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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黃金時代 - 王小波

(2006-10-07 11:19:57) 下一個

黃金時代

王小波

 (一)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雲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
我插隊的地方當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
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那時我還不大認
識她,隻能說有一點知道。她要討論的事是這祥的:雖然所有的
人都說她是一個破鞋,但她以為自己不是的。因為破鞋偷漢,而
她沒有偷過漢。雖然她丈夫已經住了一年監獄,但她沒有偷過漢
。在此之前也未偷過漢。所以她簡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麽要說她
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並不困難。我可以從邏輯上證明她不
是破鞋。如果陳清揚是破鞋,即陳清揚偷漢,則起碼有一個某人
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陳清揚偷漢不能成立。但是
我偏說,陳清揚就是破鞋,而且這一點毋庸置疑。
 
  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起因是我找她打針。這事經過
如下:農忙時隊長不叫我犁田,而是叫我去插秧,這樣我的腰就
不能經常直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腰上有舊傷,而且我身
高在一米九以上。如此插了一個月,我腰痛難忍,不打封閉就不
能入睡。我們隊醫務室那一把針頭鍍層剝落,而且都有倒鉤,經
常把我腰上的肉鉤下來。後來我的腰就像中了散彈槍,傷痕久久
不褪。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想起十五隊的隊醫陳清揚是北醫大畢
業的大夫,對針頭和勾針大概還能分清,所以我去找她看病,看
完病回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追到我屋裏來,要我證明她不是
破鞋。
 
  陳清揚說,她絲毫也不藐視破鞋。據她觀察,破鞋都很善良
,樂於助人,而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她對破鞋還有一點欽
佩。問題不在於破鞋好不好,而在於她根本不是破鞋。就如一隻
貓不是一隻狗一樣。假如一隻貓被人叫成一隻狗,它也會感到很
不自在。現在大家都管她叫破鞋,弄得她魂不守舍,幾乎連自己
是誰都不知道了。
 
  陳清揚在我的草房裏時,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
上那間醫務室裏裝束一樣,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長發用個手絹束住
,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看了她的樣子,我就開始捉摸:她那件
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麽呢,還是什麽都沒穿。這一點可以說明
陳清揚很漂亮,因為她覺得穿什麽不穿什麽無所謂。這是從小培
養起來的自信心。我對她說,她確實是個破鞋,還舉出一些理由
來:所謂破鞋者,乃是一個指稱,大家都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
鞋,沒什麽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
什麽道理可講。至於大家為什麽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
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麵色黝黑,乳房下垂。
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假如
你不想當破鞋,就要把臉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後別人就不說
你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
。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
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陳清揚聽了這話,臉色發紅,怒目圓睜,幾乎就要打我一耳光
。這女人打人耳光出了名,好多人吃過她的耳光。但是她忽然泄
了氣,說: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
的事,她還說,假如我在這些事上琢磨得太多,很可能會吃耳光
 
  倒退到二十年前,想像我和陳清揚討論破鞋問題時的情景。
那時我麵色焦黃,嘴唇幹裂,上麵沾了碎紙和煙絲,頭發亂如敗
棕,身穿一件破軍衣,上麵好多破洞都是橡皮膏粘上的,蹺著二
郎腿,坐在木板床上,完全是一副流氓相。你可以想像陳清揚聽
到這麽個人說起她的乳房下垂不下垂時,手心是何等的發癢。她
有點神經質,都是因為有很多精壯的男人找她看病,其實卻沒有
病。那些人其實不是去看大夫,而是去看破鞋。隻有我例外。我
的後腰上好像被豬八戒築了兩耙。不管腰疼真不真,光那些窟窿
也能成為看醫生的理由。這些窟窿使她產生一個希望,就是也許
能向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有一個人承認她不是破鞋,和沒人承
認大不一樣。可是我偏讓她失望。
 
  我是這麽想的:假如我想證明她不是破鞋,就能證明她不是
破鞋,那事情未免太容易了。實際上我什麽都不能證明,除了那
些不需證明的東西。春天裏,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
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後他總給我小鞋
穿。我想證明我自己的清白無辜,隻有以下三個途徑:
 
  1、隊長家不存在一隻母狗;
  2、該母狗天生沒有左眼;
  3、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
 
