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馬修·阿諾德詩《多佛海灘》

 

馬修·阿諾德(Mathew Arnold)是十九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評論家和教育家。他的名詩《多佛海灘》（Dover Beach）被收入很多美國高中文學教材。

 

對《多佛海灘》一詩，評論家眾說紛紜。我在本文中隻說我所理解的意思。

 

 

在阿諾德看來，人生充滿亙古的悲哀。而人們麵對這亙古的悲哀所作的很多努力，不幸隻是更多地增添那悲哀。那麽，麵對這樣的人生，我們當如何努力呢？阿諾德在詩中隻是用一個姿態來表示他的希望：讓我們彼此真心相待。也許，直麵那悲哀就是一種“真心”；直麵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救世行動，就是一種“真心”：讓我們首先直麵現實，並擯棄“自欺”和愚蠢。這是我所讀出的該詩的意義。

 

 

 

【原文】

The sea is calm tonight.

The tide is full, the moon lies fair

Upon the straits; on the French coast the light

Gleams and is gone; the cliffs of England stand,

Glimmering and vast, out in the tranquil bay.

 

 

【理解】

以寫景為起始。詩人麵對初夜的多佛海灘：平靜的大海，天上皎白的滿月，海峽法國一邊已經幾乎完全沉入了黑暗，英國一邊還尚存餘暉。

 

 

【原文】

Come to the window, sweet is the night-air!

 

【理解】

詩人像是在招呼一個朋友或愛人：過來，到窗戶邊來。看這夜晚的空氣多麽甜美。（阿諾德很喜歡“甜”這個字。在他的名著《文化與無序》中，他說文化就是“甜”與“光” - 以“甜”指代“美”，以“光”指代“智識”。）

 

【原文】

Only, from the long line of spray

Where the sea meets the moon-blanched land,

Listen! you hear the grating roar

Of pebbles which the waves draw back, and fling,

At their return, up the high strand,

Begin, and cease, and then again begin,

With tremulous cadence slow, and bring

The eternal note of sadness in.

 

【理解】

盡管夜色是如此美好，但我們還是可以聽見遠處，從大海跟皎白的月光下的大地相接的地方，傳來痛苦的呻吟：海灘上的卵石被離岸的海浪卷走，又被重來的海浪拋回。一而再，再而三，不斷重複。詩人覺得那聲音就像“永恒悲哀的音符”。在這隱喻中，無力的個人任由身外的命運擺弄，發出不能自已的呻吟。

 

 

【原文】

Sophocles long ago

Heard it on the Ægean, and it brought

Into his mind the turbid ebb and flow

Of human misery; we

Find also in the sound a thought,

Hearing it by this distant northern sea.

 

【理解】

詩人說，這景像古來如此。很久以前希臘悲劇大家索福克勒斯就從愛琴海邊的這聲音裏聽出了這晦暗不明的、潮起潮落般的人類苦難命運。今天我們在遠離索福克勒斯的愛琴海的北海邊上，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音。這也可以看成一個隱喻：無論時間和空間如何變化，人的悲哀恒一不變。

 

【原文】

The Sea of Faith

Was once, too, at the full, and round earth’s shore

Lay like the folds of a bright girdle furled.

But now I only hear

Its melancholy, long, withdrawing roar,

Retreating, to the breath

Of the night-wind, down the vast edges drear

And naked shingles of the world.

 

【理解】

詩人又想起了“宗教信仰”，它也像大海一樣有滿潮的時侯，但現在卻正是退潮。我們聽見的正是那正在衰落中的宗教信仰的哀號。很多評論家都認為這首詩整體結合得不太好。我也覺得這一段並沒有能如詩人所願增加該詩的深度，反而讓人覺得支離破碎，破壞美感。

 

【原文】

Ah, love, let us be true

To one another! for the world, which seems

To lie before us like a land of dreams,

So various, so beautiful, so new,

Hath really neither joy, nor love, nor light,

Nor certitude, nor peace, nor help for pain;

And we are here as on a darkling plain

Swept with confused alarms of struggle and flight,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

 

【理解】

內心的痛苦讓詩人喊出“親愛的，讓我們彼此真心相待，因為這世界雖然像夢中的大地，多彩、美麗、新鮮，但卻正如《道德經》所言：“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 - 世界本身沒有快樂，沒有愛，沒有光，似是而非，沒有和平，無奈痛苦； 在這片愈加黑暗的大地上有各種“英雄”在奮鬥、在施展他們的抱負，不時傳來的這類消息讓我們迷惑不解且驚怵恐懼； 在這片大地上無知的大軍正在黑夜中拚殺。原文中使用的“alarms”一詞，狹義是警報，但在這裏的意思是廣義的“讓人驚懼的消息”。是什麽樣的消息呢？是關於“struggle and flight”的消息。struggle意為鬥爭、奮鬥； flight的字麵意義是“飛”，但在這裏是引申義，如同“一飛衝天”，即施展抱負。這一句意義深遠：因為生命中有著揮之不去的悲哀，很多人選則的克服之道是某種奮鬥和施展抱負（如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不幸，那些奮鬥和施展更可能給人類帶來更大的災難，其發展的最高階段是團結成集體作殊死鬥爭。詩人將其形象化為“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詩人對那種鬥爭明確表示蔑視，稱其為“無知”： 沒有懂得人生的根本悲哀倒底在哪裏，是怎麽一回事，誤以為消滅對方就能解決問題。

 

這首詩匠心獨運地對照了雋永的美麗與悲哀。如果沒有雋永的美麗，也就談不上雋永的悲哀。看不見那雋永的美麗的人，也不會覺察到那雋永的悲哀。我很欣賞這首詩的是它呼喚讀者來正視人生中的悲哀，這種正視所帶來的領悟，能使彼此真誠相待成為可能。另一方麵，這首詩對很多流俗的人生道路，尤其是集體鬥爭持明確的否定態度。想像在作者身後百年，納粹德國與蘇聯的千萬大軍在歐洲的拚殺，正是一種”struggle and flight“的高潮，回看”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這結句，實在傳神，實在是見地卓絕。

 

出路何在？阿諾德在他的另一名著《文化與無序》中提出了他的拯救之道：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