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逍遙白鶴
初稿完成於: 2006年10月
驚夢紅塵
(一)
燭光暖暖地跳躍在雯雯表情生動的臉上,她飽滿潤澤的雙唇啜飲著細高玻璃杯裏乳白色的Pina
Colada(一種朗姆酒和椰奶調配出的雞尾酒),老到地握著杯柄的纖指儀態優雅,每一片指甲都修飾得齊整無暇,貝殼般瑩光閃耀。她總是喜歡人約黃昏後,“我們這個年齡的女人,燈光和燭光下人看起來會更柔和,更具誘惑力,日光下我常常找不到感覺,會丟失掉自信心的。”她欠起身來告訴我,壓低了嗓音。
雯雯是個外柔內剛很執著的女人,一個軍人大院將軍樓裏千嬌百寵出來的老疙瘩(最小的女兒),我們打小學中學就膩呼在一塊兒玩了。她的前夫馬廣宇在胡同大雜院裏長大,他們是在一個黑燈舞會上跳貼麵舞認識的,門不當戶不對,化學反應對上了,從此如膠似漆好得像掰不開的鑷子。她從宇空手套白狼倒騰許可證的年月就跟著他在江湖上行走,住過外省條件僻陋的馬車店、招待所,餐桌上幫著宇和客戶低三下四地磨爛過嘴皮子、灌下過成瓶的劣質白酒。財來財去起起落落,她一直都無怨無悔地相伴左右。所以宇搖身變成房地產大亨以後就為家在遠郊軍區大院的雯雯長期包下了京城一處四星級酒店的客房——直到搬入婚後的家。宇頗為女眷們稱道的豪言壯語之一是:我就見不得我的女人在高檔店裏看著喜歡的東西掏不出錢!
我聽說雯雯不缺錢了以後,曾經對她一往情深的宇單獨外出的應酬越來越多,知己不知己的紅顏女友也多了起來。美貌驕人、場麵上又周到婉轉的雯雯開始和宇賭氣對著幹,她的裙下之臣也一個個浮出水麵。於是,“彩旗飄飄”變成了“戰旗獵獵”,家中的紅旗倒了,亂了方陣。
我和依然單身獨處的雯雯約在了什刹海荷花市場盡頭的一個酒廊見麵。近湖邊的桌子在廊簷下綿綿地伸展開去,幾乎沒有空位。桌畔男男女女的麵孔都隱在忽明忽暗蠟燭的朦朧中辨認不清,所有談話的語調都有意識地收斂著,絕不像餐館茶樓裏那麽肆意囂張。臨著一池被霓虹浸染斑駁了的碧水,望得見水麵上秋風一陣陣搖動著墨綠色的荷葉和粉嫩嫩的荷花。這會兒,白天渾濁的空氣沉澱下去了,陳舊的、汙損的藏進暗影裏不見了。沿湖剩下的是紅豔豔的燈籠、燈光和月光織就的建築的輪廓、窄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從別的店家飄過來蕩過去無名小樂隊演奏的樂曲,一切都美不勝收。細說往事,追蹤故人,把酒臨風,每一次歸國比酒精更令我沉醉的總是故鄉北京這種難以言傳的氛圍與風情。
“你還記得肖菁婷嗎?大家都叫她‘小蜻蜓’的那個女孩?” 雯雯向我稟報一班老友的現狀時,突然提高了幾分聲調發問。
“不就是那個嫁了個香港黑道的北京小妞嗎,當然記得了。你告訴我的,她也在咱們中學上過一年學,算起來還是我們的小學妹呢。”我眼前立馬浮現出一個臉孔略顯嬰兒肥,口齒伶俐,長發飄飄,肌膚如牛奶一樣白嫩,算不上美豔但頗有些韻味的小女人。
“她跟那個黑道的小老大分手以後沒著沒落的,那陣子,我常帶著她玩。現在人家成了宇明媒正娶的妻子,把我這個糟糠的席位給戧了。”
雯雯說著,垂下眼簾,點燃了一支香煙,語氣平淡得好像宇是一個從來就與她無關的人氏。
