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上路的過程,也是他進一步認識世界的過程,於他日後著述《史記》相得益彰。
動筆
終於,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之後,司馬遷42歲那年開始動手寫《史記》,42歲,正是他成熟年富、經多識廣的時候,《史記》的出世可以說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必然。
我,作為《史記》的第一位讀者,拋去那些由衷的讚美與欣賞之外,我非常享受司馬遷的文學手筆,常常為他幽默生動的描述噴飯,我甚至覺得,司馬遷注重實錄,大概都未想到他下筆能力的其它效果。
《史記》在“考信”、“實錄”的原則下,以“六經異傳”、“百家雜語”,流傳於民間廣大階層的口傳、見聞為準,記述從黃帝始,至武帝終,古代三千年的發展曆史,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相互銜接補充而成的浩大工程,一百三十卷,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在紙還未問世的年代,司馬遷的偉大不是中華第一人嗎?!
齊邦媛先生在她的書《巨流河》裏提到她當年的國文老師,著名文人孟誌蓀先生曾經說過,“若沒有時間讀全本《史記》,又想讀最好的,就先讀司馬遷寫的倒黴不幸人物的傳記,《項羽本紀》就比《劉邦本紀》要高明得多……”
我伴陪司馬遷寫作時,尤其體會到孟老先生指教之經典。司馬遷原本對劉邦就頗不以為然,盡管他不得不對這位大漢的元始天尊行吹捧之事,活在高祖兒孫的屋簷下,他無可奈何也要俯首,因而在《項羽本紀》裏,司馬遷運用了一小手技巧,讓人覺察到漢高祖不光彩的一麵,和項羽打戰敗北時,劉邦幾次把自己的兒女推下車,隻顧自身輕車逃命。讀了這段描寫後我不禁笑出聲來,司馬遷瞪了我一眼說道:
“眼賊。”聽後我笑得更是花枝亂抖,他說得是我的詞兒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詞!
在司馬家我常用賊字作形容詞,什麽賊亮、賊鮮、賊香等等,現在他把賊字用到我身上,顯而易見是對我的欣賞,這比愛我還動人。愛可以移情別戀,欣賞卻是一種對他人能力的相互認可,彼此惺惺惜惺惺,反倒天長地久。
對項羽,司馬遷如法炮製,沒有長篇冗讀大塊堆砌,項羽剛愎自用在韓信篇裏體現,“互見法”之下讚揚了韓信用兵之獨到。盡管項羽輸了劉邦,但司馬遷對項羽竭盡讚美,把項羽塑造為勇敢無畏的英雄,對項羽的糟糕之處司馬遷也未放過,項羽濫殺無辜,胸無大誌都被司馬遷據實記錄下來。當我讀到項羽那句“富貴不還鄉,如衣繡夜行”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司馬遷覺得項羽這話說得庸俗,我卻以為項羽人性生動。二千年來,有幾人不炫耀,有幾人不為五鬥米折腰,項羽算是性情中人,成了氣候要彰顯出來,無做作不虛偽直接了當,頗有些小兒氣。司馬遷聽了我的見解後不以為然,他人品過於嚴正,即苛求於己,也不放任他人。
“項羽光彩時顯耀鄉親不雅,那他絕路時無顏保命見江東父老又何以說明呢?!”
我緊追著司馬遷不放,強忍住不告訴他,因他的原故,“錦衣夜行”已經成為後世的固定詞組啦,而他卻已埋首下一章了。
《史記》裏的句子成為後世固定詞組的例子很多,“鴻門宴”就是其中之一,而司馬遷鴻門宴一節寫得那麽的栩栩如生,我還在少年時就被它吸引。穿越到司馬家我才得知,為何“鴻門宴”寫得那麽的詳細而逼真。鴻門宴裏那位肩扛豬大腿用刀片生肉吃的樊噲的孫子是司馬遷的朋友,兩人一起喝酒飲茶時,孫子總愛提起祖上的光榮曆史,而且說得繪聲繪色,別說司馬遷,連我都耳熟能詳。
《遊俠列傳》裏有一位叫郭解的俠士,司馬遷對他的記述充滿了讚美之情。郭解是當時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俠,深受民眾的愛戴,威望極高,朝廷幾次抓他判刑,都被他幸運地死裏逃生躲過了,但最終還是被武帝處死並殺了他的全家。司馬遷年輕時就在茂陵與他相識,由衷欽佩他與王法抗衡的俠風義骨,他去茂陵會郭解不帶我,但應允回家之後詳詳細細講給我聽,他沒有食言,重回家後懷著激情,眼睛放光一五一十對我詳述與郭解的邂逅,大俠的風範對司馬遷影響至深。自古以來,尋常百姓走不進曆史的正冊,他們不過是既能載舟又能覆舟的水,而水在地球上占了四分之三,你倒是寫得過來。孔子一心向往的那些禮儀,也不過是上層的玩具,勞動人民隻有勞動才是人民,因而司馬遷對一個敢與朝廷王法作對的江湖好漢不惜筆墨,可見他的仁者之心。
災難
我愛上司馬遷是在四人幫倒台不久,文化開始慢慢複蘇,各種書籍重新麵世,我買了一套《古文觀止》。其中有一篇《李陵答蘇武書》,讀後令我唏噓幾乎淚下,以前隻知司馬遷為李陵說話得罪武帝入蠶室,但對李陵的具體“罪行”不知情。我當時好難過,為李陵的不公遭遇,司馬遷的仗義執言,武帝的殘忍無情,滿朝文武的明哲保身,直到今天想起來仍舊不平。就是從那時起,我敬佩司馬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無畏、正義、高貴的人格,我敬佩他為了《史記》的完成,硬是容忍身體上的屈辱與痛苦堅持到底的精神,這等男兒,這等學識,這等魂魄,我必須愛上他,別無它路。
當命運把我甩到漢朝,進了司馬家的大門那天起,我就懼怕公元前99年的來到,那年李陵兵敗匈奴,司馬遷那年48歲,處於同情與公允陳情武帝為李陵辯解,被判“誣上”進了大獄。被判為死罪的人,大漢法允許以錢贖罪或者入蠶室淨身,司馬遷官小家貧,哪裏有那五十萬錢,惟一的活路就是接受腐刑。李陵事發後,我立刻用各種方式,找出各種理由,軟硬兼施,撒嬌耍賴,甚至以死相逼,千方百計阻止他上書武帝為李陵懇求。但所有我做的,都是徒勞,司馬遷甚至蔑視我的軟骨,他不再正眼看我,最後連斜視都不肯,我在他心裏喪失了從前的位置。
我不在乎,一心隻想他免除受痛苦,我那麽的愛他,無法忍受他出了蠶室後的身心摧殘。我有那麽大的本事改變曆史嗎?!司馬遷把太史令的職責看得那麽的重,都是司馬談這個老糊塗從小把他給教傻啦!他們父子哪裏知道,青史留名這事上個世紀末就已經截止,眼下的年代,人們隻爭著做姓點名擊量的那個人,史不史的沒人理會,以史為鏡從來就是句空話!
