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榕著
叢書名:北京人藝經典文庫
出版社:中國戲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09-01
第二章 人間社會
抗戰洗禮
當時去後方有兩條路:一條坐火車到商丘,下車步行,經漯河、毫縣到界首,進入國統區後再坐一段火車到西安——這條路除有時過潼關日軍打炮外還算安全,但路遠費錢。另一條路乘同浦線到山西,在風陵渡偷渡黃河:這條路短,但風險大,偷渡若被日軍發現便用機槍掃射、坦克追趕,不少人即使丟掉全部衣物仍難免喪生。我離開北平走的是第一條路,火車上擠滿了人。中途有日軍乘車,拿皮帶亂抽一氣,把乘客們趕到另一節車廂,給他們騰地兒。火車時開時停,害怕遊擊隊襲擊,夜間窗戶窗簾緊閉。我下火車後步行,雇了輛架子車拉行李。那時目睹的中國社會,真正是滿目瘡痍。到洛陽時大雨滂沱,過去書中讀到的這個繁華帝都在我眼裏不過是個泥濘不堪、黯淡的小城。我冒雨出城為一個友人送信,沒有雨傘,淋著暴雨走了很長一段路,胸中仿佛燃著一團火,竟覺不到濕冷……
唐代安史之亂中,杜甫曾在公元758年(乾元二年)冬末回到洛陽。次年揚州軍敗,洛陽又騷動起來。杜甫離開洛陽回到華州,路上到處呈現著紊亂與不安。杜甫把這些親身經曆的民間悲劇凝結成“三吏”、“三別”六首詩篇:“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已成千古絕唱,標誌著詩人內心從求官侍奉朝廷到關懷黎民疾苦的一個重要轉變。此後,他由陝入川之路也成了我一段重要人生旅程的必經之路,令人感慨。我沒有條件去遊覽沿途名勝,但所經所見難免引發我對杜詩一鱗半爪的聯想。
進入邊界後,看到的第一人是個穿著破舊軍服的國軍,我擁抱他,淌下熱淚。這時,那兩個帶路的人問我在後方有沒有親友,知道我無處投奔便介紹我去西安戰幹團受訓。分手後,我去往西安,路上又聚到幾位同路人。其中一人在西安有親戚,大家商議,先把衣箱存放在他家,到戰幹團看看,情況不好再另尋出路。該團全名為“中央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當時受訓的人全都是來自淪陷區的學生。大專生九個月畢業,中學生學期兩年。開始集中軍訓兩個月,之後以上課為主,意識形態方麵灌輸的是報效黨國排除異己的思想。畢業後允許自己的找出路,但受訓中途開小差的抓回來是要關禁閉的。全體團員按士兵待遇,睡在宿舍的地上,每人隻有一塊半磚頭的寬度。每餐發一條杠子饃和一碗黃豆,不見任何油腥。進團不到三個月,我的體重就下降了七十磅。吃不飽,時常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有時半小時後才蘇醒過來。隨身帶的手表和錢進團不久就被偷走了。星期日放假進城,看到別個掛著的紅辣椒都饞得流口水。由於住宿條件鄙陋,長了滿身的虱子、也生過疥瘡…我都挺了過來,認為要參加抗日,吃苦是必經的磨練。那個階段,我畫過揭露淪陷區的漫畫,後來籌備演出獨幕劇《結婚》,從安裝大幕到製作布景、借服裝、搬道具等等都要自己動手。工作中我多次昏倒在台子上。後來,成立了一個總隊劇團由我負責。總隊長姓包,是黃埔四期畢業生,矮小斜眼,浙江人。他讓我們排演讚頌國民黨特務的《藍蝴蝶》。隊裏有兩個東北來的學生,年齡比我大,他們以前參加過協和劇團,受到過日本進步人士的影響,閱讀過日語翻譯的前蘇聯小說。他們勸我不要排演此戲,建議排於伶的《長夜行》,我同意了(他們倆畢業後都投奔了解放區)。這出戲裏有一句重要的台詞:“人生好比黑夜行路,可失不得足啊!”這是我扮演的人物俞味辛說的,那以後,這句話成了我的座右銘。後來還演出了根據莫裏哀的劇本改編的《生財有道》。隊領導答應我可以參加“戰幹劇團”(戴涯任團長),聽聞此團生活作風不甚嚴肅,我沒去。後來才知道他們就是原中國旅行劇社的一部分人組成,如趙曼娜、冷波等。
戰幹團後門外是一片墳地,小小的墳頭下麵埋葬的都是淪陷區來的青年學生。1942年為了蔣介石要來團視察,上峰要我們為總裁鋪設一條黃沙的戰幹路。在挖沙時發生塌陷,有些學生因此而喪命,事後便將他們草草埋葬於此。從這裏可以看到附近的小雁塔和較遠處的大雁塔,聽人傳說,大雁塔裏設有一個關押政治犯的禁閉室,關進去的人很少能活著出來……
戰幹團的教育長名叫葛武綮,是個軍統頭子,他長期住在重慶。1943年他來團裏視察,全團為此緊張練隊。我記得,他穿著一身有囉裏囉唆飾物的翠綠色軍裝,白胖的臉像是河裏浸泡過的一具浮屍,麵無血色。
