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旅館
第一章
第一次見到莎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她隻相當於我人生旅程中某次乘坐火車時偶遇的鄰座。那時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她會以一種讓我愕然的方式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以至於若幹年後我才發現她像一朵不知名卻美麗的野花,以頑強且執著的方式紮根在我記憶世界中角落裏,導致我在後來的日子裏回想起自己青澀、美麗而脆弱的初戀時,她就會時不時以倔強的姿態漫不經心而又突兀地出現,讓我唏噓。
別誤會,我不是要講述一個關於感情糾葛的老套愛情故事,我和她甚至連友情都說不上。
那是一個冬日。
難得的無風,許久不見的暖陽違和地掛在蒼白的天空中,給大地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送上一份久違的溫暖。在距離小平同誌發表南巡講話的幾年後,來自南端海岸線的風終於跨越1600多公裏的距離吹到了這個內陸的二線城市,也讓這座400多萬人口的重工業城市裏總是充斥著一種陳腐與朝氣、死寂與浮躁,以及打碎重建後的莫名興奮與不知所措的茫然混雜在一起的矛盾而和諧的複雜氣息,悠長而纏綿。
這氣息是我離開這座城市幾年後才慢慢品味出來的,當時還在象牙塔中渾渾噩噩的我自然是毫無察覺,時值大三,彼時的我已經把大學生活的重心從打升級、跳交誼舞轉移到戀愛以及約會上了。
是的,同其他無所事事、不求進取的普通大學生一樣,我毫不免俗地戀愛了。此時此刻的我正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女友春前往一個飯局。
那時的我怎麽也想不到在幾年後,我會和其他千千萬萬的北方同胞一樣更習慣於稱這種兩個輪子的交通工具為”單車”,而不是打小起就叫並且叫了十幾年的名稱:“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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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茶杯把我的手完全暖熱,春就拉著我站起來向朝著我們所在的餐桌走來的一對男女熱情地打招呼:“莎姐,鵬哥!”
寒暄後四人落座,謙讓著點了菜。等服務員倒上了啤酒,我端起酒杯向莎姐和她的男友鵬哥敬酒。
今天是答謝宴。
同渾渾噩噩的我不同,春在擁有著一顆文藝與音樂之心的同時,對金錢的渴望也堅定不移,這顆渴望之心堅定到我甚至能感到它砰砰跳動時的灼熱,一點也不遜色於春的另外那顆藝術之心,頗有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架勢。更加令我詫異是這兩種矛盾的特質在她溫柔恬美的外表下竟一點也不衝突,甚至達成了完美地和諧,讓她本來就美麗的臉龐上總是散發出迷人的光彩,讓我沉醉,讓我癡迷。於是在她的帶領下,我們基本上逃掉了所有下午的課程,我們在小餐館裏端盤子,在大街上派發宣傳單,在各式各樣的家庭裏給祖國的未來補課,直到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有間酒吧裏當串場歌手的“工作”。對了,酒吧的名字就叫“有間酒吧”。
莎是有間酒吧的駐唱歌手,春就是在那裏認識的莎。莎是典型的北方人長相,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端正的麵容上散發著颯爽的英氣,清澈的眼睛裏透著自信的光芒。聽春說起過,莎就讀於某知名大學的中文係,畢業後回到家鄉在銀行工作,唱歌隻是她的業餘愛好。在當年,大學生在酒吧裏做歌手的可謂鳳毛麟角,於是春和她很快的熟絡起來。作為前輩,莎沒少提點和關照春。就這樣,作為一個新手小白,春很快在這個人蛇混雜的環境裏順風順水波瀾不驚地適應下來,而且沒多久就從每個周末去一次演唱兩首歌發展成為每晚都有表演機會了。接下來莎姐又給春介紹了一個酒吧串場演唱的機會,使得春的收入從每晚的50元增加到100元,一下子膨脹了一倍,也使得我這個專職司機--雖然那是我駕駛的是一輛單車--的工作量也膨脹起來。呃,不止一倍。
