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屋,在一條與愚園路平行的宣化路上,是外公年輕時賣掉了老屋西麵的一塊地而建造的一棟兩層樓房。
老屋坐北朝南,大門很寬有四扇,一樣大,中間兩扇是對開式門,白天總是敞開著,到了晚上關上後就從左右的兩扇進出,大門的門閂是一根很結實的長木棍,從裏麵橫插在門內。四扇門的上方有一排長條木質花紋和一排小正方形的玻璃窗,再上麵便是二樓房間的大窗戶了,房頂的斜麵上一塊塊青瓦整齊排列,遠遠望去非常幹淨,屋頂上還有兩個老虎天窗。
走進大門,裏麵便是客堂,記得小時候有個表叔結婚擺酒席,在這個外客堂裏就放了三隻大圓桌,當時最開心的就是我們這些懵懂的孩子了,足足吃了三天玩了三天。
之所以叫這個是外客堂,因為外客堂往裏走是一個方形天井,再往裏走是差不多同樣大小的裏客堂,裏客堂再往裏走,還有一個小天井,所以老屋從大門走到底還是有深度的。小時候有次下雨時,沒人一起玩,我就在外客堂和裏客堂的天井間跑來跑去跟雨玩,跑一次就看看多少雨落在身上,還穿著棉鞋踩水塘,一次比一次用勁,就想看看水能濺多高,為此惹得從來不生氣的外公在我屁股上拍打了一下。
外客堂和裏客堂的東西兩旁,是一樓房間以及通往二樓的樓梯,整個一樓和二樓的房間都是東西對稱大小一樣的。天井的兩旁是燒飯的灶頭間,以前是不叫廚房間的。灶頭間裏有個大灶頭,用灶頭上的大鍋燒出來的飯底下一層硬硬的,吃起來可香了。
我們一家就住在外客堂東麵的一樓房間裏,老屋是外公的房子,父親當然就是住進女方家的女婿。我不清楚父親年輕時遭遇過什麽,那時隻隱約地知道被割了工資。
外公不識字,出身成分好,勤勞本份守規矩,遠近聞名的老實人,外婆生了九個孩子而活下來的隻有五個。到了我們這一代,表兄弟姐妹們共有九人都出生在老屋,我是最小的一個,童年的時光和玩耍的記憶都是老屋。
老屋門前的弄堂對著宣化路,宣化路很短不起眼,而平行相鄰的愚園路上因為有許多花園住宅和新式裏弄,早早地成為上海最高級的住宅區之一,我的小學就在愚園路上的愚園路第三小學。與愚園路、宣化路垂直相交的江蘇路上,有個花園洋房裏弄叫安定坊,5號的那棟英國鄉村式建築,是翻譯家傅雷的住所,也是他們夫婦自縊的地方。安定坊斜對麵不遠處便是我的中學,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
愚園路是平坦的,但有很多不平凡的名人故事,而老屋所在的宣化路卻是一條台階路,就是一種用石頭鋪成的高低不平的路。路雖不平坦,住在老屋時的兒時歲月倒是平凡又平淡,在天井裏玩耍,用外公買的粉筆在地上學寫數字、畫做遊戲的格子。
我還喜歡搬出一隻方凳放在天井裏當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寫作業,打開鐵質的鉛筆盒蓋,把課程表貼在中間,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兩條字像對聯一樣貼在課程表的兩邊。我還有一本心愛的筆記本,吵著讓父親題字,父親在第一頁寫上了“有誌者,事竟成”六個字,我抬眼仰望高高的天空,是一方天井的大小。
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剛開始,老屋就被拆遷,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考入了市三女中,又逢父親平反後得到啟用調入華東政法學院,就是原聖約翰大學,我們家也就搬去了學校裏麵住,那一年還有個表哥從交通大學畢業被派去美國讀博士,我用盡零花錢買了一本《傅雷家書》送給了遠渡重洋的表哥。
老屋拆遷全家搬離的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那隻雕花的大衣廚、帶鏡子的五鬥櫥、八仙桌和有靠背的木椅子、還有樟木箱、皮箱子等大件物品,一件件地被搬離,而那隻上海弄堂裏家家戶戶都曾有過的馬桶被留在了屋裏,永遠停放在木地板上,它如同一個句號,終止了老屋的生活時代。
隨著老屋的拆遷,我們都過渡到周圍不同的地方生活和學習,大家庭的生活徹底地被改變了。雖然早期的老屋拆遷是原拆原位項目,就是拆了舊房在原地蓋好新房後還能搬回居住,但是宣化路的那一片房子造了很多年,以至於我都記不清大家搬回去的確切年份了。
等到外公搬回了宣化路,那塊土地上早已沒有了老屋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六層樓高的住宅小區,外公居住在那塊沒有老屋的熟悉土地上,直到壽終正寢,虛歲一百零一歲。而我們家,跟著父親留住在了大學裏,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有時間還是會去那邊親戚家走走。當年走出老屋去美國讀書的表哥沒有再回上海。而我,在成年之後,越搬越遠,再走更遠,忙忙碌碌之中,回望的次數越來越少。
在去年父親生日的特別的日子裏,我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昔日教書育人艱難歲月中點亮莘莘學子前行之路;如今矍鑠身心溫暖如春西海岸安享晚年天倫之福。
(此文首載於二零二二年七月十四日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