。
  門口剛巧沒有三輪車。她向西摩路那頭走去。執行的人與接應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然知道事情敗露了。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後門把風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問她。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行了。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仿佛在裏麵不知待了多少時候。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著層玻璃,就像櫥窗裏展覽皮大衣與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閑適自如,隻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麵。
  小心不要背後來輛木炭汽車,一刹車開了車門,伸出手來把她拖上車去。
  平安戲院前麵的場地空蕩蕩的,不是散場時間,也沒有三輪車聚集。她正躊躇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著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車夫是個高個子年青人,在這當日簡直是個白馬騎士,見她揮手叫,踏快了大轉彎過街,一加速,那小風車便團團飛轉起來。
  愚園路,她上了車說。
  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夥人見麵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封鎖了。車夫說。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著根長繩子過街,嘴裏還銜著哨子。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著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有人在沒精打采的搖鈴。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
  三輪車夫不服氣,直踏到封鎖線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風車擰了一下,擰得它又轉動起來,回過頭來向她笑笑。
  牌桌上現在有三個黑鬥篷對坐。新來的一個廖太太鼻梁上有幾點俏白麻子。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來了。
  看這王佳芝,拆濫汙,還說請客,這時候還不回來!
  易太太說:等她請客好了!——等到這時候沒吃飯,肚子都要餓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氣好,說好了明天請客。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說話不算話,上次贏了不是答應請客,到現在還是空頭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頓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該請請我們了,我們請你是請不到的。另一個黑鬥篷說。
  他隻是微笑。女傭倒了茶來,他在茶杯碟子裏磕了磕煙灰,看了牆上的厚呢窗簾一眼。把整個牆都蓋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還有點心驚肉跳的。
  明天記著叫他們把簾子拆了。不過他太太一定不肯,這麽貴的東西,怎麽肯白擱著不用?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他們那夥人裏隻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後再回戲院,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跟他一塊等著下手的一個小子看見他掏香煙掏出票根來,仍舊收好。預先講好了,接應的車子不要管他,想必總是一個人溜回電影院了。那些渾小子經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全都說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撳滅了香煙,抿了口茶,還太燙。早點睡——太累了一時鬆弛不下來,睡意毫無。今天真是累著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鍾統統槍斃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然他也是不得已。日軍憲兵隊還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內政部為駢枝機關,正對他十分注目。一旦發現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麽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麽糊塗還行?
  現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說他殺之滅口,他也理直氣壯:不過是些學生,不像特務還可以留著慢慢地逼供,榨取情報。拖下去,外間知道的人多了,講起來又是愛國的大學生暗殺,影響不好。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麽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請客請客!三個黑鬥篷越鬧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應的!
  易太太笑道:馬太太不也答應請客,幾天沒來就不提了。
  馬太太笑道:太太來救駕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請是不請?
  馬太太望著他一笑。易先生是該請客了。她知道他曉得她是指納寵請酒。今天兩人雙雙失蹤,女的三更半夜還沒回來。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看來還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他太太說話小心點:她那個麥太太是家裏有急事,趕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進來不久他就有情報,認為可疑,派人跟蹤,發現一個重慶間諜網,正在調查,又得到消息說憲兵隊也風聞,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動,不然不但被別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於他有礙。好好地嚇唬嚇唬她,免得以後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
  易先生請客請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歸太太的,說好了明天請。
  曉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說哪天有空吧,過了明天哪天都好。
  請客請各!請吃來喜飯店。
  來喜飯店就是吃個拚盆。
  噯,德國菜有什麽好吃的?就是個冷盆。還是湖南菜,換換口味。
  還是蜀腴——昨天馬太太沒去。
  我說還是九如,好久沒去了。
  那天楊太太請客不是九如?
  那天沒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們不會點菜。
  吃來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訴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麽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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