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有落筆,軍中記憶卻時不時地如沏開了的八寶茶有五顏六色漂浮上來。正琢磨著拿什麽饋贈你——我可愛的博友們呢,就講講這段吧。
話說白鶴當主持人練就的那是童子功。我打小學參加全市詩歌朗誦比賽就拿一等獎,中學時代為各類業餘文藝匯演(那時比專業文藝匯演火的多)報幕(那會子還不興叫主持人呢)。幾乎報遍了京城的大小劇院——從東西南北城的工人俱樂部到天橋劇場、北展劇院、政協禮堂、首都體育館等等。報幕裝曾有幸穿著過第一夫人江青親自設計的“唐裝”錦緞曳地長裙、裙裾上綴秀著枝枝梅花——寓意取自偉大領袖對笑傲冰雪而綻放的梅花的讚頌。記得那裙子類似於朝鮮族女裙,不過上衣收身於腰部而不是胸部而已。當年文化部長周巍峙、東方歌舞團團長王昆家的公子七月還推薦過我投考他母親主舵的歌舞團,可惜沒入王昆老師的法眼。那些年,我手裏常常攥著市區文化局的請假條,有過說不去學校上課就不上課了的特權。在一次勞動人民文化宮小禮堂舉行的悼念周總理專題詩歌朗誦會上,滿台盡是孫道臨、謝芳、周正、殷之光等大牌,隻有我一個中學生朗誦,竟得到觀眾熱烈的掌聲歡迎,多次應邀返場。中學時,我還和中學同學、現任北京廣播電台體育節目主播的梁言受聘為當時北京台“紅衛兵節目”的業餘播音員。梁兄也是有一把天生的好聲線,但我們都因為“家庭曆史出身”問題,投考種種名牌專業文藝團體屢屢受挫。所以,當極左的政局緩轉鬆動,用當時的術語叫做“落實政策”後,我終於被一個小兵種的小文工團錄取了,穿上了我向往已久的綠軍裝。邁出中學的校園,帶著對社會生活的憧憬和好奇,我開始了人生奇遇記的第一段裏程,開始認識了除卻家長、老師同學以外的大不一樣的一群人……
幹大事的小幹事
我考試的那天,文工團的考場上有一位三十多歲的男考官躊躇滿誌的樣子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本以為他是個不小的官,後來聽到大家稱呼他W幹事,當時軍隊裏一群為數甚眾的芝麻官被老兵們戲稱為“瞎參謀爛幹事”是也,官不大管的事卻不少。W中等身材,梗著短而鑿實的脖子,一張國子臉黑裏見紅粗糙而健康。他那盯住了考場上青春男女投考者的一對窄小的眼睛從頭至尾炯炯發亮。他的腰背挺得畢直,從頭至尾紋絲不晃,唇角眉梢從頭至尾掛著微笑。他身上四個兜的軍裝熨燙過似的平整,從土黃色粗布軍襯衫第一粒風紀扣到外衣—— 一扣不拉地全部係得嚴嚴實實地。記得那天我唱了一首《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通常是“說”的比“唱”的好的我發揮超常,居然沒跑調。我還朗誦了個什麽段子、跳了個什麽舞不記得了。隻清楚地記得臨別時W幹事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帶著濃重的河北雄縣口音對我說:“你的條件很不錯,不要再考其他文藝團體了,回去等我們的通知。你的事基本上就這麽定了。”,他著重地強調了“基本上”幾個字,以一付全權拍板掌事人的姿態和口氣。
入伍後,我與幾個北京兵一對口供,原來W幹事對他看中眼的幾個骨幹人選打的是一字不差的保票,其中有幾個和我一樣“出身有問題的”。不過人還真都給他招進來了,說到辦得到夠君子夠仗義。報到的那天正值隆冬,北京兵們沒領到新軍裝,還穿著自己家常的衣裳,忙亂中跟著老兵認領各自的冬裝。從東北、天津等地來的新兵蛋子們裹在簇新的棉軍裝裏,領章帽徽都還沒有佩戴上,缺了三點紅的一片綠少了很多精神氣,臃臃腫腫地排列成隊在院子裏等候安置。無論年齡比我們大還是小,她(他)們盡管哥一聲姐一聲親昵地叫,叫得我們這幾個北京學生兵怪不習慣的。