結果是三條一條也不成立。隊長家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
眼確是後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槍射擊,而且槍法極精。在此之
前不久,我還借了羅小四的汽槍,用一碗綠豆做子彈,在空糧庫
裏打下了二斤耗子。當然,這隊裏槍法好的人還有不少,其中包
括羅小四。汽槍就是他的,而且他打瞎隊長的母狗時,我就在一
邊看著。但是我不能揭發別人,羅小四和我也不錯。何況隊長要
是能惹得起羅小四,也不會認準了是我。所以我保持沉默。沉默
就是默認。所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裏像一根半截電線杆,秋
收後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熱飯。當然,我也不肯無所作為。有一
天在山上,我正好借了羅小四的汽槍,隊長家的母狗正好跑到山
上叫我看見,我就射出一顆子彈打瞎了它的右眼。該狗既無左眼
,又無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讓隊長看見——天知道它跑到哪兒
去了。
 
  我記得那些日子裏,除了上山放牛和在家裏躺著,似乎什麽
也沒做。我覺得什麽都與我無關。可是陳清揚又從山上跑下來找
我。原來又有了另一種傳聞,說她在和我搞破鞋。她要我給出我
們清白無辜的證明。我說,要證明我們無辜,隻有證明以下兩點
 
  1、陳清揚是處女;
  2、我是天閹之人,沒有性交能力。
 
這兩點都難以證明。所以我們不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倒傾向於證
明自己不無辜。陳清揚聽了這些話,先是氣得臉白,然後滿麵通
紅,最後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了。
 
  陳清揚說,我始終是一個惡棍。她第一次要我證明她清白無
辜時,我翻了一串白眼,然後開始胡說八道,第二次她要我證明
我們倆無辜,我又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性交。所以她就
決定,早晚要打我一個耳光。假如我知道她有這樣的打算,也許
後麵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二)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
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一
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
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
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
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曆的無數次勃起,都不及那一
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
 
  我爬起來看牛,發現它們都臥在遠處的河岔裏靜靜地嚼草。
那時節萬籟無聲,田野上刮著白色的風。河岸上有幾對寨子裏的
牛在鬥架,鬥得眼珠通紅,口角流涎。這種牛陰囊緊縮,陽具挺
直。我們的牛不幹這種事。任憑別人上門挑釁,我們的牛依舊安
臥不動。為了防止鬥架傷身,影響春耕,我們把它們都閹了。
 
  每次閹牛我都在場。對於一般的公牛,隻用刀割去即可。但
是對於格外生性者,就須采取錘騸術,也就是割開陰囊,掏出睾
九,一木錘砸個稀爛。從此後受術者隻知道吃草幹活,別的什麽
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掌錘的隊長毫不懷疑這種手術施之於
人類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對我們呐喊:你們這些生牛
蛋子,就欠砸上一錘才能老實!按他的邏輯,我身上這個通紅通
紅,直不愣登,長約一尺的東西就是罪惡的化身。
 
  當然,我對此有不同的意見,在我看來,這東西無比重要,
就如我之存在本身。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雲彩。下
半截沉在黑暗裏,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
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
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
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
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
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錘不了我。那天晚上我請陳清揚
來吃魚,所以應該在下午把魚弄到手。到下午五點多鍾我才想起
到戽魚的現場去看看。還沒走進那條小河岔,兩個景頗族孩子就
從裏麵一路打出來,爛泥橫飛,我身上也挨了好幾塊,直到我拎
住他們的耳朵,他們才罷手。我喝問一聲:
 
  “雞巴,魚呢?”
 
那個年記大點的說:“都怪雞巴勒農!他老坐在壩上,把壩坐雞
巴倒了!”
 
  勒農直著嗓子吼:“王二!壩打得不雞巴牢!”我說:“放
屁!老子砍草皮打的壩,哪個雞巴敢說不牢?”到裏麵一看,不
管是因為勒農坐的也好,還是因為我的壩沒打好也罷,反正壩是
倒了,戽出來的水又流回去,魚全泡了湯,一整天的勞動全都白
費。我當然不能承認是我的錯,就痛罵勒農,勒都(就是那另一
個孩子)也附合我,勒農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嘴裏吼道:
 
  “王二!勒都!雞巴!你們姐夫舅子合夥搞我!我去告訴我
家爹,拿銅炮槍打你們!”
 
說完這小免崽子就往河岸上竄,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腳脖
子,把他揪下來。
 
  “你走了我們給你趕牛哇?做你娘的美夢!”
 
  這小子哇哇叫著要咬我,被我劈開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
,雜著漢話、景頗話、傣話罵我,我用正莊京片子回罵。忽然間
他不罵了,往我下體看去,臉上露出無限羨慕之情。我低頭一看
,我的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了。隻聽勒農嘖嘖讚美道:
 
  “哇!想日勒都家姐啊!”
 