“我還以為是你個性太強,容不得宇在外麵花天酒地鬧崩了的,竟是因為小蜻蜓?”我感慨道。
“我是跟他有爭執,但我們不是一般的交情,你知道的。從沒想到會走到離婚的地步。而且離婚不久他就娶了小蜻蜓。我才知道是誰使宇吃了秤砣似的非跟我離婚不可。”雯雯告訴我。
我愕然,張開的嘴半天才又合上。
(二)
第一次見到小蜻蜓是在香港。
1996年,近在咫尺而大陸人不易親狎的香港大限在即,過了九六便是九七。香港香港,回歸以後散發的還會是一樣的“香”嗎?即使允諾了一國兩製,馬照跑,舞照跳,當時還是有不少港人心思思、意惶惶。可以理解,就算是一個過繼的孩子在後娘的懷裏攬得久了,一下子回到親娘的麵前,熟悉和適應怎麽都需要一段時間。幾個好友偏要約我1996年的聖誕節去香港過,要去嗅一嗅港九這一方水土變革前夜的故“香”,雖然不以為九六和九七香港的聖誕會怎麽的不同,我還是答應了。我們參加的是旅行社隻管辦理旅遊證件不包食宿的散客旅遊團,同一個團從深圳出關時又嘰嘰喳喳地跑來了來了幾個濃妝豔抹的摩登女郎,宇說她們是過去做幾天“生意”的雞(暗娼)。我問你怎麽看得出人家不是良家婦女,宇說,連這都看不出來白在場麵上混了。出了關,那邊就有道上的人接,她們常來常往早就有熟客了。
那時,大陸客被統統貶稱為“表叔”(意為來自鄉下的窮親戚),哪裏像現在這樣被奉為財神。港島海關著鼠灰色製服的男女官員們神情肅殺,對我們北京來的一行人口氣和目光裏滿是不屑與狐疑。出了關,我們就像過堂受審的犯人被宣判無罪釋放,大家大呼小叫地拖著行李衝出了機場。
撲麵而來略帶鹹腥的海風裹挾著人口密集的半島上潮悶的空氣。這個依山傍海的海濱城市漂浮著一種特有的味道。那種味,和“香”不沾邊,倒是與攤販們席地叫賣的鹹魚幹貨味道很相近。其實彌漫於香港的香,是視覺的,嗅覺的感受並不值得稱道。
第一次到香港大家都很興奮。
本地的人們行色匆匆,聽見我們高聲大嗓的普通話,投過來的多是不甚友好的眼神。
“哎,宇哥、雯雯姐,我來接你們來啦!”
我們身後響起一個女聲地道的北京腔。
說話的是個二十出頭,身著薄如蟬翼的淡粉色喬其紗長衫的靚女,隱約看見薄紗裏麵撐得鼓脹脹的銀灰色文胸。她的眉眼被一副範思哲鑲著誇張粗鏡框的太陽鏡遮住。精心保養的過肩長發烏黑柔潤,波浪翻卷,高挑柔媚的她在過往暗淡低矮的人群中十分地搶眼。
“小蜻蜓你好,你老公國豪怎麽沒來?”
雯雯看起來與她很熟絡。
“有幾個小兄弟在銅鑼灣惹了點麻煩,很難搞得掂,他實在走不開。不過國豪交待了,你們兩口子一定要住在我們家,在北京都是你們招待的。別去酒店了,你一定得給我們一個答謝的機會!”
“不不不,小蜻蜓,這幾天的節目交給你安排,住你家太打擾了,我們還是去住酒店。”宇說。
“這是我的好朋友宜萱,人家是電影學院表演係的教師。”
雯雯把我介紹給她,又轉身將她介紹給我,“這小妮子叫肖菁婷,咱北京小老鄉。她的父母早就在美國定居了,是大科學家。這個小叛逆不好好在美國讀書,她看上了一個在賭城邂逅的江湖小老大,跟父母吵翻了,非要嫁到香港。老公成天打打殺殺的,她也不害怕。”
“雯雯姐,那有初次見麵就揭人家老底的?宇哥,你也不管管她!”被叫做小蜻蜓的姑娘嬌嗔地推搡著雯雯的一隻胳膊。她對我說,“你是電影學院的老師?