那天,滿天鋪著灰雲,太陽跟我一樣,不忍心探頭出來看司馬遷上路,空氣清新,樹木葳蕤,司馬遷洗漱完畢幹幹淨淨準備上朝。此時的我再無話可說,看他正冠,看他理衣,看他裝好簡書,目光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始終不肯看我一眼,對我的意見那麽大以至於輕視我?我們倆都是默默的,我沉默因為知道什麽在等著他,他沉默或許在賭氣,一向都是支持他的我,為何這次對他的正義行為萬般阻攔。
終於,他出門了,踏上去末央宮的路,路是那麽長,路的前方越來越窄,司馬遷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與路的終極匯成了一個小小的點。他始終未回頭看我一眼,悲慟至極,我眼前一片黑暗……
緣回
小學三年級的一天,班主任有事,大隊輔導員李老師來代曆史課,短短的45分鍾,給了我一生的財富。剛認字我就喜歡看書,孩子頭腦空白,有什麽都收進來,李老師代過一堂課後,我開始對曆史感興趣,並且興趣越來越濃厚保持至今。李老師那堂課講得是秦末陳勝、吳廣起義,課本裏那薄薄一頁的幾行字,從李老師嘴裏一過,成了一條生動有趣的長河,全班同學都安靜無聲地聆聽,童稚的目光隨著李老師遊回了二千多年。現在分析,李老師一定讀過《史記》,至少是熟讀了《陳涉世家》,才講得出那麽多課本上沒有的故事。我四年級時,李老師還給我們代過一堂地理課,講的是河南,一直讓我感到枯燥的地理課,讓李老師講45分鍾後,我成了地理愛好者。長大掙錢後,我訂了好長時間的《曆史研究》和《地理知識》雜誌,一個出色的教師對孩子的影響不可估量。
李老師是我穿越的引線?一封《李陵答蘇武書》是我愛情的紅娘?
當恢複了神誌時,發現自己正站在廚房,爐子上的那鍋東坡肉尚未涼透,古時的一枕黃粱,到我這裏成了一鍋燉肉。
我愛的人呢?那一堆堆竹簡呢?那青色的炊煙,一水兒的藍天,茂盛的樹林,無垠的原野,那一群群著漢服的人,統統成了過眼的煙雲,我竟一片都未能帶回!
我鑽進史料,四處挖掘司馬遷的遺跡,三十多年前,我發現了一本北大教授季鎮淮先生寫的《來之文錄》一書,裏麵有好幾篇關於司馬遷的文章,大喜,別說好幾篇了,一星半點我都要收起來。我要知道,我走後司馬遷的日子過得可好,我要知道,在那些難得的史料裏,他可曾提到我一句半句。
如你所知,司馬遷未曾提到我,哪怕隻有一個字,古人簡約,一個字就可顯出重義。我失望的同時卻又得意,他一定是恨死我了,他一走我就不告而別的消失,而且消失得幹淨徹底,好像從來就沒有過我這個人,他恨我,因他愛我至深啊。
在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裏,其實已經明確表明了他受恥辱、痛苦之後的態度,說遭受不幸的人常以著書為精神支柱,左丘失明,孫臏斷足,韓非囚秦,屈原放逐,而後出《左傳》,《兵法》、《說難》、《離騷》……而這些事例也的確成為他日後生活的精神支柱,是他自我療傷的最好醫藥。腐刑後的司馬遷,工作得越發勤奮、刻苦,53歲那年,以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種體例為形式,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目的,係統周密、排列有序,把中華民族三千年的開化發展曆史呈現於世,《史記》終於大功告成!你可曾試想過,若是沒有馬遷的《史記》,中華民族的曆史豈不缺了一條腿,隻能憤憤然怨地不平了。
用魯迅的話來概括《 史記 》最為恰當: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司馬遷的卒年記載不詳,大約在公元前87年左右。我曾多次想到,他一定要求把他葬在他出生的地方,他曾經放過牛的那片山坡上,他在等著我下一次來世的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