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司令是也
回歸原始主義者兼動漫發燒友
“三百年前，他們被稱為義士”。杜琪峰作品《以和為貴》的海報文案，潛台詞應該是“三百年後，他們被稱為黑社會”。是否亨利米勒說過的？“童年裏那些街上呼嘯而過的少年，將會留在你的整整一生”。那些少年呼嘯而過的時候，我常在“百草書屋”裏看武俠小說。一天租金三角錢，牛糞紙包皮，書楣是毛筆寫的書名。百草書屋是租書的門店，上個世紀80年代末，這種書屋在城市裏很普遍。書店一些熟客之間講究“以武會友”，交換讀書心得。當時象我這般小的孩子在成年人的童話世界大概是可以得到無差別待遇，他們偶爾也會聽我介紹李涼的《楊小邪發威》這般的無厘頭武俠小說。而開始最受歡迎的作家卻不是古金（古龍和金庸），而是陳青雲，因為數他的書裏、奇遇是最多的！
大凡奇遇多的武俠小說基本都有比較固定的程式：孤兒，父母是被仇家殺掉，小孩兒逃到懸崖被逼掉了下去。小樹將他接住，異物出現，或是很奇怪的蛇，小孩兒一口咬下去不小心吃進了內丹。丹田一股熱氣，渾身經脈膨脹欲裂，昏倒，悠悠醒轉，全身舒泰。書中暗表，小孩兒在此奇遇下，真氣衝開生死玄關，打通任督二脈，平添了一甲子功力，一棵武林奇葩——誕生了。
如果沒有那棵小樹，小朋友還會掉到水裏，“那裏湖麵總是澄清，那裏空氣充滿寧靜”，湖內有暗門，機緣巧合下進入暗門，那裏還有500年前一代高手的劍譜和內家心法，小孩兒學了整整7年，7年後出落得器宇軒昂，兩道劍眉（混江湖劍眉很重要），他踏入江湖，邂逅美女四處樹敵結交朋黨，殺仇家，最後攜美歸隱或是當上武林盟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當年我們是那麽的喜歡看奇遇多的武俠小說，小說中強烈的心理暗示和豐富多彩的江湖生活實在是讓人覺得現實無味，雲詭波譎的江湖！絕處必然會逢生！陳青雲的作品奇遇最多的是《鐵笛震武林》，一部集“小概率”事件之大成的經典奇遇武俠教科書。主人公司徒文相當的天賦異秉，命運總是對他垂青，女人總是對他多情，走路掉進洞裏會吃神草，落到懸崖下麵會得到神匣，他的奇遇總是沒完。實在太有誘惑力了！如果未來哪一天看到過去彼時之我從懸崖上縱身一躍，那絕對不是自殺。
後來看得就雜了，金庸、古龍、諸葛青雲、梁羽生、臥龍生、蕭逸、溫瑞安、柳殘陽、雲中嶽、李涼還有後來的黃易等等。黃易暫且不表，印象至今依舊深刻的，是梁羽生、蕭逸、柳殘陽、金庸、溫瑞安和古龍，一個個說開去。
1、我最早看過的武俠小說是《童林傳》，小學二年級，原型是清朝雍正年間八卦派的創始人董海川，作者叫常傑淼。後來單田芳據此評書，很受歡迎。童林的招牌武功叫八卦遊身掌，我的理解是圍著敵手轉圈然後出掌擊之，“八卦遊身掌”是我唯一一次試圖去學的武功（軍體拳不算）：院子裏畫上一個八卦圖在裏麵跑圈，不一會迷走神經就承受不住了，吐了一地下來。後來就再也沒有試圖去練過別的武術。還有一種武功叫“沾衣十八跌”，顧名思義，功力一發作，挨著的人都會跌飛，我想著如果我會這種武功，那一定會在上課的時候施展，看到同學老師桌子椅子都飛出去，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童林傳》之後，我已經對武俠小說欲罷不能了，於是接觸了梁羽生，《萍蹤俠影錄》，講大俠張丹楓行俠仗義的故事，梁羽生的武俠非常正派，大奸大惡大是大非，文字清朗並不狎昵，主人公們都是柏拉圖的信奉者，很少出現床戲，在這本書裏學會了一句話：雙劍合壁 天下無敵。之後的《冰川天女傳》、《雲海玉弓緣》、《牧野流星》、《廣陵劍》和《白發魔女傳》等等也不錯。《廣陵劍》裏有對古曲廣陵散的描寫，一曲廣陵散，從此絲弦絕。印象最深的作品是《大唐遊俠傳》，圍繞安史之亂中極為慘烈的睢陽保衛戰為故事情節。每每讀到張巡、南霽雲等烈士都使我極為激動，有時把持不住，隻能停下一會再讀，朦朦朧朧知道了什麽叫山河破碎、身世飄搖，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什麽叫舍身取義，正氣浩蕩。梁羽生筆下有兩個招牌人物，一是張丹楓，二是金世遺。我很喜歡後者的不羈和亦正亦邪。不過認為這兩個人物梁羽生刻畫的過於生硬，很難走出書外來。
