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逍遙白鶴
菜一樣樣上齊了,他們邊吃邊聊。
托馬斯說,瑞典是一個很美麗富裕的國度,地曠人稀,冬季綿長。由於兩次世界大戰都扮演著中立國的角色,社會發展安寧穩定。從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人們的生活習性,比較注重自我,人與人之間從地理和心理意義上都隔著相當遠的距離。他的經銷冷凍設備的父親有一個老友在亞洲有生意,經常往返於西方與東方之間,有很深的東方情結。那位先生的家中擺滿了來自遙遠東方的古玩:石刻的觀音頭像、泰國鍍金的千手觀音、端硯、鼻煙壺,巨大的景泰藍瓷瓶、還有八大山人的畫卷、印度尼西亞的木雕,就像個東方博物館。他還會講許多妙趣橫生的故事和傳奇。受他的影響,
托馬斯從幼年時就產生了對遙遠的異邦文化的好奇和向往。太過平靜缺少變革的生活令他厭倦,他內心深處有一種突破現有文化藩籬的衝動。大學時期他就開始關注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到處尋找關於中國古典哲學的譯著來讀,他甚至訂購過一段時間英文版的《中國日報》,雖然其中許多口號式的政治宣傳他並不喜歡,他喜歡上麵介紹文化的內容。他的家人和同學們認為他的癖好不可思議,十分荒唐,他卻執拗地堅持了下來。受這種向往的推動他於七十年代中期去了台灣,在台大教授英語同時學習中文,後來被聘為駐華外交官來到了北京。他對源自黃老思想的道學“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的境界,和莊子
“天人合一,物我皆忘”的大徹大悟很是景仰。
托馬斯關於莊老哲學的一番話,曉玲直聽得雲山霧罩。她是讀著毛主席的紅寶書和革命大批判文章長大的一代,對於被劃為封建主義垃圾的老子、莊子所知甚少,隻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緣故對孔夫子還聽說過一二。不過,一個老外對中國文化有這樣的熱忱和癡迷還是挺讓她油然起敬的。她喜歡聽托馬斯喉音很重的嗓音,那種聲音講起話來很有磁性,她聽到的周圍的男聲多是單薄或刺刺剌剌的,很少有這般厚重。望著他碧綠的眼眸,她聯想到了商店櫃台裏擺放著的那些翡翠戒指麵,人的眼睛怎麽會有這樣翡翠般的顏色呢?由托馬斯的眼睛她又聯想到了北征家裏養的那隻慵懶溫和的波斯貓,因為那隻名叫毛毛的貓有一隻眼睛也是碧綠的,另一隻橙黃。
托馬斯告訴曉玲他曾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史。前妻辛西亞美貌如花,但在一起生活久了他不堪於她無節製的瘋狂購物和在名流聚會上搔首弄姿的招搖,她對於他花費大量的時間在閱讀上也十分的難以容忍,兩個人分歧便日益加劇。再有,她也不喜歡台北的潮濕和擁擠,總是抱怨喝不到正宗的斯德哥爾摩咖啡,更沒有令她心醉神馳的滑雪場,兩人終於不歡而散了。托馬斯說,沒準哪天他會娶一個像哲學一樣玄妙的中國姑娘。他在書房裏讀書,妻子在一旁行雲流水般地彈撥著古箏或是琵琶,就像中國古畫上畫得那樣。
晚餐後,溫暖舒適的黑色沃爾沃靜靜地駛過北京冬夜幽暗的街巷,一直把曉玲送到了家門口。看著托馬斯的車子拐出了胡同,曉玲像小女孩似的蹦著跳著的回了家。媽問她怎麽沒回來吃晚飯,她說和幾個同事出去玩兒了。
(4)
姐姐曉芸下鄉那年,育紅中學租來的大卡車披掛著“熱烈歡送北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橫幅標語停在校門口,把一幫子風華正茂的丫頭小夥子往上裝,送行的家長們和校團委書記轉業軍人秦誌剛幫著畢業生們往車幫子上爬,再把行李遞上去。幾個學校宣傳隊的隊員玩命地敲著鑼打著鼓和刹,熱鬧的整條胡同都一起隨著鼓點上下振顫。猛一眼瞅上去,這幫半大孩子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女孩子們不是編倆皮筋紮著的豬尾巴小辯,就是梳著一對刷鍋炊帚似的小刷子,腳蹬平底兒方口係帶的黑布鞋,男孩全都留著板寸頭腳蹬黑麵白底的懶漢鞋。男女身上穿的都是軍綠布衫褲,胸前戴著皺紋紙做的大紅花。輪到曉芸上車的時候,秦誌剛搶著上前幫忙,他拉住曉芸的手半天不舍得放:“從現在起我們不是師生關係了,我希望你不會忘記我,我會想念你的。”他抓緊時間俯在曉芸的耳邊情深意切地嘟囔。想起畢業前他假模三道地一次次把她叫到團委辦公室做政治思想工作,批評她不要求進步原來是別有用心,曉芸抽回右手一把扯過自己的背包,不客氣地掃了他一眼“你沒不正常吧?”抬腿爬進了車箱。媽抹了一把眼淚,使勁地朝卡車裏的大女兒搖胳膊“芸兒,自己當心,給媽寫信啊!”媽的聲音淹沒在喧天的鑼鼓和眾人的噪雜聲裏,很快就被其他要送走的人和送人的人擠到一邊去了。曉芸也揮著手朝著妹妹曉玲和媽媽喊“回去吧,媽,你們趕緊回家去吧!”
