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一篇英文報道,裏邊一句話讓我忍不住反複讀了幾遍。那句話指責委內瑞拉總統,說他 “has disappeared many political opponents.” 我頓時驚訝,這個動詞的用法可真別致。
平時我們說 disappear,意思就是“消失”。一個人突然從朋友圈消失了幾天,又冒出來;某種動物從地球上消失了;某個品牌的冰激淩在超市貨架上消失了。這些“消失”,都是主語主動的結果。也就是說,disappear 是一個妥妥的不及物動詞。
可在那篇文章裏,它突然變了性:主語成了那個有權力的總統,而賓語竟然是“政治對手”。他讓別人消失,這已經不是自然現象,而是一種人為操作。要是直譯成中文,大概可以說“他讓很多政治對手消失了”。中文裏讀起來還有點陰森:不是他們自己想消失,而是被人“消失”了。
語言真是神奇的東西。它的變異往往預示著社會病灶的蔓延。Disappear 這個詞,本來多麽中性,多麽無害,如今卻被政治權力染上了殺氣。一個不及物動詞變成了及物動詞,就像一個安靜的人突然拿起了刀。那句看似語法上“創新”的句子,其實藏著血腥的現實:那些被消失的政治人物,大多不是自願隱退,而是被權力強行抹去存在。
這種“讓人消失”的現象,我們並不陌生。最近有媒體統計,說中國上一屆的政治局委員裏,有四分之一已經“消失”了,有的從公眾視野中蒸發,有的“協助調查”,有的連照片都從官方網頁上悄悄撤下。人們隻能靠猜:是病了?退休了?還是被監禁了?這些疑問往往得不到答案,而權力的陰影卻在默默回答。畢竟,能讓一個政治人物消失的人或機構,一定擁有足以支配命運的力量。這種現象往往出現在集權國家。
語言從來是權力的忠實侍者。那些掌握話語權的人,連語法都能重新發明。於是,“消失”不再是自然消退,而是權力的動詞,是權勢者施加於他人身上的動作。Disappear somebody,多麽精致,卻足以概括現代極權的冷酷想象。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用法正在跨越國界,在民主世界裏也逐漸找到了新的宿主。美國政治生活中,disappear 雖然不會帶來肉體上的消滅,卻往往意味著政治意義上的抹除。特朗普就是這種語言精神的忠實代言人。
還記得他第一任總統時期嗎?他讓FBI前局長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消失”了。那場戲非常戲劇化。他在推特上發文,宣布自己解雇了FBI局長,沒有任何征兆,連科米自己都是從新聞裏得知的。那一刻,特朗普完成了對這個動詞的美國化演繹:讓人“政治性消失”,既不用暗殺,也不必監禁,隻需一條推文。
此後他又不斷升級這種操作。最近,他對那些曾經調查過自己的官員展開了報複行動。FBI前局長科米再次被他點名,說要“追責”;紐約州司法部長詹樂霞(Letitia James)因為起訴他的商業欺詐案,居然被他反手起訴;連昔日的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John Bolton),也據說可能被列入“起訴名單”。特朗普似乎把“讓人消失”當成了一種治國方式:你擋了我的路?那我就讓你從政治版麵上消失;你揭我的短?那我就讓你在媒體曝光裏徹底蒸發。他的做法已經近似那些集權國家的領袖了。
當然,在美國這樣法治社會裏,想真的讓人“人間蒸發”不容易。於是,這個動詞就在語義上變得更巧妙,它指的不再是物理意義的消失,而是輿論上的、政治上的、象征性的消失。你仍然存在,卻不再被看見;你還活著,卻失去了舞台;你也許還想從政,缺敗壞了名聲。這種“軟消失”比“硬消失”更優雅,也更陰險。
從語言學角度看,這種變化有其吸引力。英語的語法體係雖然穩定,但在政治與傳媒語境中,它常常出現這種令人眼前一亮的“暴力創新”。一個詞從不及物到及物,從中性到帶毒,正是語言反映現實的方式。而從社會學角度看,這個轉變的背後,其實是一種心理投射:權力者希望自己不僅能控製現實,更能控製語言,乃至於通過語言操控存在與消失。
Disappear 之所以誘人,大概就在於它讓權力的幻想顯得幹淨利落。說“我讓他死”太野蠻,說“我讓他辭職”太軟弱,而說“我讓他消失”,既不明說手段,又留下無限想象空間。聽起來幹淨、優雅,甚至帶點詩意,卻掩蓋了冷酷的本質。
回到開頭的那句新聞:“He has disappeared many political opponents.” 這句話的語法確實漂亮,節奏緊湊,信息量大。但越漂亮,越讓人心裏發涼。因為當語言能把暴力說得這麽簡潔精致時,它就不再是中立的工具,而是一種權力的化妝品。它讓語法崩塌,讓權力得意,也讓人類文明的幽默感閃爍出一絲諷刺寒冷的光。
2025.10.11 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