年輕人的聚會很快能打成一片,我們幾個人的話題上桌的菜不停在變一樣不停地轉換,從單調的大學生活到參加工作後更加單調重複的日常,從顧城北島到三毛瓊瑤,從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到薩特的存在主義,從王朔的“痞子”文學到對老謀子的電影《活著》上映的期盼……直到二十多年後,當我熱淚盈眶地盯著手中蘋果手機的小屏幕看著用YouTube播放的《活著》,才真正地意識到這部偉大的國產電影在我有生之年裏是無法在大屏幕上看到了。
作為四個人中最見多識廣的鵬卻不怎麽說話。他曾為了自己的搖滾夢想,當過北漂、南下過廣州,最後回到了這個內陸城市成了酒吧的駐場樂隊,並最終低著頭唱起了流行歌曲。鵬瘦且高,和同時代的搖滾樂手一樣,他不可免俗地留著披肩長發,但沒有我想象中的桀驁不馴或憤世嫉俗,反而透出一種孤獨且略帶憂鬱的氣質,他隻是安靜地吃菜、喝酒,麵帶微笑看著意氣風發的莎,安靜地聽著我們閑聊,偶爾才插上幾句。直到飯局快結束時我們聊起了音樂,他的話才逐漸多了起來。
菜局已經結束,茶水也添了一輪,我們四人仍興致勃勃。
“走吧,想唱歌了!”莎突然站起身,兩眼放光,“去鵬那兒,他那兒有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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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的出租房很小,一張單人的鐵架木板床靠在牆邊,一張褪了色紅桌在窗口下,剩下的空間就隻夠一個人走動了。讓兩位女士坐在單人床上,把唯一的一張方凳讓給我坐,鵬給我讓了煙,轉身把玻璃窗打開一扇,然後偏腿坐在窗前的木桌上。
“我先來!”莎從屋內的三把吉他中挑出一把,當仁不讓地開口。
一曲田震的《野花》讓小屋內的氣氛一下子就熱絡起來,等春唱完《白衣飄飄的年代》後我們仨人的眼睛都盯到鵬的身上--春早已向莎普及了我五音不全、唱歌全是原創的常識。
鵬微笑,接過莎遞過去的木吉他:“我來首練了很久的歌。”他低頭,長發垂下遮住他的臉頰,試了下音,然後掃動琴弦。
醉人的旋律從斑駁的吉他共鳴箱裏傳出來,迷幻而悠揚。莎敲響了手鼓。
一大段的吉他SOLO之後,鵬略帶沙啞的歌聲響起: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加州旅館》這首歌,即使聽不大懂英文歌詞,它也一下子擊中了我--如同我當初第一次看到春寫的詩一樣,從此墜入其中。幾年過去,當互聯網普及以後,我第一次上網就下載了這首歌,在我的心中,這首歌是那個最好的時代的記憶。在那個時代裏,搖滾不羈的嘶吼與民謠傷感的低吟齊頭並進,王朔肆無忌憚地嘲笑著一切,莫言餘華王小波在各種文學雜誌上展露出崢嶸,而我則騎著單車帶著春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把歡笑和甜蜜拋灑到每個角落……
我抬頭望向正在彈奏的鵬。
室內溫暖如春,午後的陽光不經意地透過窗戶照進來,在我眼裏逆光中低頭彈唱的鵬隻是個輪廓。
我順著陽光往單人床的方向看去,金色的陽光如同躍動的音符照耀著兩位姑娘的臉上、身上,莎在陽光裏敲著手鼓,春在陽光裏揮動著沙錘。兩位姑娘臉上帶著迷人微笑、身上散發著青春的光芒,她們和金色的陽光交融在一起,動人而美麗,讓眩暈的我無法分辨哪是陽光哪是姑娘……
那個冬日的下午,陽光很暖很醉人。
第二章
再一次見到莎是大三暑假。
那時的國人正沉浸在香港的回歸的喜悅與自豪當中,而作為本地學生的我和春卻沒能體會到這種民族自豪感。那時的我們白天忙於暑期家教和約會,到了晚上則由我騎單車帶著春在城市裏日益增多的酒吧之間奔波,絲毫沒有即將大四、馬上要麵臨就業壓力的自覺。
記得是晚上十點多鍾,我坐在有間酒吧後門暗巷中單車的後座上抽著煙等春,毫無武德隻知道偷襲的蚊子們讓我手忙腳亂地顧不上思索孤獨對人生意義。這是春今晚的最後一個跑的場子,這場唱完我們就可以回學校了。
“把車子停這兒,我們打個麵的。”春一出來便對我說。
我停下揮舞著趕著蚊子的手:“這麽晚了還要去哪?”