我趕緊扔下他去穿褲子。
 
  晚上我在水泵房點起汽燈,陳清揚就會忽然到來,談起她覺
得活著很沒意思,還說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無辜。我說她竟
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
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作,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克儉,守身如
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作好色貪淫更可惡。這些話她
好像很聽得進去,但是從不附合。
 
  那天晚上我在河邊上點起汽燈,陳清揚卻遲遲不至,直到九
點鍾以後,她才到門前來喊我:“王二,混蛋!你出來!”我出
去一口看,她穿了一身白,打扮得格外整齊,但是表情不大輕鬆
。她說道:你請我來吃魚,做傾心之談,魚在哪裏?我隻好說,
魚還在河裏。她說好吧,還剩下一個傾心之談。就在這兒談罷。
我說進屋去談,她說那也無妨,就進屋來坐著,看樣子火氣甚盛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
揚是我的朋友,而且胸部很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除此之外
,她的脖子端正修長,臉也很漂亮。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
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
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麽不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她是個女人,女
人家總有點小器。為此我要啟發她,所以我開始闡明什麽叫作“
義氣”。
 
  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
傑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
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麽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
就是義氣。隻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
,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偉大友誼奉獻給陳清揚
,她大為感動,當即表示道:這友誼她接受了。不但如此,她還
說要以更偉大的友誼還報我,哪怕我是個卑鄙小人也不背叛。我
聽她如此說,大為放心,就把底下的話也說了出來:我已經二十
一歲了,男女間的事情還沒體驗過,真是不甘心。她聽了以後就
開始發愣,大概是沒有思想準備。說了半天她毫無反應。我把手
放到她的肩膀上去,感覺她的肌肉繃得很緊。這娘們隨時可能翻
了臉給我一耳光,假定如此,就證明女人不懂什麽是交情。可是
她沒有。忽然間她哼了一聲,就笑起來。還說:我真笨!這麽容
易就著了你的道兒!
 
  我說:什麽道兒?你說什麽?
 
  她說:我什麽也沒有說。我問她我剛才說的事兒你答應不答
應?她說呸,而且滿麵通紅。我看她有點不好意思,就采取主動
,動手動腳。她搡了我幾把,後來說,不在這兒,咱們到山上去
。我就和她一塊到山上去了。
 
  陳清揚後來說,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
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她又說,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
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侮。其實偉大友誼不真也不假,
就如世上一切東西一樣,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
,它就是假的。我的話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隨時準備兌現我的話
,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卻。就因為這種態度,別人都不相信我。
我雖然把交朋友當成終身的事業,所交到的朋友不過陳清揚等二
三人而已。那天晚上我們到山上去,走到半路她說要回家一趟,
要我到後山上等她。我有點懷疑她要晾我,但是我沒說出來,徑
直走到後山上去抽煙。等了一些時間,她來了。
 
  陳清揚說,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針時,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
雲南每個人都有很多時間打瞌睡,所以總是半睡半醒。我走進去
時,屋子裏暗了一下,因為是草頂土坯房,大多數光從門口進來
。她就在那一刻醒來,抬頭問我幹什麽。我說腰疼,她說躺下讓
我看看。我就一頭倒下去,撲到竹板床上,幾乎把床砸塌。我的
腰痛得厲害,完全不能打彎。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來找她。
 
  陳清揚說,我很年輕時就餓紋入嘴,眼睛下麵烏黑。我的身
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愛說話。她給我打過針,我就走了,
好像說了一聲謝了,又好像沒說。等到她想起可以讓我證明她不
是破鞋時,已經過了半分鍾。她追了出來,看見我正取近路走回
十四隊。我從土坡上走下去,逢溝跳溝,逢坎躍坎,順著山勢下
得飛快。那時正逢旱季的上午,風從山下吹來,喊我也聽不見。
而且我從來也不回頭。我就這樣走掉了。
 
  陳清揚說,當時她想去追我,可是覺得很難追上。而且我也
不一定能夠證明她不是破鞋。所以她走回醫務室去。後來她又改
變了主意去找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破鞋,因此所有的人
都是敵人。而我可能不是敵人。她不願錯過了機會,讓我也變成
敵人。
 
  那天晚上我在後山上抽煙。雖然在夜裏,我能看見很遠的地
方。因為月光很明亮,當地的空氣又很幹淨。我還能聽見遠處的
狗叫聲。陳清揚一出十五隊我就看見了,白天未必能看這麽遠。
雖然如此,還是和白天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到處都沒人。我也說
不準夜裏這片山上有人沒人,因為到處是銀灰色的一片。假如有
人打著火把行路,那就是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裏。
假如你不打火把,就如穿上了隱身衣,知道你在那裏的人能看見
,不知道的人不能看見。我看見陳清揚慢慢走近,怦然心動,無
師自通地想到,做那事之前應該親熱一番。
 
