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月,說是德國百年來最熱的,鳥們覺察了,教堂鍾樓上的鸛鳥巢裏,夫妻二鳥卿卿我我,兩片長嘴打竹板似的吧嗒著,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富感染力,聽到的人也不由自主的高興起來,向世界宣布它們就要有後了。當有敵情時,鸛鳥也敲竹板,敲得響亮有力恫嚇著對手。其它的鳥們也都在忙著追尋愛情,我趕緊把掛在樹上的鳥屋清理幹淨,鳥屋年年都有山雀來,今年的早春這樣暖,它們一定也不甘居後吧。
今年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天鵝。以前遇到有天鵝過路,先聽到他們翅膀發出的噗噗聲,聲音之沉重好像來了架飛機,總讓我聯想到張潔的小說《沉重的翅膀》。天鵝伸著長頸,雙翅剛勁有力,一下一下緩緩地扇動飛過我的頭頂,鎮定、沉著、一聲不吭,卻有股子天然的威嚴,像士兵在給元帥行注目禮,我肅然起敬望著它們遠去。今年卻很特別,常常的,有四隻天鵝轉著圈飛過,一邊飛還一邊鳴叫,叫的聲音很奇特,有高有低有長有短,救護車似的還有節奏,都說天鵝臨死才唱歌,它們是天鵝嗎?但它們的確是雪白、長頸,不是天鵝又會是什麽呢?有時它們不飛也在叫,叫聲來自曾經的貴族莊園裏的小湖,因為私人領地無法靠近,我看不到它們到底是什麽鳥。我在小鎮住了很久,無數次從那所莊院大門前過,卻從不知裏麵有個小湖,直到一天突然興起,走過坑坑窪窪的百米草場,透過密密匝匝的灌木叢,才發現了它的存在,讓我很是大吃一驚。一隻天鵝安詳地浮在水麵上,低頭欣賞自己美麗的倒影,幾隻鴨子或者什麽其它的水鳥悠閑地漂著,湖不大,袖珍、精致、恬靜,一種世外桃園的美打動了我。打那以後,咬牙買了一陣子彩票,期待中了之後把莊園買下來,然後坐在湖邊做自己的夢。六百年前,曾經兩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兩任宮廷首相的康拉茨·施迪茨是那裏的主人,而今早就被人幾易其手,現在住在裏麵的是個做財稅的,聽說女主人是中國人又說是日本人,都是中國那片兒的,為什麽我就不行呢,如果我住在裏麵的話,至少能知道它們到底是不是天鵝。
後來,隻有兩隻飛,仍舊一邊飛一邊鳴叫,另外兩隻去哪兒啦?叫狐狸叼走啦?我憂心忡忡,聽到它們的叫聲,總覺得像是哀鳴,都說天鵝一夫一妻恪守終生,如果這兩隻是一對兒還好說,它們在悼念失去的朋友,可如果一家失去一個,餘下的又不肯再接連理,豈不百年孤獨啦。每次見到它們在天上叫著飛過,我都忍不住向先生嘮叨著同一個的主題,它們真是傷了我的神。
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發展過程,急不得火不得,像我當年偶而發現那個小湖一樣,我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故作多情的我忘記了早春二月的暖,天鵝們和其它的鳥一樣,也有了自己的愛情之果,正在窩裏專心致誌輪流孵蛋呢,所以隻能見到兩隻飛。兩個家庭的天鵝一邊飛一邊交換各家寶寶的情況,一個說蛋裏出影了,一個說影兒都有動作了,我不懂鳥語,假裝聰明,揣測它們出了不幸,人的世界之所以總是亂糟糟,就是我這樣的蠢才太多的緣故。
最近,既不見它們飛,也聽不到叫聲,寶寶們一定都出世了,天鵝們正忙著哺育和守護,狐狸打不過大天鵝,小的可是它的美味啊。我走不進那個小湖,也不認識住在裏麵的那位可能的同胞,因而什麽情況都不知道,至今我都好奇,他們倒底是不是天鵝?如果是,天鵝臨死才唱歌這句話是什麽人根據什麽杜撰的呢?
我們所知道的東西不過是一滴水,自知渺小,不再深究,它們鳴叫自有它們的道理,到處都在變化,為什麽天鵝非要死到臨頭才肯高歌,它們也想換個方式活吧。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正值候鳥集結飛往南方之際,我曾聽到過一次難忘的雁叫。那是在大約晚上九點來鍾,猛然傳來一陣響亮的雁鳴,聲音裏充滿了焦急與不安,似乎發生了不幸。我趕緊跑出來巡視,一隻雁在我們這片上空不斷徘徊,因為飛得不高,盡管天色已晚我仍舊能看得出它的身形,它飛過我家的屋頂,鄰家的屋頂,學校的屋頂,街對麵河邊的草場上空,然後又飛回來,一次又一次的舊地重複著。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它落群了,但很快又想到,它的聲音那麽洪亮,應該是隻母雁,公雁和公鴨一樣聲音是沙啞的,一定是它的孩子掉隊了。雁群之前很可能就在河邊暫時歇息,第一次南飛的小雁不夠強壯,累得睡了過去,雁群再次出發都未醒,發現自己落單後,它不敢飛,因為不知道往哪兒飛,它不敢叫,怕把野獸招來,它慌作一團臥在草叢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母親很快發現少了一個孩子,她迅速地飛回他們剛歇過腳的地方,一聲聲的呼喚著,方圓百米都可以聽到。母雁叫聲裏飽含著強烈的感情色彩,它重重的撞到了我的神經,我揪心地傾聽,忐忑地想,那隻小雁找得到嗎?我站在黑暗中心裏七上八下不安寧。大約二十分鍾,鳴叫聲停了,找到了?放棄啦?很快,兩隻雁影從我頭頂上空掠過,能聽到它們翅膀的扇動,我心歸位流下了欣喜的淚。
我愛自然,愛動物,無論大象還是螞蟻,和我們一樣有著同等生存權利,可惜人類攫取得太多,回饋的太少,動物世界的日子舉步維艱。記得小時候我媽媽曾經的幾句話,“都說妖怪可怕,其實人就是最大的妖怪,世上沒有人不吃的。”盡管我穿著和吃像都很樸素,但終究還是個妖怪,蹂躪天然世界也有我的一份罪孽,活在妖怪—懺悔—妖怪的走馬燈裏負債旋轉,要是把我變成天鵝,住在那個莊園的小湖裏,不再做妖怪,也不再惦記中大彩,想下水時下水,想上岸時上岸,想飛時就展翅,想唱時就高鳴,哪怕是否死在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