等我們都換好了軍裝,全體新兵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列成一個方陣,接受所有老同誌的檢閱和歡迎。W幹事很熟練地運用著《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社論的詞匯和套路對我們進行了第一輪訓話,通篇沒打一個磕巴。對於文化程度顯然不高的他,那確實有一種一鳴驚人的效果,太有才了,我們全被他鎮住了。W幹事果然被委以重任——全權負責帶我們這群新兵。日後,這樣的訓話幾乎是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不管你聽膩了沒有,他仍然很流利很投入很享受地重複著。
在W幹事非常之程式化的訓導詞重複了N 次並且每次的時長以小時計以後,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在會議室的座椅上開始往筆記本上畫小人解悶。我的不安分舉動很快就被眼小聚光功能極高的W幹事逮住了,他顯然極其地不能容忍別人、特別是部下不能像他自己一樣欣賞和享受他的演說,他震怒了!震怒的聲調都有些變了音:“戰士白鶴起立,你為什(發音為‘申’)麽不注意聽我講話,你要是不願意聽可以馬上出去,不要影(發音為‘英’)響別人!”
“您講得很不錯,但是總是在重複,能不能講點新的內容?”我老實地、筆直地站起來,然後不老實地小聲嘟囔著。
W幹事的臉膛變紅了,確切地說是變成了紫色。我先頭說過他的膚色在無遮攔的田野裏曬就的健康黑——所以加上紅等於紫色。“軍人的天職是服從,你怎麽可以質問上級,你、你太過分了,你給我出(發音為‘廚’)去!”
我乖乖地走出了會議室,按常規我是應該承認錯誤然後坐下來繼續聆聽,我卻真的推門走出去了,把從沒遇見過像我這般犯上作亂的新兵蛋子的他氣蒙了。後來戰友告訴我,我出去以後,他從來都流利的演講有點亂了陣,我大大地幹擾了他的習慣性自我欣賞的情緒。我本想到院子裏去走走,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在樓道裏轉了幾圈見訓話還沒有結束,我就又推門走進會議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不是不想聽嘛,怎麽又回來了?”W幹事板著臉發問。
“我現在想聽了。”我說。當時W幹事沒有把演講會變成批判會,但不久後的一次總結大會上,我因為無組織無紀律、目無領導受到了嚴厲的批評。
不要以為從此W幹事就把我這個女刺頭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自尊心極強烈的他的可愛之處就在於他真的很在乎這個團的演出水平——能夠得到上級領導、基層官兵、甚至於全軍調演的肯定和稱讚。而且,出身農家沒能讀很多書的他還很欣賞有文化愛讀書的年輕人,他痛恨別人不尊重他,但不痛恨文化,雖然那時的他並不十分明白文化意味著什麽。那時的我不象現在這麽慵懶庸俗,宿舍的行軍床上擺了一本部隊要求學習的《毛選五卷》、鋪底下則堆滿了一紙箱書,什麽《美學概論》、《藝術史》、《導演理論》以及《資本論》和《第三次浪潮》等等,大部分別的唱歌跳舞的女孩們照鏡子、聊八卦、用宿舍裏小電爐鼓搗小吃甜品的功夫,我都用來讀書記筆記,是不是都讀通了且不追究。部隊文工團需要萬金油式的演員,我說、唱、跳、演的水準都還不錯,特別是——說。我領誦的大合唱、參加創作並演出的管弦樂隊配樂四人詩朗誦節目曾大獲好評,榮獲調演優秀節目獎,為團裏掙足了麵子(當然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集體的努力,天時地利人和)。W幹事對於我是恨和愛兼而有之,當然是同誌之愛,大家可別往歪裏想。在隊裏團裏的大小總結會上,W幹事常常點我的名,批評和表揚都常沾邊。批評一定是組織紀律性差,表揚就是業務學習很努力。