畢業後,總隊長介紹我到國民黨78師去工作,他說該師師長以前曾在戰幹團當過總隊長,帶過藝術大隊,熱愛藝術。我們一共去了三個人。該師屬於胡宗南的第一軍,全部法西斯化管理,居然還要求部下仿效希特勒式的舉手禮。去了不久,就把我訓成了個“機器人”。我曾根據中學演出時的記憶編排了《最後一計》,隻演了一場,效果很不好。當時我不知道這個戲歌頌遊擊隊、犯了本部的大忌。不久,日軍發動了一場虛張聲勢的河南戰役,湯伯恩竟嚇破了膽全軍潰退,潼關告急。胡宗南被迫把他的主力拉出去迎敵。部隊午夜出發,天降大雨,人喊馬嘶,車站上亂成一團。我坐在鐵皮車裏還做著“英雄美夢”——幻想著抗戰勝利後,要騎一匹白馬去我曾經的初戀、暗戀之人——綠衣少女的宅第門前經過……列車剛出潼關就被日軍的炮火擊壞,部隊改為徒步行軍。中途,參謀部還丟失了裝地圖的箱子,隻得停在閿鄉縣南部山區中作為第二線待命。行軍途中,我看到湯伯恩的潰兵像過蝗蟲一樣,軍官撕掉了肩章混在士兵堆裏一起逃竄,有的朝天鳴槍、亂喊亂叫……附近的村民們一大早扶老攜幼、牽著自家的牲口紛紛躲進深山……
此情此景,讓我頓時想起了杜甫的詩章《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
盤豆鎮住有國民黨的一個團,沿火車線往前第三站有一天衝來三個偽軍起兵,鎮上這一團兵就都躲進了深山,鎮上的居民也隻好隨著逃難。晚上回來,見室內財物被洗劫一空,都知道必是那團國民黨幹的,卻敢怒不敢言……山中某村住有78師的一個營,有個士兵跟老百姓發生衝突,用步槍將將一懷抱孩子的婦女母子打傷,被告到師部。師部派政治部一名科員下去調查,第一次回來報告說是78師的兵打的,受到申斥。上方又增派一人第二次調查,他們被請到營部大吃大喝了一頓,回來報告說不是78師的人打的,因此那個科員還被晉升了一級。
那位熱愛藝術的師長娶了個大學生,關在城裏一座洋房裏,門外派衛兵把守,不準她獨自出門。師長偶爾回家,令老婆跪在地下為他脫去馬靴。師座稍不高興便一腳將女人踢出老遠去……一麵附庸風雅,一麵是封建陋習,人格極為扭曲。
我們師裏還養著一個京劇隊,主演有三個女孩子:大毛唱青衣,性格懦弱;二毛扮老生,令若冰霜;三毛年幼唱花旦,當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她們都是班主從河南買來的,在養母的鞭打下學會了唱戲。三姐妹除了唱戲演出外,還得侍奉師長、團長們打牌吃酒。政治部有個林姓科員,廣東人,當過警察、坐過牢,文化水平不高,脾氣古怪得很。師裏誰都不敢惹他,他卻與我交上了朋友,讓我教他畫油畫。此人天生手巧,是個能工巧匠,會做各種木器活——從桌椅家具到各種樂器。他還會粉刷油漆、寫大標語,畫孫中山像……他年紀不輕,還沒娶家室,心裏深深地暗戀上了三姐妹中的大毛。大毛的幹媽把女孩們當成她的搖錢樹,哪裏看得上他這個小人物?大夥常拿這事兒跟他逗悶子,他內心十分痛苦。每逢大毛唱戲時,他就躲起來喝悶酒,一直喝到爛醉。有一次,他悄悄給我看一把他精心自製的二胡,二胡內有他割破手指用鮮血寫下的大毛的學名……他二胡拉得很好,常拉廣東音樂,聲調如泣如訴,拉到動情處兩眼盈滿了熱淚。這是我在師部裏遇到的一個最具人性、最注重感情的軍人。
看不到前途,我決計要離開這裏。去找政治部主任辭職時,主任不但不準還痛罵我“吃人血”,忘恩負義。我和他吵起來,他就下令關了我三天禁閉。我在禁閉室裏畫了張漫畫——“很多肥頭大耳的在吃人”,寫道“社會多好玩啊!為什麽說我吃人呢?”。放出來第三天我就跑了。回到戰幹團,總隊指導員正在吃熊掌(他身兼麵粉廠廠長,有油水撈的肥差)。見到我便把78師對我的通緝令往桌上一擺:“你這搞的是什麽名堂!”我說,“我在那裏演不了戲,把軍裝脫了留下,也就算了。”經過九個月的戰幹團訓練,加上這半年的軍隊生活,我離家出走時懷有的抗日熱情已經煙消雲散,被冷漠的現實澆滅。我當時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今後我隻搞純藝術,絕不參與政治。
1944年底我來到鳳翔工作,聲明我隻負責“輔導劇社”。輔導處的主任是位老北大的畢業生,頗具文人氣質,對我挺客氣。周圍的人經常對我在78師養成習慣的立正和硬邦邦挺著腰板的笨拙舉動加以嘲笑,這毛病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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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這樣熱心的讀者,就不枉我照著書一行行地敲字放上來了,我要謝謝你! 我還會告訴老爺子,在海外有人如此喜歡他寫的經曆,這會給他很大的欣慰,我會繼續上傳傳記的內容。也十分感謝你對我本人的鼓勵。因為經常在網上放自己的生活照,我在文學城受到一些朋友的歡迎,也遭到了不少質疑和攻擊,我會減少在論壇帖子裏放個人照片。但以後我還會在我的博客裏繼續用文字和照片記錄我的生活和感觸,登載我的習作,為了不忘卻人生閱曆,也為了和你們這些誠懇善良的支持者分享! 很高興在這裏與你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