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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選載: 京城姊妹花 (5)

(2014-04-09 15:50:31) 下一個

作者/逍遙白鶴

開國巨人辭世的那年,北海的白塔被地震震塌了一角,鍾鼓樓的大鍾也曾在一個不見星月的暗夜裏無人撞擊而鳴,老人們說那是個朕兆,看著吧,這世道又要變了。果不其然,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末葉,中國這艘創傷累累的巨輪有了一位新的舵手。於是住在胡同裏的老百姓們以他們特有的嗅覺也聞到了社會即將產生變革的氣味,四周圍透著一種春筍拱著凍土要出頭的勃勃生機。北征的爸爸複職了,曉玲院子裏一個被劃成曆史反革命的徐達仁大伯(據說是在國民黨三青團裏做過高官)扛著鋪蓋卷打新疆勞改農場靜靜地回家來,又去他工作過的區教育局上班了。理發館又開始給客人們燙頭發,高跟鞋也悄悄地出現在一些時髦女人們的腳上,少女們素色的中式棉襖時興翻出各種花色的的確良西式襯衫的尖領子,愛美之心悄悄地抬起頭來。時光似流水般泊泊地流淌,因為每天都有不同洋麵孔的顧客在曉玲眼前晃來晃去,她已經淡忘了托馬斯的模樣。轉眼之間,幾陣西北風就把1977年北京短暫的金秋和殘花落葉一起吹得無影無蹤了。1978年的春節前夕,北海、昆明湖的水麵早已是冰凍三尺積雪瑩瑩,而京城裏極左政治的堅冰卻在悄悄地融化。擠在冰冷的公共汽車的人堆裏去上班的曉玲望著車窗外鉛灰色的蒼穹和飄飄落落的薄雪花,裹緊了身上深藍色燈芯絨棉猴,一心想快點走進店裏讓開得足足的暖氣把自己凍僵了的手腳暖和過來。 
   
中午,趙姐舉著電話聽筒叫:“曉玲,找你的電話!”她捂住電話聽筒滿臉的神秘,“是個男的打來的。”曉玲為顧客包好了一塊絲巾,走過去接過電話。“喂,我是段曉玲,請問是哪位?”“曉玲你好,我是托馬斯,就是在你們這裏買唐裝的那個瑞典的托馬斯,你還記得我嗎?”“呃,我想起來了。”“ 因為去年底,我度假回來一直很忙,沒有時間給你一個電話。我很想給你看我穿著那件唐裝參加婚禮的的照片,你今晚有空嗎?”“嗯。。。”曉玲猶豫了一下,在當時與洋人交往幾乎是大逆不道,會很紮眼的。可是為什麽不呢,他是我是工作中認識的朋友沒有什麽不正當的。她青春的潛意識裏對外部世界的好奇是不難跨越陳規舊俗的警戒線的。“好吧,今晚我沒別的安排。”她回答。電話線另一端的聲音透出按耐不住的興奮與喜悅:“太好了,我們去‘老莫’(莫斯科餐廳)。你們是六點鍾關門吧,晚上七點我到友誼商店門口來接你。”“好吧。再見。”掛斷了電話,曉玲為自己大膽的應允不由得加速了心跳的頻率。“誰來的電話呀?有男朋友了?”趙姐調侃地問道,“哪呀,別逗了你。是我表哥。”“你表哥是外地人吧,聽著有口音哪。”“嗯。”曉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盡管趙姐經常無遮無擋地將自己每天與愛人和婆婆吵架的每個細節都對小玲複述一遍,與曉玲分享她所有的秘密,但趙姐畢竟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曉玲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答應了一個外國顧客的邀約。 
  
商店關門了,曉玲到洗手間沾著自來水捋順了額前的劉海,將散落出許多亂發的馬尾辮重新紮整齊。她再用清水洗去臉上站了一天櫃台的疲憊,抹上雪花膏,在飽滿的嘴唇上擦了點口紅。這管橙紅色的口紅是她剛進店裏工作的時候圖好玩買的,一直裝在手提包裏,那會兒女孩不時興化妝,她還從來沒有用過呢,這回派上了用場。洗手池前的鏡子裏立刻現出了一個麵色白裏透紅、眼波靈動瀲灩的俊俏女郎。同事們都離開了,她佯裝清點貨物等到離約定時間隻差幾分鍾時才走出了店門,她不願意被同事們看見。好在暮色已降臨,那時建國門地段的傍晚還不像今日這般燈火璀璨。曉玲一眼就看到高大的托馬斯身著灰色的法蘭絨短大衣,頸間圍著一條純白色的羊絨圍巾,比夏天見到時休閑打扮的他顯得更加儒雅風度翩翩。他站在一輛款式古板而敦實的黑色沃爾沃小轎車前朝曉玲招手呢。和雍容華貴的托馬斯相比曉玲頓時覺著自己身上的藍棉猴很煞風景。管它呢,我就是我。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托馬斯彬彬有禮地拉開右邊的車門,並將一隻手護在車門的上方,見曉玲坐穩了才從容地將自己安頓到了駕駛位子上。這是芳齡十九的段曉玲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這麽高級的外國小轎車,而且掛著有外交豁免權的黑牌照。由於細心的托馬斯等候時沒關引擎,空調吹的車內暖融融的,真皮座椅柔軟舒適。車載錄音機輕若遊絲般地播放著一首撒克斯管協奏曲,讓曉玲馬上想到了“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這個形容詞。托馬斯身上的香水味清幽淡雅,曉玲聞著很像姥姥留下的一把檀香扇子的味道,她深深地把那種好聞的味兒吸入了鼻腔。冬日傍晚的北京街道路燈稀少,店家也都早早地關了門,到處一片黑漆漆的,往來的車輛也很少,街麵顯得十分空曠。黑色沃爾沃一路順暢無阻地駛向西郊。坐在車裏曉玲覺著有一種喝醉了酒似的暈眩,是小轎車太舒適、還是托馬斯的香水、還是車子轉向時的弧度造成的她不可得知,隻是這一切對她來說有點太不真實,象是做夢。
 