2、蕭逸的武俠作品，通常會在著者名字後麵加個“美”字。意思是說此人是美籍華人。沒人統計過這種身份備注會有多少實際效果，《飲馬流花河》同《馬鳴風蕭蕭》是還能依稀記得的，不過如今卻沒有重溫的打算。有人說，蕭逸寫起人性來可力透紙背。
柳殘陽本名高見幾，他的《梟霸》係列描寫黑道大哥青龍燕鐵衣，柳殘陽的文風強悍，字裏行間硬氣十足，描寫江湖人、江湖血、江湖紛爭江湖事，骨子裏是個“義”字，描寫男女情事卻是個大老粗，極為擅長幫派之間的血腥鬥爭，我一直認為，柳殘陽的書是最適合初入黑社會的馬仔讀物，對促進幫派的凝聚力同核心力遠比“三刀六洞”有效得多。
3、金庸不多說了，他的江湖地位毋庸諱言，我最喜歡的是《天龍八部》，最難得的是金的小說時讀時新，令狐衝不好色，算不得浪子。徐克拍攝的《笑傲江湖》，林青霞扮演的東方不敗尤為驚豔，印證了那句話：陰陽兩性的統一，是最高的辯證法。
4、重點說說古龍和溫瑞安。
我是個古龍迷，在後陳青雲時期到如今。古龍這個家夥是個喜歡故弄玄虛的人，又經常囊中羞澀沒錢吃酒，常洋為中用圖個省事換稿費。如《流行蝴蝶劍》之於馬裏奧普佐的《教父》。同時他又是一個僨世嫉俗的大才子，古龍真正的把美學引入到了武俠小說中來。
最喜歡的古龍的小說是《多情劍客無情劍》，最喜歡的人物是李尋歡，李這個人，對生活品質和精神生活要求極為苛刻，骨頭裏都是高貴的骨髓。他愛的人，寧願讓給朋友，他白天喝七壺酒，晚上喝七壺酒，實際上看小說裏的描寫，他已經得上了比較嚴重的胃潰瘍。而依然談定神閑，連美絕武林的林仙兒也讓他不屑一顧。每一咳的風情都是那麽令人憐惜，說李尋歡自虐也好，風骨也好，古龍寫李尋歡，實際就在寫他自己。古龍不長命，李尋歡在故事之外恐怕也活不久。
溫瑞安是古龍的崇拜者，所以他的文風模仿古龍。二者不同的是，溫本身習武，同時有高絕的想象力，他對羅織故事和對招式描寫的能力要勝過古龍。而古龍是一位放浪形骸的浪子，卻可以做到情緒上的大手筆。如果溫古集於一身，我相信那會是武俠小說第一人。
《神州奇俠》係列是溫早年的作品，也是我認為他最好的作品，寫於溫瑞安年輕時在馬來西亞組神州詩社時期。這部小說的優點有多麽突出，缺點就有多麽突出，整個係列顯得有些虎頭蛇尾，主人公蕭秋水行俠仗義，鬥朱大天王，鬥權力幫，卻被身邊的朋友一個個的出賣。而被出賣的次數，目前看來，是所有武俠小說裏最多的。溫和古都相信那句話：最好的朋友也是你最危險的敵人。所以書裏遍是無間道，多到令人極度懷疑人生。而且，溫瑞安大大提升了蜀中唐門的江湖地位。
溫瑞安又稱殺手溫，說他類似於中國版的田中芳樹，筆下人物死傷無數，除了主人公之外，其他人物都朝不保夕，分分鍾都會死去。而到了後期的《說英雄誰是英雄》係列，已經近似於屠殺。我想任何一位角色，都不願意跑到溫瑞安的書中去。
而讀溫，必然想起古。有兩處敵我生死搏殺之前，敵人來攻，而在處理手法上溫瑞安簡直在照搬古。
試看《神州奇俠》之第三部《江山如畫》第九章：客敲月下門。
有人在問（藥王莫非冤）：
“有人在家嗎？”
再敲了敲，那人競唱道：
“敲敲門，你在不在，有人說你拉了柴……”
再看古龍的小說《歡樂英雄》第二十四章：心如蛇蠍的紅娘子。
外麵突然有人敲門，這人居然敢光明堂皇的來敲門，倒是他們想不到的事，王動終於問道：“誰？”
外麵有人輕輕道：“我。”
王動道：“你是誰？”
