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黃河不會倒流

開直言,廣視聽,理之萌也;甘諂諛,蔽近習,亂之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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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向陽處的花海》(17) 第二章-3 爭吵

(2024-06-25 02:31:38) 下一個

  一番翻雲覆雨之後,聶權生率先從浴室中走出來。唐寄瑤還在對著鏡子,用吹風機吹幹深棕色的長發。聶權生感覺自己的兩腳有些輕飄飄的,之前壓在心底的巨石消失不見,整個人再次回到平靜而幸福的生活中。他將自己摔進客廳鬆軟的沙發裏,享受著精神世界的寧靜。

  突然,牆上的門禁鈴再次響起。聶權生起身走過去,按下接聽鍵。隻見一名頭戴摩托頭盔、身穿寬大藍色風衣的外賣員出現在屏幕上。他的頭盔和風衣上滿是水珠,臉色看上去很疲憊。聶權生按下開門按鈕,不一會,唐寄瑤家的門被敲響。外賣小哥遞給了聶權生散發著溫熱氣息的紙袋,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聶權生抱著紙袋走回客廳的桌子上。由於此時心情的輕鬆,他的動作也變得有些輕佻,在放下紙袋時碰到了唐寄瑤桌上的鼠標。隨著這些許輕微的觸碰,唐寄瑤的筆記本電腦被喚醒,OLED屏幕徐徐地點亮、發出了幽藍色的光芒。聶權生毫不在意地順勢掃了一眼電腦的屏幕。但僅僅是這一瞥,他的動作凝固了。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回身湊到電腦跟前,緊緊地盯著唐寄瑤的電腦屏幕。

  屏幕上並排著兩個窗口。一個是文檔的編輯窗口,另一個是M信的聊天界麵。聊天記錄停留在主編發來的新聞稿要求上:

  1. 要突出市委和各局領導在搶險工作中發揮出的重大作用。
  2. 要表現出嫩河市救援工作進展的努力、有序,對於傷員救治、恢複工作投入的巨大努力。
  3. 要避重就輕的提及事故的原因(具體原因、用詞要等待官方公布,先寫強調事情突發、外在原因、不可預料的籠統部分)。
  4. 強調對於責任人的追查(要模糊)。
  5. 強調對於安全檢查的重視。
  6. 強調市裏將徹查校園安全隱患。

  注:所有內容應按應急局下發的突發事件新聞標準預案撰寫,嚴禁個人發揮。具體的傷亡數字、現場情況等信息先留空。本稿件為最高機密,請嚴格保密。

 

  聶權生又看向左邊打開的文檔,上麵是這樣寫著:“……在這起事故中,暴露出安全隱患排查不到位、安全監管不到位、企業安全主體責任落實不到位等問題。我們將深刻反思、汲取教訓,全麵深入開展重大安全隱患排查整治2023專項行動,特別是對校園、體育場館、建築工地等場所進行徹查,堅決消除安全隱患,切實維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 從屏幕上的幾句話中,聶權生很確定,唐寄瑤正在寫的這篇文章,正是聊天記錄中提到的新聞稿。

  聶權生就這樣怔怔地盯著屏幕,回想起遇見她時的情景。她是市新聞寫作大賽一等獎的獲獎者,而自己是陪同領導出席頒獎典禮。在那裏,聶權生第一次看到了她寫作的新聞稿。那種對新聞事實的深入分析,明晰的邏輯,以及從字裏行間中流露出的對於真相的堅持與熱忱,讓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經麻木的他如癡如醉。他鼓起勇氣向唐寄瑤詢問了聯係方式,兩個人從閑聊開始逐漸變得熟悉、相知,進而將對方作為人生的唯一知己。