“莎姐請假去了,馬上下來。鵬哥喝多了,莎姐去接他,咱倆去幫幫忙。”
一個月前我就聽春講過,莎母在得知莎的戀情後表示出堅決地反對,並采取了各種強硬措施。
鵬終於在一次和莎母的談話後向莎提出了分手,自此經常醉眼惺忪、七裏歪斜地上台演出,也讓酒吧老板從此在他演出時總是站在台下牙疼般歪嘴倒吸著冷氣。
一直到莎從酒吧出來我也沒能成功攔到一輛麵的。
這種由天津生產的黃色微型麵包車有個響亮的品牌名:大發,它的廣告詞“要發家,買大發,發發發!”異常精準地窺測出改革開放後國人的普遍心態。整個九十年代,產自天津的大發麵的如蝗蟲過境般席卷全國,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裏,無可爭議地占據了出租車市場的霸主地位。原因無它,唯便宜爾。那時的國人也想不到,在北京市打響“城市禁麵”的第一槍後,天津大發這座大廈在21世紀伊始、在祖國剛剛實現了四個現代化後便轟然倒塌,在短短的十幾年裏寫完它的興衰史。
頂替它霸主地位的是天津夏利。天津夏利的興衰史不能說與天津大發的興衰史大同小異,最起碼也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風光無限了十幾年後,夏利最終在2015年宣布了停產,又一艘試圖揚帆啟航的大船被改革的浪潮吞噬。
沒能攔到正如日中天的大發,我們最終隻能攔了輛即將崛起的新星--夏利。
驅車趕往城市廣場的路上,我們三人顯然沒有什麽談話的興致,莎姐坐在副駕駛將頭靠著椅背,一臉的疲憊,我和春也不知道怎麽開口安慰,隻能安靜地望向車窗,假裝欣賞窗外掠過的城市夜景。
城市廣場在政府規劃中原本是用來給廣大市民提供鍛煉、散步、休閑、陶冶情操的場所,但被當家做主慣了的人民群眾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自覺自願自發的增加了廣場的功能性。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每當夜幕降臨,當家做主的勞動人民中的一部分--被下崗的工人們從城市的東邊、城市的南邊、城市的西邊、城市的北邊登著三輪車、推著架子車,帶著自己打造的各式各樣爐子、燒烤架,帶著白天準備好的各種能吃和看上去能吃的食材匯集到城市廣場,在馬路邊違規占道擺下了各自的攤位。他們本著無產階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經過長期的、艱苦卓絕的鬥爭,最終戰勝了戰鬥力世界排名第一的城管大軍,終於在城市廣場打造了一個廣大市民喜聞樂見的、後來全省聞名的美食夜市。
“上帝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我哼著張楚的歌下了出租。
依然燥熱的晚風立即包裹住我,隨之而來的是辣椒與孜然被炭烤後的辛辣氣味、各種肉類在燒烤架上散發的誘人芬芳、馬路邊泔水和嘔吐物理直氣壯的令人作嘔氣味,以及偏僻角落裏傳來的不甘寂寞的若有若無的尿騷味。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刺激著我的感知,讓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一句話:“存在即合理。”
