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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的一生

(2025-02-06 14:26:31) 下一個

公公92歲了,在澳洲的養老院已經住了3-4年。因為他得了老年癡呆症,不得不被送進了養老院。隨著年齡的增長,症狀越來越嚴重,我們去看他,常常是答非所問,連自己兒女都不認識了。

在他80高齡腦子還清醒的時候,寫下了他的自傳,回顧了自己一生的許多重要經曆。他不會用電腦,所以都是自己用鋼筆寫成的,A4的白紙,每頁25行小字,每行約50字,一共有59頁,總計7萬多字。一模一樣的幾份,一份給兒子,一份給女兒,還有一份寄給了國內的侄女。他的自傳一共到底有幾份,現在已經無法向他證實了。這事也提醒我們:有些事情,想做就當及時做。若是拖到現在,他就不可能留下自己一生的回顧了。

最近因為婆婆的去世,忽然起了認真讀一下他的自傳的念頭。他的鋼筆字很棒,所以每一個字都能清晰讀懂。他的一生,是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的縮影,而他又是一個基督徒,一次次運動中,都是在夾縫中艱難生存。讀完了他的自傳,有些經曆在我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雖然經過了火的熬煉,神一直沒有離開他,最後把他帶到了信仰自由的國度。

他1930年出生在無錫江陰農村的一個大戶人家,父母是典型的封建包辦婚姻。外公經營釀酒業,生意興隆,是當時鎮上的首富。他上有2個姐姐1個哥哥,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親是當地的小學校長,家教很嚴,從小上私塾,練習毛筆字,還拜師學過中醫。

他家從曾祖父開始建造了一個宅院,2廂一廳,中間有天井。天井門牆邊豎有一塊牌坊:“啟我後人“    。他父親是老大,他家和老二家住東廂房,二伯婆及堂姑都信耶穌,家中設有禮拜堂。而老三家住西廂房,三伯婆信佛。所以,當這邊主日崇拜時,那頭常有燒香之煙霧隨風飄來。

抗戰時期,他父親染上了大煙癮,在兵荒馬亂之際,死於國民黨忠義救國軍之手。他小學畢業,去堂叔處學中醫,並且勤練書法,還常讀《三國演義》《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等書。此堂叔解放後被評為地主,一次批鬥後上吊自殺。

他6歲時患白喉,無錫醫院束手無策。二伯婆及堂姑為他禁食禱告,(堂姑此時在南京金陵神學院讀書假期回家)第三天清晨禱告時,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此孩子已救“,堂姑急急趕去醫院,抱著他大哭說:”孩子,主耶穌真的救了你,將來要當醫生,治病救人。“

他8-9歲時,有一次不小心掉入河中,差一點被淹死。他當時已無呼吸,是主感動一農夫及時相救。他被救上岸後,農夫抓住他的兩手,使他的腹部緊貼在自己後肩,不停地上下抖動加壓,直到口中吐出大量河水,恢複了呼吸。

抗戰時日本兵進入村中,見到或聽到不少鬼子燒殺搶掠的事情,非常害怕。有一次沒有預警日本兵突然來到家,進屋在天井停留,凝視著禮拜堂掛著的主耶穌在客西馬尼園跪著禱告的像,沒有傷害他,反而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巧克力蛋給了他,然後微笑離去。他知道這是耶穌基督在保佑他們。

抗戰勝利後,他返校讀當地中學,由於品學兼優,還拿到了獎學金。之後考入中山大學附中,去南京市基督徒聚會處聚會。解放初,他為了還兒時所許的願,考入南京醫學院,當時錄取約400名,但不久變成了第四軍醫大學,不願讀軍校的同學紛紛離去。他們報到後穿上軍裝,但無軍銜,而他由於信仰的關係,不能參軍。正值全國院係調整,他與其他幾人一起去了位於杭州的浙江醫學院。

在浙江醫學院分科時,他選擇主修眼科。他參加校園基督徒團契,認識了未婚妻,同時還參加杭州市大學生基督徒聚會處聚會。寒暑假,他去上海參加大專院校的傳福音培靈布道會。55年初眼科臨床實習,他和班上同學共10人去了哈爾濱醫科大學眼科。

王明道夫人是杭州人,53年前後回杭探親。他們幾人一起去探望,其中也有浙大杜老師,還一起吃了幾次餃子。之後王明道夫婦被捕入獄,給55年的肅反埋下伏筆。杜後來被開除公職。

從哈爾濱實習期滿回杭後,55年9月學校開始肅反運動。未婚妻在班裏遭批。浙醫團契的信徒全部被隔離,每人都跟一個監視的同學,24小時受管製。不久轉入後期臨床時,他也在班裏遭批鬥,當眾受到侮辱。浙醫信徒有人被捕,有人發配偏遠地區工作,有人被打成反革命,發配到環保處搞糞缸加蓋。他與未婚妻一起發配到小縣城,56年結婚。他們在那裏工作,直到退休後移民來澳。

他所去的醫院是以前浸信會的福音醫院,從院長、總務科主任、護理主任等,都是基督徒,他們可以繼續參加聚會處聚會。57年反右,向黨交心,院長因為敢於直言,被打成了右派。他因為經曆之前的肅反,這次不敢吱聲,埋頭積極工作,安度57年的反右,還參加了省先進工作者會議。因為發表論文及工作出色,58年還參加了在哈爾濱召開的全國沙眼防治會議。

60年到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進修半年,眼科主任俞德葆,是基督徒聚會處的長老。結束時眼科主任本想把他留在杭州工作,但被原單位拒絕。文革開始,俞主任首當其衝,穿了黑色牧師袍,在杭州市大街小巷遊街示眾。文革結束後他去俞主任家探訪,俞對他說:你幸好沒有調來杭州市一醫院,否則我被批鬥時,你少不了陪鬥。