外麵的人突然笑了，笑聲如銀鈴卻遠比鈴聲更清脆動人：“連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麽？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書中精彩的地方也是很多，看溫瑞安用激蕩的文字書寫世態炎涼。
“所謂“理之所在，義不容辭”，或者“為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諸如此類的話，猶如風過秋葉，是很容易凋落的。掉落時隻是驚心地殷紅一片，像血灑過一般壯烈，讓人想起存在過的一刹那罷了。真正危難來的時候，是不是就凜凜這理義的原則。說的時候輕易，但真正殺戮，酷刑臨身時．是不是還有一諾舉泰山的膽誌？
而且勢為人忽略的是，在酒酣耳熱，血脈噴張時，拍案大呼，生死相共，血灑神州，隻不過是以喉嚨裏振動空音所發出的聲音罷了，著不畏鬼神，則矢誌亦又如何？世人雖知刀劍加身時操守不易，卻不知在平時無可作為時，更能令人他去，或生退誌，然後又自圓其說。
他如若尋著真理，隻要他不去自省昔日為何要堅持和抉擇原來的初衷，而且更於自欺欺人為大徹大悟時，他便如脫絲韁的馬車，馬自放轡奔去，車則停於人多的大草原上，再竭盡往另一無盡無涯的方向馳去。”
在武功的大處落筆上，更是精彩。依然是《江山如畫》，說鐵騎銀瓶兩位武當高手。
“銀瓶真人又道：“我們的內功，已到巔峰，十叁歲的時候，已練成‘十叁太保橫練’二十歲時，已學成‘童子功’，”鐵騎接下去道：“六十年前，學得‘金鍾罩’，五十年前打通奇經百脈，四十年前便連‘鐵布衫’都練成了，………
鐵騎真人又悠然道：“……想叁十年前，我們已通了周身脈絡，全身氣穴，可任意遊走挪移無礙，二十年前，更有進境，練成了‘金剛不壞禪功’……”蕭秋水真是聽得眼睛都花了。…………
銀瓶也悠然道：“近十年前，我們學得了‘先天無上罡氣’，這幾年來，內功修為，也沒什麽值得我們學習的了……”說到這裏，銀瓶真人的眼色竟有說不出的落寞，鐵騎也蔑然一笑：“……兩叁年來，我們把‘無極神功’、‘歸元大法’、‘大般若禪功’搬回來學學消磨日子而已……”兩人眼中寂寞之色，猶如晚霞暮至。
蕭秋水心裏更有一種肅然的敬意。
凡是一門藝術巔峰，都是寂寞無人的。”
實際上來講，以溫瑞安在寫《神州奇俠》係列之時，總令我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覺。連“寂寞”他也在學古龍。
看《神州奇俠》係列第五部《闖蕩江湖》第六章：木葉 豹象、章殘金 萬碎玉。
“他又笑了一下，笑意裏有無盡譏誚。“你們先上路了，怎能留我一人？這世間的路上，我們已走得厭了……黃泉好上路呀……”
他說著眺望山穀遠處的雲彩，喃喃道：真是寂寞……“
蕭秋水側了側耳，要向前去傾聽清楚，然而章殘金頭一歪，卻已死了。”
而在蕭秋水大哥蕭易人臨死前，也是說著“真是寂寞”。
比起來，古龍的更自然一點。《浣花洗劍錄》第六十章：一戰成功。
“白衣人靜靜地臥在沙灘上，胸膛起伏著，突然，他睜開了眼睛，瞧著寶玉嘴角竟似露出了一絲微笑，喃喃道：“謝謝你。”
寶玉怔了怔，垂首長歎道：“你為何謝我？是我殺死了你？”
白衣人仰視著藍天高處一朵飄渺的白雲，悠悠道：“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是多麽寂寞……”
從前看武俠，圖個熱鬧，暫時激情，瞬間狂歡。現在再讀來，那書中描寫的景物風水，人情世故，自己這些年也曾走過。在嵩山，蕭峰有他的少室山之戰。在華山，蕭秋水挑費家一族。在七星岩、在高要、在開封、在浣花溪水、在貴陽甲秀樓、在杭州西湖……多少武俠人物勒馬橋邊，徒步千裏。放眼望去長河落日，回頭一歎大漠孤煙。即使知道他們並不曾存在於曆史，他們的背影早已虛幻，但這、卻是屬於每個喜愛武俠人的江湖，屬於不曾忘記的舊情事，屬於早該作古的一聲唏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