一直到超載的大卡車發動了引擎沉沉甸甸地開出了學校所在的胡同,曉芸最期待出現的林北征卻連個麵也沒露,她心裏頓時一陣發緊空空蕩蕩的。雖然與媽媽和妹妹分別也有些依依不舍,但當時林北征在她心裏占的分量要重得多。她沮喪地從站立著的人堆裏出溜下去,蹲在卡車車廂的角落止不住鼻子發酸,淚湧如泉。
卡車駛出京城進入郊區顛顛簸簸地在一個遠郊縣政府革命委員會門口的大牌子前停住了——這是他們的目的地。秋日的驕陽無遮無擋曬了一個上午,新知青們出發時人聲鼎沸高唱革命歌曲的亢奮勁兒這會兒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個個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兩眼發直開始發蔫,就象瀉了氣的氫氣球。街道兩旁的店鋪和住房與城裏相比漸次更顯簡陋破敗。偶爾有一兩輛破舊肮髒濺滿了泥土的長途公共汽車開過,飛揚起漫天的黃塵,車頂上搖搖欲墜地堆滿了旅客們的紙箱和麻袋包,曉芸奇怪那些破爛東西怎麽會待得住不掉下來。路上低窪的地方積聚著汙水,到處有肆意丟棄的垃圾和舊報紙。街邊牆上一層層糊上去的大標語大字報很多字跡已被雨水衝刷的斑駁不清,綻開的部分在肅殺的秋風裏呼啦啦地飄搖,一派淒涼的景象。畢業生們陸陸續續地被各個公社或生產隊來來接人的領走,最後隻剩下八九個分配到大裕莊祁家豁子大隊知青點的沒人認領,其中有段曉芸和她的鐵姐們荻靜怡、同班同學崔國慶、白崇樂還有幾個是其他中學的畢業生。小荻見曉芸一幅神不守舍的樣子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走過來推了她肩膀一把,“姐們兒,別想了,想也沒用,聽說人家林大公子就在幾天前已經當上了後門兵,這會兒可能早就穿上軍裝出北京了。此一時彼一時,你就狠狠心把那一頁翻過去吧,從今以後我們這些沒門子沒路子的就隻有老老實實的修地球啦。”翻過去,談何容易,五年那,五年最純情的歲月......
在段曉芸進入育紅中學初二年級開學半個月左右的時候,班主任馬崇賢老師領進教室來一個新生,向大家介紹說他是從海澱區轉學來的,名叫林北征。馬老師是教語文課的,黑板的板書寫的極帥氣,而且可以左右開弓,引得班內班外的許多同學都成了他的崇拜者,按現在的說法是湧現出一大批“扇子”和“粉絲”。同學們對書法興趣大增,一時間附近新華書店裏本來無人問津的鋼筆字帖小冊子竟銷售告罄。馬老師粉筆一揮,黑板上“林北征”三個大字如三匹奔馬奮蹄噴鼻熠熠生風。“跟大家介紹一下你自己吧,”馬老師拍了拍林北征的肩膀。比黝黑清瘦的馬老師高出半個頭的林北征在眾目睽睽之下竟麵露幾分羞澀,和他身體的強壯、五官的濃烈很不相稱。
“同學們好,我、我也沒什麽可說的。我喜歡滑冰、打籃球乒乓球,聽說育紅的籃球校隊挺不錯的,以後我爭取參加。完了。”他聳了聳寬寬的雙肩。
班上最愛打群架鬧事的外號叫“杠頭”的男生崔國慶用右手遮著嘴巴甕聲甕氣地說道:“給丫一大哄——”接著幾乎是全班的男生一起響應:“歐吼歐吼!”男生們用當時北京最時興的起哄架秧子的方式對新同學表示了歡迎。女生們無可避免也對這個英俊的新同學頓生好感,也發出善意的哄笑。
“崔國慶,你怎麽永遠都沒個正形。林北征,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初一三班這個集體中的一員了,希望你好好學習和大家團結友愛。你的個子可真不矮,自己到後麵找一個空座位坐下吧。”馬老師說。
林北征提著書包走到最後一排,有三五個桌椅閑在那裏,段曉芸旁邊的桌椅也是空著的。林北征環視一周猶豫了片刻,把書包丟進曉芸旁邊的書桌裏坐了下來。男生們因為林北征的決定而互相交換著曖昧的目光,坐在前排的幾個女生回望的眼神也有些怪異。林北征坐定了才發現,原來一行兩個並排的課桌後麵全是男生挨著男生女生挨著女生的,他這樣一男一女似乎是破了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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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複活節快樂,願上帝保佑你幸福平安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