往城市廣場周遭望過去,馬路邊的人行道滿是燒烤、炒麵、炒餅、餛飩等各式小吃攤,錯落有致琳琅滿目。攤主們,也就是那些勤勞勇敢的下崗工人們先是智慧地采用烤羊肉、牛肉甚至老鼠肉,烤羊眼、羊腰、羊鞭、羊睾丸,以及炒飯炒麵炒餅為物質食糧來滿足市民的基本生存需求,再狡黠地用冰爽的瓶啤、鮮啤作為精神食糧來滿足市民們永無止境的精神追求。攤主們的惡趣味顯然並不會滿足於此,除了啤酒之外,他們還推出了健力寶以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民族自尊以及來自美帝的可口可樂以考驗廣大人民群眾對黨的忠誠。
我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在這一年,健力寶登上了年銷售額50億元人民幣的曆史巔峰,然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方式、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墜落,“健力寶”這個品牌也和“天津大發”一樣於2002年怦然落地,摔成細小的碎片,被時間風化,化為曆史的塵埃。
我們仨在大大小小的攤位前駐足尋找鵬,我們看到食客們在食物的香氣中在炭火爐火產生的煙霧中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看到他們大口喝著啤酒試圖擺脫夏日的炎熱,看到他們狼吞虎咽地擼著串、專心致誌地對付著眼前的食物。他們或高談闊論縱聲大笑,或竊竊私語低頭竊笑,改革開放後廣大人民物質和精神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一覽無餘。他們當中有目前尚未下崗、艱苦奮鬥了一天的工人,有在文山會海裏苦苦掙紮了一天的人民公仆,有以前應該被打倒、現在被允許先富起來的私營業主,有無所事事的大學生和街溜子,低矮餐桌上的食物已經讓我無法分清他們的貧富貴賤,更無法分清哪些是階級敵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我隻能從他們穿著的褲衩背心破洞牛仔鱷魚恤和Polo杉,從他們腰間空無一物還是別著BB機抑或大哥大,從他們手腕上是空蕩蕩還是金燦燦來試圖加以區分。
“莎,我好想你!”這是莎來到鵬身前,後者放下手中的一秒鍾前才飲盡的紮啤杯後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他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滴酒未沾。
“走,我送你回家。”莎咬著嘴唇,異常沉靜。
平時對莎言聽計從的鵬好一番言語掙紮才最終意識到反抗的無力,心有不甘地答應回家。
等鵬順從地讓莎幫他把摩托車上掛著的唯一的一個頭盔給他戴好,仔細的扣好鎖扣,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扶到摩托車的後座上坐好,叮囑他抱緊莎。他嘿嘿地傻笑著,用雙手環住莎婀娜的腰,偏頭將臉緊緊地貼在莎的後背上,滿臉是傻傻的幸福。
那是一輛“幸福”牌摩托車,無情的歲月將原本鮮紅的車身摧殘的暗啞無光,不複往日的鮮活。
莎回頭衝我們微笑,抬手輕揮告別。
那晚的月很圓很大,離我們出奇的近。
我和春站在微風裏、站在月光中,默默地看著莎慢慢遠離的背影,夜色裏莎的黑發在她身後飛舞,在月光熠熠生輝。
紅色的“幸福”摩托車沿著街道向大如圓盤、皎潔異常的月亮駛去,緩慢而決然,融化在幸福的月亮裏。
第三章
第二天晚上,當我剛剛點燃一顆煙沒抽上幾口時,春慌裏慌張地從酒吧後門衝了出來。
“莎姐沒了!”春的臉色蒼白語氣惶恐。
“沒了是什麽意思?”我不能理解春的話語。
“昨晚他們回去的路上被貨車撞了,莎姐當場就沒了。”
“那,那,那鵬哥呢?”
