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級的課程還沒有結束文革就爆發了。雖然小學沒有出現像中學那樣學生批鬥老師的情景,我們的高年級生也並不乏革命精神,他們將教室“革”得一地桌椅七橫八躺。自然,學校停課了。時間1966年。
當時,我們一年級語文課的拚音正好學到三個字母的元音。這是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爛尾樓”在我們這一屆語文學習上的坍塌點。這個坍塌點如果接下來處理不慎,就會形成日後閱讀文章白字成篇的特點。前些年一位北大校長給畢業生致辭“致”出一堆白字,引發眾人問蒼天:他是怎麽當上北大校長的?發現這位貴為學部委員的校長和我同齡,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在一次我們大學七七級其大多數同學一般大我兩三歲因而不存在這個問題的班級聚會上,我替這位北大校長抱打了一次不平:如果我們那個時候什麽也不做一直等到開始蓋新樓,那是一個故事;但是如果我們閑不下來接著當時的爛尾樓在沒有師傅指導之下繼續自己蓋,那就極有可能是白字成篇的故事。誰讓我們的古人搞文字的邊旁部首搞得那麽靈通呢?這讓你心裏瞎念也能猜明白文字的意思。那位北大校長鼓勵學子們畢業後要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致辭中他引用了陳勝吳廣那句我也會跟著念出一模一樣白字的名言:“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文革爆發,學校停課,“讀書無用”誕生。然而,我要讀書繼續,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嗎!
課堂上沒有了語文課本,替換的是琅琅上口的紅寶書,讀起來別有一番激情。在學校複課開始讀那本紅寶書之前,我就自己在家讀過那不知我爸是如何搞到的、世麵上不多見的一本另類的紅寶書,寫的是一些鼓勵青年人要立大誌勇於創新,和談古論今的十分風趣的句子。“打破砂鍋問到底”、“人怕出名豬怕壯”……等等,我第一次從這些語錄中接觸到如此有趣的句子並且還能琢磨明白,鼓舞著我繼續去自己讀。我也找其它感興趣的書去讀,包括小人書。雖然自己還沒識太多的字,“水滸梁山”讀成“ 水許梁山”也不在意。語文上的爛尾樓,我是不管有師傅指導也好、沒師傅指導也罷,接著往下蓋。
文革爆發帶給學校的變化從上學的路上就開始發生了。之前我們可以斜穿過去的工學院操場上,有一小堆穿著灰藍衣服的大人蹲在周邊的地上拔草。圍牆的漏洞被堵上而隻得在牆外行走的我們,對著他們喊:“拔什麽草?” 那些教授們就應:“拔毒草!” 那個時候不少電影一夜間就被宣判成大毒草,是不是操場裏的草也被汙染沾上了毒,這些學術權威們被強製去拔掉?不知什麽時候補去漏洞的牆,搞得我們有一段日子進不了操場去撿菜葉和玩那裏的秋千、轉盤等健身器材,卻成全了包括我們在內的不少小屁孩們做了好幾天的“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嗎!小屁孩們隻能遠遠地動動口,沒有機會踢人扔泥巴。
那個時候,學校裏學生們亂動手的事兒越發不可理喻。個別高年級生拉著彈弓,一弓碎掉一麵窗戶,或者就直接拾個石頭往樓上砸去。失去了秩序的校園裏看著你不順眼的高年級生會上來一把抓住你的衣領大聲喝問:服不服?然後還會追加一句:真服假服?真的是無政府了。校園裏人們流傳著某某高年級生如何如何地成了山大王,手下蝦兵蟹將如雲….。盡管如此,我還是羨慕那些夠了歲數的高年級生,他們能自豪地帶上紅衛兵的袖章,他們能自豪地高舉著紅旗參加文化大革命遊行!那一波又一波的紅衛兵遊行讓我趴在我們家二樓窗口上看得過足了癮。凡大連舉辦的遊行必經我家窗前。盡管我們的小學隊伍規模遠遠不如中學的隊伍龐大,看到那些高年級生舉著由鬆山小學更換成新校名的旗幟,上麵寫著“紅岩小學紅衛兵”,我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興奮。
聲勢浩大的文革紅衛兵運動中,我們被多次組織去聽北京串聯回來的紅衛兵小將舉辦的報告會。市體育場人山人海,紅旗飄揚。每次報告會的開場白必是:“報告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大好消息,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紅光滿麵、神采奕奕……”,緊接著的是震天動地的萬歲口號聲響徹雲霄。報告接著在人們振奮地跟著一會兒喊萬歲、一會兒喊打倒的口號聲中進行下去。這番情景猶如一個英雄的時代到來。要是能像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不花錢全國隨便坐火車、進行革命大串聯那該多好呀?
我們回歸學校是等到天安門八次紅衛兵檢閱過後的“複課鬧革命”階段。這次我們以嶄新的麵貌回歸課堂:一個肩背著書包,一個肩背著紅寶書,胸前戴著一枚或者多枚相章,口中革命語錄振振有詞。一位臉型圓圓、微微發胖剪短發的姓黃的中年女老師接替董老師負責我們的班。黃老師對班級比較放任,但也許有心事對班級也不那麽上心。又來了位姓孫的中年女老師替換了她。同樣剪著短發但麵部消瘦下巴尖尖的孫老師形象威嚴,她天生沒有笑容,性子急起來,課堂上幾次手中的粉筆“呼”地扔出去打向她要發怒的同學。那時師道尊嚴還存,無論老師性格急或慢,都能夠掌控住我們這些一、二年級的學生。
回到學校,老師帶領我們重新審視以往學過的課程給我們造成的不講不知道、一講嚇一跳的毒害。比如,那篇教育我們不要去撒謊的《狼來了》的課文,作者讓放羊的小孩子一遍遍地在沒狼的時候喊狼來了。放羊的隻能是貧下中農的孩子,作者這是誣構勞動人民的孩子愛撒謊,用心極其險惡,這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罪惡。老師進一步引導我們,就是其他的課文,如《春雨貴如油》描寫春雨難得、《我有十個指頭》說孩子從小就可以幫爸爸媽媽,……等等。我們也應該看出作者宣揚小資產階級人性論的險惡用意。老師要求我們學好紅寶書,提高自己的階級覺悟,靈魂深處鬧革命。
雖然語文課上我們暫時沒有教材,隻能在課堂上閱讀紅寶書語錄,但在寫作練習方麵,我們仍然有豐富的內容可以寫作。那時,我們寫出來的自認為革命味十足的文章都是這樣開頭的:“神州大地風雷起,祖國江山一片紅。在全國一片大好的形勢下……..”。每個人的文章的開頭都雷同如此。接下來的內容,要不就是活學活用,要不就是大批判,要不就是“狠批私字一閃念”。活學活用得有個事物行為去對照你所學的語錄來陳述。大批判得有一個明確的攻擊靶子去做文章,那時的靶子成千上萬——要不,怎麽要搞文化大革命呢?但讓我感到最有靈活性的,還是那個“狠批私字一閃念”。它完全可以虛無渺茫地虛而再虛地無中生有。比如,為南貨商店櫥窗裏的方方大大的沙琪瑪多看了幾眼因而冒出了饞的欲望的我,猛然想起了世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因此立刻在靈魂深處狠狠地批判這個資產階級欲望之念頭的不合時宜的冒出……。當然,那個時候的我們隻能運用有限的詞匯和簡單的語言來誇張這類假大空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