毗鄰北京動物園的莫斯科餐廳與北京展覽館、北展劇場一起是一組連珠合璧、巍峨壯觀的俄羅斯古典風格的建築群,在周圍低矮的四合院和四四方方千篇一律的居民樓的反襯之下顯得巍為壯觀,那是前蘇聯還被中國人民親昵地稱之為老大哥的時候修建起來的。外部圍牆由表麵粗糲的石方壘就,餐廳高大的玻璃轉門鑲著明晃晃的金屬框架,門內的前廳裏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高懸的水晶吊燈富麗堂皇。走進去仿佛從灰頭土臉的北京一步跨入了異國他鄉。在娛樂、餐飲業如鳳毛麟角的一九七幾年,這裏是一個可以享受奢華而價格並不奢華的去處,是個無論陽春白雪還是下裏巴人都消受得起的好地方。因此,每天還不到就餐時間門前早就排起了等候的長龍陣。通常門口有餐廳的工作人員發號,每天的號是有限的,拿不到的人就隻好望門興歎了。曉玲對這裏並不陌生,她和姐姐曉芸、林北征他們曾經來過。托馬斯和曉玲泊好了車,老老實實地站到隊尾等候。發號的人一看見有外賓,馬上把托馬斯和他的客人段曉玲直接請進了餐廳,那會兒來京的外國友人還物以稀為貴呢。
  
托馬斯很周到地先幫曉玲脫下棉衣掛到椅子背上,又將椅子挪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鄰桌一夥年輕人吵架似的扯著嗓門說話,桌上刀叉飛舞杯盤狼藉,托馬斯看罷微笑著搖搖頭說:“他們幹嗎那麽大聲,不是耳朵有毛病吧。其實他們是西餐中吃了。真正的西餐應該是各人點各人的,我不習慣分享別人的盤中餐。我們自己點自己的一份可以嗎?”“我無所謂的。”曉玲說。她點了奶油雞茸湯、罐悶牛肉和一份米飯,托馬斯要的是啤酒、鐵扒雜拌、素菜沙拉。許多年以後,在美國定居的曉玲為了那一份“老莫”情結曾四處打探俄式餐廳,她去過幾處名為“日瓦格”“基輔”的餐館,有用老式鍵盤手風琴拉波爾卡曲子的俄羅斯大叔圍著餐桌演奏,但飯菜與她記憶中的“老莫”則是毫無共同之處,大概一如中國有川菜、粵菜之分,俄菜也因地域不同而各具特色吧。

那天的曉玲穿了一件圓領鵝黃色馬海毛毛衣,是店裏過季清貨時買的線媽媽給她織的,毛毛茸茸的很可愛。她額前齊眉的劉海像一道珠簾微微晃蕩,珠簾下掩映著一雙杏仁形狀的好看的大眼睛,眼眸潭水般幽深清澈,黑白分明。那時她的削肩玉臂珠圓玉潤、長長的頸項天鵝似得不起一絲皺褶、周身無處不散發著青春的亮麗。等著上菜,托馬斯被眼前的這一道風景迷住了,他目光癡癡地望住曉玲,隻看得曉玲臉上一陣發燙,趕快開口打斷了尷尬:“你不是說要給我看照片的嗎,帶來了嗎?”“呃,當然,當然。”

托馬斯從大衣兜裏取出一本袖珍影集,一邊給曉玲展示一邊向她介紹。托馬斯的妹妹傑茜卡的婚禮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一個哥特式的白色尖頂教堂裏舉行,親眷們的合影是在戶外拍的。背景是層巒疊翠的丘陵、清澄如鏡的湖泊倒映著湛藍碧透的晴空。美麗新娘層層疊疊的白色蕾絲長裙曳地,被一群紫羅蘭色裙裾飄飄的伴娘和黑色禮服筆挺的伴郎們圍繞著,笑得那麽明媚那麽歡暢。高大的托馬斯醒目地穿著那件在友誼商店定做的寶藍色緞子麵福字圖案的唐裝,十分的與眾不同。。。照片上的情景像是曉玲和姐姐前些時候在總參三座門禮堂看過的某個西方電影內參片裏的鏡頭,那種華麗與浪漫在當時的曉玲眼裏簡直是恍若天堂。


-------內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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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逍遙白鶴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思路花雨' 的評論 :
是啊,有關我們這代人青春的記憶 :D
思路花雨 回複 悄悄話 美好的回憶!友誼商店,老莫都是那個年代年輕人最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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