“他們說一直昏迷著,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春的聲音低沉。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伸手拉住她的手用力握緊。
“我沒事,”春臉色很白,但還是微笑,“不和你說了,我得上去了。今晚唱全場,會很晚,要不要進來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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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突然傳來一陣灼燒感,我下意識的鬆開手指。我低頭看著正在紅色的燃燒的煙頭從手中落下,落地,彈起,空中散出零亂的火星,然後寂滅。
天色很暗,但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抬頭望向酒吧的後門,它靜默在那裏,黑黝黝且無聲息,仿佛春從不曾進入那裏,更不曾出來過。
《加州旅館》的旋律開始在我的腦海裏回蕩,我閉上眼睛用力地搖晃著頭,試圖著擺脫,可最終也是枉然,於是我無奈地睜開眼。
我愕然地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金色的世界,天空中懸掛著一輪巨大無比的金色太陽,沉穩而又威嚴,它散發出璀璨的金色光芒把整個世界都鍍成了金色:藍天、白雲,腳下的青草,周圍的湖泊,視野盡頭的群山。讓我恍然覺得這輝煌的金色才是它們本來的真實麵容。
女子從遠山向我走來,她頭戴金色花冠,背生一對鎏金色令我迷醉的翅膀,隨著這對翅膀每一次輕柔地前後扇動,便會有明亮的金色光線向四麵八方射出;她身穿華麗的明黃色長裙,裙下是一雙晶瑩剔透的赤足,當然也是金色。每當這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美麗赤足輕輕抬起,地上金色的青草便長上幾分,將它輕輕托起往前輕送,接力般交給下一片青草……
她,寶相尊嚴;她,嫵媚萬千,就這樣向我走來……
《加州旅館》大段的吉他前奏剛剛結束,略帶沙啞的歌聲響起,我扭頭看向身邊不遠處,鵬正坐在一隻金色的高腳凳上低頭撥動著吉他,全身被光籠罩住,隻能看到一個輪廓,但我知道是他。
我顫抖地把目光重新投向女子,她已經近了,一直無法分辨的麵容逐漸清晰,一會兒是莎那張英氣逼人的麵孔朝鵬露出燦爛的微笑,一會兒又是春溫婉動人衝著我巧笑嫣然的模樣……
鵬的歌聲在我耳邊回蕩: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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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的追悼會是在車禍後的第五天召開的。
老天絲毫不會在意一個女孩死亡,不論她是高尚或者卑鄙、美麗或者醜陋、富有或者貧窮,更不會在意我和春這兩個蟻民的心情。它冷漠地無情地向世人顯示出它難得一見的公平,所以追悼會那天豔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
莎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病逝,也沒什麽親戚在本地,追悼會自然是莎母一個人張羅。莎母是本地一個雜誌社的編輯,身上充滿知性特質,略帶憔悴的臉上看不見太多的悲傷,隻能看到一片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她平靜地向上前慰問的人們表示感謝,平靜地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溝通追悼會的有關事項,平靜地聆聽司儀的叮囑,直到追悼會開始、平靜地念完悼詞,也許是悼詞中關於莎的點點滴滴馬上也要隨之而去,帶走了最後一點支撐著她力量,她才一下子癱軟在地,泣不成聲。
我和春把頭垂下,不敢看那個美麗知性的婦人。
向遺體告別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無聲地躺在那裏的莎,她的臉有些變形,臉上一片蠟黃,她將永不複往日的端莊和美麗。
我拉住春的手,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而春卻不管不顧地盯著莎的麵容,大顆的、晶瑩的淚從她美麗的無比動人的臉上無聲地滑落……
在回學校的麵的上,春用右手緊緊握住我的左手,微微透汗。
頭頂的太陽很大,車內沒有空調,而我卻感覺到春手上傳過來的濕冷。
“我休息一下,老時間來接我,晚上我要唱全場。”春在她宿舍前和我告別時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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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在追悼會後的第二天從昏迷中醒來,等到他意識完全清醒以後就開始追問莎的情況,我和春以及樂隊的人隻能含糊其辭地告訴他:莎被他母親轉到了離家近的醫院方便照顧,傷勢穩定恢複良好。
追悼會過去的第二十二天,當我們幾個輪流看護在醫院的人被鵬每日不停的吵鬧著要去探視莎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鵬前兩天剛被允許下床走動,當然是架著雙拐——莎母在春的陪同下來到了醫院。
鵬上半身靠坐在病床上,用焦灼又帶著希冀的目光看向坐在病床邊椅子上的莎母,莎母沒有看他,她正在專心致誌地用一把水果刀削著蘋果皮,我和春站在床尾麵麵相覷。
病房裏的氣氛安靜的有些詭異。鵬看到莎母進了病房後叫了聲“阿姨”後便迫不及待地詢問莎的情況。莎母沒有回答隻是衝著鵬笑著點了下頭便開始坐在那裏削蘋果。
莎母拿刀的手很穩,蘋果皮削的極好,綿長不絕、薄的透亮。
莎母削蘋果的過程極其漫長,漫長的讓人感到崩潰。
莎母看了看削好的蘋果,滿意地點點頭,將蘋果遞給鵬:“莎最喜歡吃我削的蘋果。”
鵬木然地接過。
莎母慢條斯理地將果皮扔進垃圾桶,將水果刀擦拭幹淨、收好,最後把雙手擦拭幹淨,這才看向呆呆的拿著蘋果的鵬。
“小莎高位截癱,以後一輩子都得坐輪椅、靠人伺候了。”莎母語氣平靜,麵色如常。
頓了幾秒後,她把身子探向鵬:“你還願意娶她麽?”