那你一定認識不少導演明星啦,日後有機會介紹我也拍個片,本小姐演技一流啦!”說罷,爽朗地大笑,露出滿嘴潔白整齊的牙齒。
“今晚去珍寶海鮮舫吃海鮮給你們接風,明天晚上到紅墈聽張國榮演唱會。逛街購物就不用說了,我陪你們全程。這次個唱‘哥哥’有穿長裙和高跟鞋的扮相,據說媚得一塌糊塗,男人女人都要受不了啦!” 小蜻蜓興高采烈地說。
“好好,別站在這兒聊啦,猴熱的。我們先去落個腳,把行李放下。”宇說,雯雯也馬上應和。
雯雯和宇堅持去住尖沙咀梳士巴利道上有“遠東貴婦”傳奇美名的半島酒店,小蜻蜓開著她的寶石藍5係寶馬車送他們去酒店check in 。大家講好了稍後電話聯絡就分手了。
另外一對朋友去投奔他們姑媽的住所。
我來之前和一個在銀都機構(由原長城和鳳凰電影公司合並的左翼電影機構)做事的朋友打了招呼到她家借宿。朋友回大陸公辦,房子空著的,鑰匙交給了我。我因此可以省了昂貴的住宿費,不亦樂乎。幸虧是語不同文同,的士司機尋著寫在紙上的地址把我送到旺角彌敦道上一個普通的公寓樓。香港的哥態度還算友好,但普通話他是一句也聽不懂。
公寓樓的外觀很陳舊了,樓道裏的瓷磚地卻是水洗過似的潔淨。走進朋友的小屋,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開窗,想流通一下日久無人的空氣,不承想窗外的潮悶和噪雜一股腦灌進來,轟隆隆的吵死個人。關上窗馬上又恢複安靜了。我擰開空調,衝了個淋浴,扯下一條毛巾把濕漉漉的頭發纏裹起來,四仰八叉地把自己扔到電視機前一個橢圓形的橙黃色皮沙發上。
環顧四周,小屋的女主人是單身,所以有顯而易見的單身的情調、單身的清爽、單身的有序。想起她說過,在她掙夠錢租這個公寓之前,曾和從上海排了N年隊來港定居的父母弟弟一起擠在港府扶貧的廉租屋裏,又髒又潮,蟑螂成群出沒。出來前任大學講師的母親去酒樓唯唯諾諾地推早茶小點心的送餐車,聽不懂廣東話,沒少遭食客的稀落。曾在出版社裏當個鳥編輯沏茶讀報混日子的老爸,不得不披星戴月地去一個加工廠打包裝箱、折紙盒。她自己最多一個人打過三份工。。。香港才真的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她說,真正在這裏生活才懷念起社會主義的好處。港幣花起來不像是鈔票,像是廁紙,手稍稍一鬆口袋就癟了。儂曉得勿拉,好多上海的同學羨慕我成了香港居民,其實我是從大城市的上等人變成小城市裏的下等人了,每次回去還要穿得光光鮮鮮地打腫臉充胖子。她說,我是這兩年找到銀都機構的差事才好起來,工資不算高,但福利不錯。沒有點背景在香港混,難啊。
電話鈴聲響了,我抓起聽筒,很嗲的一聲“喂,宜萱老師可以聽電話嗎?”,是小蜻蜓打來的。
“這兒除了我沒別人,我就是宜萱,直呼其名吧,不用叫我老師。”
“好啊,就叫你宜萱姐。我已經在半島雯雯姐他們的套房裏啦,你休息好了嗎?你把你的住址告訴我,我們這就開車接你去吃晚飯。”
海鮮酒樓裏人聲鼎騰,小蜻蜓用摻著北方口音但不失流利的廣東話向帶位的侍應生交待了一番,因為是提前訂好了位子,我們閃過門廳裏擁擠的客人,徑直進入了餐廳。小蜻蜓的先生國豪也來了,見了麵我理解了小蜻蜓為什麽會舍棄美國舒適的環境,下嫁來香港。國豪並不是本港人,童年時隨父母從台灣來港定居,而他山東籍貫的祖父母又是隨老蔣從大陸潰退去台灣的,所以他會講國語。國豪年紀三十上下,身材高大挺直,臉型消瘦清臒,五官周正,沒有絲毫我想象中的蠻橫凶悍,看上去反而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他披了一件香港警匪片中黑道大哥們愛穿的那種招牌式樣的黑色長風衣,博儀式的圓框墨鏡,時尚的發型整理得一絲不苟,T恤和長褲做工考究,不染纖塵。他是個很注重外觀和造型的人,注重得在我看來甚至有些做作。整個晚餐他沒說上幾句話,隻是很注意地傾聽。就餐前,他把風衣脫下來掛在椅背上,墨鏡一直沒摘下來過。小蜻蜓很殷勤地為大家揀菜盛湯,話題多多,儼然是一個十分到位的女東道主。我發現,她每一次投向國豪的目光裏都充滿了欣賞,含著似水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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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接著發 :D
祝曉青和家人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