58年以後,每次醫院有下鄉的任務,總有他的份,他多次參加醫療隊下鄉,還被派去社交中心,為無數農民做白內障等眼科手術,深受貧下中農的歡迎。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有一農婦白內障複明後,非常感恩,當他第二次去那村時,竟然提了一籃子雞蛋在村口等著他。

他文革被貼大字報,成了白專的牛鬼蛇神。此前他曾經多次投稿《中華眼科雜誌》,多篇文章得以刊登。但那時的一篇《角膜知覺測定》被退回了,這些統計資料,是他與同科蔡醫生(也是基督徒)每晚9點-12點,為期半年多的心血。另有一篇2人具名的有關治療角膜潰瘍的文章,《中華眼科雜誌》準備刊登,版印稿要寄回原作者最後簽名,醫院未通知他們,遭封殺而未刊登。此後 《中華眼科雜誌》也停刊了。

紅衛兵那時在無錫老家宅院抄家抄出了一隻鐵皮盒子,差一點釀成大禍。說一下這隻鐵箱的來龍去脈:堂姑夫傅煥光解放前任南京總理陵園管理處處長、華東農業科學研究所森林係負責人等,主要工作是中山陵園負責人及遺族學校的常務校董,而該校校長就是宋美齡。宋美齡陵園生活區要用的花卉,都是簽條向傅來取,傅把這些簽條放在這個鐵皮箱內,存放在老家。其中80%是宋美齡的,其它還有蔣介石、陳誠、於右任等高官。姑夫解放後任華東農林部林業局副局長,還任安徽省林業廳林業科學研究室主任等職。

那天紅衛兵為找《聖經》,把老家宅院的地板和閣樓都翻遍了,找出了這隻鐵箱子,拿到天井的石板上猛敲、狠砸,用盡各種辦法無法打開,就心有不甘地走了。紅衛兵走後,他哥哥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裏麵的簽條仍然原封未動。同為基督徒的嫂子跪倒在地哭訴:耶穌你救我一家。若是當時鐵箱被紅衛兵打開,對全家來說必是滅頂之災。他不禁感歎:”啟我後人“誰主浮沉?誰能扭轉乾坤 ?惟主耶穌基督我王!!

文革中他親眼目睹了多位醫院同仁的自殺身亡,夫妻同床異夢,學生打老師,子女揭發父母等等。瘋狂的年代,人人自危,個個不得安寧。全國各地的基督徒更是深受其害,有的被抓,有的被開除公職,有的被迫害致死,他提到了好幾位認識的基督徒的悲慘命運,包括他的嶽父謝永欽牧師。  

文革結束後,77年恢複高考,醫院開始正常評職稱,需要考外語和發表論文。  《中華眼科雜誌》複刊,60年代投稿後被退回的論文 《角膜知覺測定》重投,於80年第一期獲刊登 ,並且被評為浙江省科技論文一等獎。86年第一期發表了《吸煙對眼前部的影響》,參加了在天津召開的“吸煙與健康”的國際會議。80年代繼續在《中華眼科雜誌》發表5篇論文,眼科分科雜誌論文及文獻綜述共20多篇。因為論文發表最多,破格升為主任醫師,並推薦為浙江省醫學會常務理事。

90年代兒女出國留學後在澳洲定居。他退休後,於95年7月與妻子一起來澳洲定居,享受全家團聚的天倫之樂。在澳洲這個信仰自由的國度,他常常參加主日崇拜及團契查經。   

2000年4月夫婦倆回國探親28天,去了上海、無錫江陰、金華等地,看望親友和主內弟兄姐妹,同時向人傳福音。

回澳後,他堅持參加主日崇拜及團契聚會,同時與老伴一起常常在家中禱告。

他的身體一直比較健康,平時注意飲食和鍛煉。一生中,經曆過為數不多的幾次住院治療。第一次是6歲時患白喉,死裏逃生。第二次是1980年(50歲時)患十二指腸潰瘍,切除胃的三分之二,施行胃腸吻合術。之後一直都比較健康,沒有什麽大病。第三次住院是在來澳十年後的2005年(75歲時),做前列腺肥大手術。平時的便秘、痛風等症狀,靠自己的飲食調理而緩解。

3-4年前他因不認得回家的路而走失,摔倒路旁,被好心人送到醫院,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由醫院直接轉入養老院。他除了腦子越來越糊塗,其它也沒什麽病,不需要服藥。

最近(11月3日)我們去養老院看望他,給他帶去一些他愛吃的東西。他的牙齒都是自己的,隻缺了一顆,對於一個90多歲的老人,算是保養得很好的。這次帶去了他的《自傳》,給他看時,他完全沒有相關記憶了,因此也沒有任何的反應。我們無法與他溝通,他已經不認識自己的親人,但會跟著我們笑,重複一下我們所說的家人的名字,對話都是答非所問,看起來聽力還是好的。他知道我們是熟悉的人,但與他是什麽關係,已經完全搞不清了。眼下他雖然患了老年癡呆症,但當我們向他提起“耶穌基督”時,他重複了兩遍,臉上會有一種特殊的反應。相信將來他一定會被救主接去天上永恒的國度的。

哎,假如沒有永恒的盼望,這短暫的人生真是虛空的虛空,轉眼一切成為虛空 。人的一生所看重、所追求的,隨著自己的離去,都將化為泡影。感謝主,救贖我們的靈魂歸於祂的聖名之下,使一切相信祂的人,不致滅亡,反得永生!

注:此文寫於2022年11月11日,公公已於2023年8月6日安息主懷,享年93歲(1930年3月16日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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