病房裏一片死寂。
令人窒息的十幾秒後,沒等鵬反應過來,莎母又道:“車禍的當時小莎就走了,我猜應該沒什麽痛苦。”莎母伸出手拍了拍鵬的肩膀,繼續說道,“好好生活下去吧,小夥子!”
莎母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鵬在兩個月後出院,沒幾天後就不告而別,不知所蹤。
後記
2014年,和春分手、來到深圳6年後,我已經迷醉於虛偽和貪婪的深淵,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職場中的勾心鬥角、娛樂場裏聲色犬馬成為我每天的日常。
和以前一樣,在夏日的某個沒有星星的夜晚,無所事事的我和一幫狐朋狗友來到了他們推薦的酒吧,準備在這裏打發又一個空虛的晚上。
當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聲響起的時候,我已經微醺,擺手拒絕朋友伸過來想和我碰的酒杯,“你們先喝,我看會兒表演。”
舞台上那個歌手是鵬。
現在的他留著清爽的寸頭,身上也不再像當年總是透著憂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的平淡。
“……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我聽著他的歌聲,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冰涼的鮮啤酒讓我變得清醒。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我沉默地坐在那裏專心地看著舞台,聽著鵬的用沙啞的嗓音唱著,對身邊的喧鬧惘然不顧。
鵬的演出結束了,我看著他走下舞台快步向吧台走去,最後坐在個長發披肩的女孩身邊。我看到那女孩扭頭看向鵬,微笑著——那笑容很美——拿出一張濕巾擦拭起鵬額頭上的汗。我看到鵬也微笑著,很燦爛。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打了聲招呼快步離開酒吧,對朋友們的愕然不管不顧。
我衝到大街上,在燈火闌珊裏點燃一支煙,再也忍不住的淚水不可遏製地湧了出來。
2019年7月21日晚上十點多鍾,我餓的實在受不了,決定冒險出去吃點東西。
按計劃要乘坐明天從香港起飛的航班,我特地訂了尖沙咀熟悉的酒店並提前一天來到香港,因為我想再去重慶大廈看上一眼、去星光大道轉轉,感慨一下陪伴我青蔥歲月的港片。然而來到以後我改變了主意,在酒店裏靠滑手機度過了一天。
十幾分鍾後,我呆呆地注視著我麵前這家熟悉的、本應營業到很晚的茶餐廳門臉上貼著的“暫停營業”的告示,暗罵一聲轉身離開,準備回酒店泡方便麵。
我決定繞遠不走小巷,走彌敦道。
當我看到行人寥寥的十字路口邊一個流浪歌手展開的架勢和地上打開著用來接受小費的吉他箱時,心中暗忖:誰會在這樣的夜晚來觀看你的表演?
我轉向一條小巷。沒等我走上幾步,吉他聲傳來,我頓下腳步,他的歌聲傳來。
And I was thinkin'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我轉身衝回去,衝到他跟前,掏出身上所有的港幣一股腦地放進空空如也的吉他箱,頭也不回的離開。
波音747引擎的轟鳴聲震顫著我的耳膜,我透過舷窗望著越來越小的東方明珠。
別了,這座即將死去的城市!
侍靈寺
2024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