  “調查記者的職責是讓社會的陰暗角落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每當說起這個話題,她的眼裏總是閃著光。這光芒能驅散他心中所有的陰霾。讓聶權生對自己所處的世界,多一點期待、一點希望。可是,為什麽短短三年的時光,能夠這樣改變一個人。他緊緊地盯著屏幕上的文字,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個躊躇滿誌的女孩。他回想起今天下午的魚水區教育局,和那個被慘白的熒光燈映照著的會議現場:每個人衣冠楚楚,眉飛色舞的闡述著自己意見。他想起王旭,那個每日裏和自己說說笑笑,勤奮肯學、任勞任怨的年輕人。在會場中一鳴驚人、沐浴在大家熱烈掌聲中的羞赧。一個念頭張開自己八隻毛茸茸的腳,緩緩爬上聶權生的心頭:“她也會變得像他們一樣。”這個想法讓聶權生冷得渾身一顫。

  “叔叔,你在看什麽呢?”唐寄瑤笑嘻嘻的將熱騰騰的身體依靠在聶權生的肩上,她的臉與聶權生貼的很近,還帶著些濕氣的發梢輕撓著聶權生的手臂。她好奇聶權生看什麽看得如此癡迷,連自己走出浴室的動靜都沒能察覺。但在看清聶權生麵前點亮的電腦屏幕後,唐寄瑤的笑容突然僵硬了。她走過去,用力將筆記本合上,佯裝生氣地問道:“你為什麽不經我同意,就動我的電腦”。不過這生氣的表情很快轉為微笑:“不過我原諒你!走,我們吃飯吧。”說完,她回過頭去,用溫熱的雙手抓住聶權生的手臂,想要將他從電腦屏幕前拖開,結束這個不快的插曲。

  但聶權生卻站在原地沒動。他的眼睛此刻沒有任何的柔情蜜意,冷得像兩塊精心雕琢過的堅冰。沉默了一會,聶權生問道:“這篇報道是誰讓你寫的?” 唐寄瑤看著他的眼神,知道事情瞞不住了,便鬆開了抓著聶權生的手,歎了一口氣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微微揚起臉用異常冷靜的語氣反問道:“是主編點名讓我寫的,怎麽了?”

  “怎麽了?”聶權生的語氣明顯有些激動,“事情才剛剛開始調查,新聞稿卻已經快寫完了,你還問我怎麽了嗎?” 唐寄瑤的眼中有一抹委屈一閃而過,但她的傲氣讓她沒有表現出絲毫讓步:“這隻是一篇新聞通稿,都是些套話。我不寫也會有人寫的。你知道現在找工作又多難嗎?我隻是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聽了這話,聶權生的臉上浮現了痛苦的神色:“機會?有誰給那些壓在廢墟裏的孩子們機會了?這樣的事故,正是調查記者發揮作用的時候,可是你……”

  這句話像是踩到了唐寄瑤的老虎尾巴,她猛的從椅子上站起身,用憤怒的目光直視著聶權生,冷笑道:“你能不能別這麽天真?現在調查記者這個職業已經不存在了。這是行業的規則,你難道不是這樣嗎?你有什麽資格來評價我。”

  你能不能別這麽天真。這句話如同雷聲般在聶權生耳邊炸開。他想起了十幾年前他與黃迅雪的對話,那時的她也是用同樣的口吻在質問他:“權生,你能不能別這麽天真?”聶權生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發暈,胸口也很悶。他用哽咽而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隻是……我隻是希望,你能不一樣。” 唐寄瑤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她癟著嘴巴,用幽怨的眼神看向聶權生。聶權生本打算奪門而出,看到她這樣還是有些心軟, 說道:“我想我們都需要一點冷靜的時間。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前,我們還是先別見麵了。”丟下這句話,他走出了唐寄瑤的家。

  隨著防盜門的關閉,唐寄瑤怔怔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滴、兩滴,淚水不停地從她的眼中湧出。她趕忙用手去擦,可是這淚水卻怎麽都止不住。這是與心愛的人吵架而產生的悲傷的淚水,卻更是棲身於現實後無法言盡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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