青春期的我曾經很是被長篇小說《約翰·克裏斯朵夫》感動,就在我的床頭上掛了一張朋友送的炭筆畫的貝多芬像,鑲嵌在一個木質的框子裏。W幹事來查宿舍時,幾次站在畫像前端詳,我以為他會說什麽,他卻沒開口加以批評或評價。我的隊長告訴我,W幹事私底下專門問過他:白鶴掛的那張外國人頭是誰呀?好像不是馬克思恩格斯……隊長費了一番口舌解釋了貝多芬是何許人也,說貝多芬是個世界聞名的貧病交加的窮人作曲家,絕非反動人物。之後,W幹事再次站到貝多芬的畫像前時,表現出很明白的樣子:“貝——多——芬,音樂家。嗯,在軍營裏掛外國人的像總是不太合適的。還是掛革命領袖像更好嘛。”
鄧大人扳舵以後,冰雪寒霜的文藝界開始有了些化凍的跡象。北京人藝的話劇《丹心譜》和重排的《茶館》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我父親在劇中扮演了主角。之前我從未刻意對人講過我的父親鄭榕,戰友們看到了報道紛紛來向我詢問。大概有人也告訴了W幹事,他把我叫去辦公室談話:
“聽說你的父親是著名話劇演員,什麽時候著的名啊?我怎麽沒聽說過。”問得我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道嗎,扮演電影《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的演員王潤身也是河北雄縣的,我們是老鄉!他的演技真是很棒。可惜我們潤身挨整了好多年,還被趕回鄉下種地去了,太屈才了。”W幹事的語氣裏充滿了對著名老鄉的親情、惋惜和驕傲。”
話鋒突然一轉,他問“你知道別人怎麽評論我的嗎?”
我以為他要刺探小道消息,我是不喜歡打小報告的,就沒接下茬。沒等我回答,他自己接著說:“人家說我看起來不像農民出身的,像工人!你說呢?”
我又一次語塞了,隻好說:“沒錯,真的很像!”
他很開心的笑了起來。“看來,你的藝術細胞是有遺傳的,當初招你的時候我就沒看錯。沒別的事了,你去(發音為‘渠’)吧。”去吧,是他結束和部下談話的口頭禪。後來,他常常愛在眾人麵前充滿感情地提起“我們潤身”,其實他從來未和王潤身謀過麵。
晨練對於一群處於青春期貪吃嗜睡的男女無疑是最不情願做的事,尤其是數九寒天,早晨的暖被窩最值得留戀。每天清晨六點,我們很不情願地被趕到院子裏集合,W幹事總是早已精神煥發戎裝齊整地站在寒風中等待了。帶著我們繞著營區的院子跑步,我注意到他很享受過路的人們投過來的注意。一次,跑回大院門口,我們全體立正聽取W幹事的晨訓。他昂著頭,倒背雙手,很有些居高臨下的大首長派頭。這時一位軍銜大大高過W幹事的首長從我們身旁走過,隨意和他打了個招呼。W幹事一時角色沒轉換過來,忘記了行軍禮,還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問道:“你幹什麽去?”首長怔了一下,回到:“去辦事。”“去吧,早去早回。”到首長收斂了臉上的微笑,W幹事突然發覺有點不對,趕忙放下倒背的雙手,還想說點什麽,那位首長已轉身離去。W幹事隻好麵露尷尬地對我們大喝一聲:“解散!”那天的整個早上,我們這些調皮蛋子都在為W幹事的感覺錯位竊笑不已。
我們團的大合唱參加全軍調演之前經常加夜班排練,W幹事特意囑咐炊事班備了肉末雞蛋掛麵和桃酥點心宵夜(在素食為主的軍營裏,那就算是隆重的犒勞了)。不過即使有宵夜等著,一遍一遍地唱下來,演員們還是免不了精疲力盡哈欠連天。大家坐在合唱台上一休息就不想再站起來。督練的W幹事永遠地精力充沛,目光炯然。他不停地催著:“打起精神來,時間這麽緊,鬆懈不得,快,再多練幾遍!”有老同誌想起個醒盹的歪招來,就向W幹事提出以前提過N次的要求:“W幹事您也是老演員了,我們都累壞了,你給我們出個小節目提提神,我們就再練一遍。”
有新兵問“W幹事以前也是演員?”