  陳清揚對此的反應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唇冷冰冰,對愛撫也
毫無反應。等到我毛手毛腳給她解扣子時,她把我推開,自己把
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疊好放在一邊,自己直挺挺躺在草地上。
 
  陳清揚的裸體美極了。我趕緊脫了衣服爬過去,她又一把把
我推開,遞給我一個東西說:“會用嗎?要不要我教你?”
 
  那是一個避孕套。我正在興頭上,對她這種口氣隻微感不快
,套上之後又爬到她身上去,心慌氣躁地好一陣亂弄,也沒弄對
。忽然她冷冰冰他說:
 
喂!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我說當然知道。能不能勞你大駕躺過來一點?我要就著亮兒研究
一下你的結構。隻聽啪的一聲巨響,好似一聲耳邊雷,她給我一
個大耳光。我跳起來,拿了自己的衣服,拔腿就走。
 
 (三)
 
 
  那天晚上我沒走掉。陳清揚把我拽住,以偉大友誼的名義叫
我留下來。她承認打我不對,也承認沒有好好待我,但是她說我
的偉大友誼是假的,還說,我把她騙出來就是想研究她的結構。
我說,既然我是假的,你信我幹嘛。我是想研究一下她的結構,
這也是在她的許可之下。假如不樂意可以早說,動手就打不夠意
思。後來她哈哈大笑了一陣說,她簡直見不得我身上那個東西。
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她就不禁怒從心起。
 
  我們倆吵架時,仍然是不著一絲。我的小和尚依然直挺挺,
在月光下披了一身塑料,倒是閃閃發光。我聽了這話不高興,她
也發現了。於是她用和解的口氣說:不管怎麽說,這東西醜得要
命,你承不承認。
 
  這東西好像個發怒的眼鏡蛇一樣立在那裏,是不大好看。我
說,既然你不願意見它,那就算了。我想穿上褲子,她又說,別
這樣。於是我抽起煙來。等我抽完了一支咽,她抱住我。我們倆
在草地上幹那件事。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以前,是一個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誘陳
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出來
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山上靜
得很。我已經和陳清揚做過愛,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點也
不高興。因為我幹那事時,她一聲也不吭,頭枕雙臂,若有所思
地看著我,所以從始至終就是我一個人在表演。其實我也沒持續
多久,馬上就完了。事畢我既憤怒又沮喪。
 
  陳清揚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居然在她麵前
亮出了醜惡的男性生殖器,絲毫不感到慚愧。那玩藝也不感到慚
愧,直挺挺地從她兩腿之間插了進來。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麽個
口子,男人就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以前她有個丈夫,天
天對她做這件事。她一直不說話,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
自己來解釋為什麽幹了這些。可是他什麽也沒說,直到進了監獄
。這話我也不愛聽。所以我說:既然你不樂意,為什麽要答應。
她說她不願被人看成小器鬼。我說你原本就是小器鬼。後來她說
算了別為這事吵架。她叫我晚上再來這裏,我們再試一遍。也許
她會喜歡。我什麽也沒說。早上起霧以後,我和她分了手,下山
去放牛。
 
  那天晚上我沒去找她,倒進了醫院。這事原委是這樣:早上
我到牛圈門前時,有一夥人等不及我,已經在開圈拉牛。大家都
挑壯牛去犁田。有個本地小夥子,叫三悶兒,正在拉一條大白牛
。我走過去,告訴他,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幹活。他似乎沒聽
見。我劈手把牛鼻繩奪了下來,他就朝我揮了一巴掌。虧我當胸
推了他一把,推了他一個屁股墩。然後很多人擁了上來,把我們
擁在中間要打架。北京知青一夥,當地青年一夥,抄起了棍捧和
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讓我和三悶兒摔跤,三悶兒摔
不過我,就動了拳頭。我一腳把三悶兒踢進了圈前的糞坑,讓他
沾了一身牛屎。三悶兒爬起來,搶了一把三齒要砍我,別人勸開
了。
 
  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晚上我放牛回來,隊長說我毆打貧下
中農,要開我的鬥爭會。我說你想借機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
我還說要聚眾打群架。隊長說他沒想整我,是三悶兒的娘鬧得他
沒辦法。那婆娘是個寡婦,潑得厲害。他說此地的規矩就是這樣
。後來他說,不開鬥爭會,改為幫助會,讓我上前麵去檢討一下
。要是我還不肯,就讓寡婦來找我。
 
  會開得很亂。老鄉們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
還打人。知青們說放狗屁,誰偷東西,你們當場拿住了嗎?老子
們是來支援邊疆建設,又不是充軍的犯人,哪能容你們亂栽贓。
我在前麵也不檢討,隻是罵。不提防三悶兒的娘從後麵摸上來,
抄起一條沉甸甸的拔秧凳,給了我後腰一下,正砸在我的舊傷上
,登時我就背過去了。
 
  我醒過來時,羅小四領了一夥人呐喊著要放火燒牛圈,還說
要三悶兒的娘抵命。隊長領了一幫人去製止,副隊長叫人抬我上
牛車去醫院。衛生員說抬不得,腰杆斷了,一抬就死。我說腰杆
好像沒斷,你們快把我抬走。可是誰也不敢肯定我的腰杆是斷了
還是沒斷,所以也不敢肯定我會不會一抬就死。我就一直躺著。
後來隊長過來一問,就說:快搖電話把陳清揚叫下來,讓她看看
腰斷了沒有。過了不一會兒,陳清揚披頭散發眼皮紅腫地跑了來
,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
然後一檢查,診斷和我自己的相同。於是我就坐上牛車,到總場
醫院去看病。
 
  那天夜裏陳清揚把我送到醫院,一直等到腰部X光片子出來
,看過認為沒問題後才走。她說過一兩天就來看我,可是一直沒
來。我住了一個星期,可以走動了,就奔回去找她。我走進陳清
揚的醫務室時,身上背了很多東西,裝得背簍裏冒了尖。除了鍋
碗盆瓢,還有足夠兩人吃一個月的東西。她見我進來,淡淡地一
笑,說你好了嗎?帶這些東西上哪兒?
 
  我說要去清平洗溫泉。她懶懶地往椅子上一仰說,這很好。
溫泉可以治舊傷。我說我不是真去洗溫泉,而是到後麵山上住幾
天。她說後麵山上什麽都沒有,還是去洗溫泉吧。
 
  清平的溫泉是山凹裏一片泥坑,周圍全是荒草坡。有一些病
人在山坡上搭了窩棚,成年住在那裏,其中得什麽病的都有。我
到那裏不但治不好病,還可能染上麻瘋。而後麵荒山裏的低窪處
溝穀縱橫,疏林之中芳草離離,我在人跡絕無的地方造了一間草
房,空山無人,流水落花,住在裏麵可以修身養性。陳清揚聽了
,禁不住一笑說:那地方怎麽走?也許我去看看你。我告訴她路
,還畫了一張示意圖,自己進山去了。
 
  我走進荒山,陳清揚沒有去看我。旱季裏浩浩蕩蕩的風刮個
不停,整個草房都在晃動。陳清揚坐在椅子上聽著風聲,回想起
以往發生的事情,對一切都起了懷疑。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
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稱作破鞋,然後就真的
搞起了破鞋。這件事真叫人難以置信。
 
  陳清揚說,有時候她走出房門,往後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
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裏去。我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她知道沿
著一條路走進山去,就會找到我。這是無可懷疑的事。但是越是
無可懷疑的事就越值得懷疑。很可能那條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
可能王二不在山裏,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過了幾天,羅小
四帶了幾個人到醫院去找我。醫院裏沒人聽說過王二,更沒人知
道他上哪兒去了。那時節醫院裏肝炎流行,沒染上肝炎的病人都
回家去療養,大夫也紛紛下隊去送醫上門,羅小四等人回到隊裏
,發現我的東西都不見了,就去問隊長可見過王二。隊長說誰是
王二?從來沒聽說過。羅小四說前幾天你還開會鬥爭過他,尖嘴
婆打了他一板凳,差點把他打死。這樣提醒了以後,隊長就更想
不起來我是誰了。那時節有一個北京知青慰問團要來調查知青在
下麵的情況,尤其是有無被捆打逼婚等情況,因此隊長更不樂意
想起我來。羅小四又到十五隊問陳清揚可曾見過我,還閃爍其詞
地暗示她和我有過不正當的關係。陳清揚則表示,她對此一無所
知。
 
  等到羅小四離開,陳清揚就開始糊塗了。看來有很多人說,
王二不存在。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這裏。大家都說存在的
東西一定不存在,這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大家都說不存
在的東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這個名字是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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