W幹事憨厚地笑笑說:“什麽演員,我在我們公社宣傳隊是打大旗兒的,我練過翻跟頭,別的不會,我就給大家翻幾個跟頭。你們可要說話算數!”W幹事利索地就地連翻了數個小翻,站定後拍拍手掌上的塵土:現在該看你們的了吧?
好好好,大家鼓掌歡迎,場內沉悶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我們把大合唱的歌又從頭至尾練了一遍。
曾幾何時,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開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裏悄悄彌漫,讀翻譯小說代替讀毛選成為時髦,軍營裏也非人間天上。幾個團裏主要的舞蹈和聲樂演員都在地方藝術團體裏拜了老師,時不常會去軍營外上課。趁領導不在,有人把地方上轉錄的鄧麗君磁帶放到放舞蹈伴奏帶的錄音機上播放,一下子迷醉了團裏許多少男少女,部隊在提幹前禁止談戀愛的規定擋不住大自然萌動的春情和春心。於是,有人的枕頭邊上不再掩藏地擺放出《處女地》、《青春之歌》之類曾劃為禁書的小說。我們舞蹈隊有個從哈爾濱藝術體操隊招來的女孩,幾年也不長個,纖纖小小的身材嗓音卻一點都不纖細,性格也很豪爽,大家都親昵地叫她小不點。嗓音沙啞的小不點不太顧及別人的感受,很喜歡在宿舍裏大聲地唱歌,那陣子她最喜歡唱的就是鄧麗君的一首《我要對你說》——
有誰能了解我,誰能了解我
隻有那春風知道我
知道我寂寞
愛的樹 情的花
哪一天才結果
遠方有人在呼喚
不是呼喚我呀呼喚我
我要有人來愛我
要人來愛我
夢幻的青春怕錯過
我要對你說
馬上就有“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的人士把“資產階級精神汙染”的新動向匯報給了領導。為此全團召開大會。W幹事在背誦了一番報紙上關於批判“資產階級精神汙染”的豪言壯語之後,立竿見影地指出了本團的問題。他厲聲厲色地尖銳地點名批評道:
“大家看看,我們團的資產階級精神汙染已經嚴重到了何等地步!小不點,你才多大個人兒啊,‘誰能了解你’,你想要誰了解你?!還有xx同誌,毛選五卷你好好讀過了嗎?竟敢在宿舍裏公然看什麽黃色小說‘處女地’?!”
xx同誌舉手解釋道,那根本不是什麽黃色小說,講的是蘇聯共青團開墾農場的故事。
“我不用聽你的解釋,軍隊的文藝團體加強政治素質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我還聽說有男女同誌在熄燈以後溜出宿舍到小樹林裏談心,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從今天開始各個班長負責檢查宿舍,沒收所有黃色磁帶和小說,男女同誌熄燈號以後全體脫離接觸!!!有誰違反規定,我就給你個嚴重處分!”
會後,戰友們一見到小不點就問,嘿,誰能了解你?說的小家夥的臉蛋紅一陣白一陣的,她隻有回一句“討厭,去你的!”然後怏怏地轉身而去,再也不敢大聲唱情歌了。要是在熄燈號以後遇見哪些男女還沒老老實實鑽被窩(文工團畢竟不是連隊,熄燈號以後不睡的仍然大有人在),一定有人問“怎麽,你們還沒有脫離接觸,不怕挨處分?”
90年代初,轉業後的W幹事在京城盤龍臥虎百舸爭流的官場上騰雲而上,做到了一間著名政府金融機構的辦公室主任。我曾為一個電視節目拉讚助去過他的辦公室,人家西裝領帶,大書桌、皮靠椅,常常出國考察,還是那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體態是明顯的發福了,更顯得氣宇軒昂。當年的小幹事幹成了大事業,與時俱進,我不能不感歎,他簡直是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