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才的出現,猶如一道劈開烏雲的光,暫時驅散了圍困羅三金的暴風雨。他帶來的十萬現金,雖不能完全填補窟窿,卻像一盆冷水,暫時澆熄了工人們即將爆燃的怒火。看著那些沾著灰泥、布滿老繭的手接過一遝遝鈔票,嘈雜的咒罵聲逐漸被竊竊私語和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取代,蜷縮在角落的羅三金如同虛脫般滑坐在地,襯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渾身不受控製地瑟瑟發抖。剛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生命可能被撕碎的恐懼。
“起來吧,三金。”馬偉才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波瀾,他示意同來的張帆一起,將爛泥般的羅三金從地上架起。羅三金雙腿發軟,幾乎是被拖著走。他貪婪地呼吸著辦公室外不再混濁的空氣,有種死裏逃生的恍惚。
車子停在了那家羅三金昔日最鍾愛的湘菜館前。以往,每次接到新項目,他總要來這裏大肆慶祝一番。如今再踏入門檻,熟悉的辛辣香氣撲麵而來,卻勾不起絲毫意氣風發,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苦澀。包間裏,滿桌色澤紅亮、油光剔粼的家鄉菜已經上齊,都是他平素的最愛。馬偉才親自打開一瓶飛天茅台,濃鬱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他不動聲色地給羅三金斟滿一杯,又給自己和張帆倒上。
“來,三金,壓壓驚。”馬偉才舉起杯,語氣溫和,“天塌不下來,先吃點東西。”
羅三金手指顫抖地握住酒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仰頭,將一小杯茅台一飲而盡。烈酒入喉,像一條火線直燒胃袋,驅散了部分寒意,卻也點燃了壓抑已久的複雜情緒。他幾乎二十四小時水米未進,此刻在酒精和食物的刺激下,蒼白的臉上終於恢複了一點血色。
馬偉才耐心地勸著酒,說著一些“留得青山在”、“從頭再來”的寬心話,並隱約透露了一個似乎能幫羅三金“翻盤”的新計劃。這番話語如同強心針,讓幾近絕望的羅三金看到了一絲渺茫的希望。感激、後怕、以及酒精共同作用下,他心理防線開始鬆動。馬偉才帶來的三瓶茅台,不知不覺間,大半都進了羅三金的肚子。
酒精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大腦,使他眼神開始迷離,舌頭也大了不少。他如說書人一般打開了話匣子,從童年家境的貧寒、年少時如何被人瞧不起講起,說到初到京城時的困窘。“馬院長……您,您不知道……我剛來那會兒,兜裏比臉還幹淨……住的地方,嘿,跟一對男女合租一套老破小……”
當提到“合租的男女”時,羅三金全然未覺,坐在他對麵的馬偉才,握著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手心裏瞬間沁滿了冰涼的汗。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難道……埋藏多年的秘密,就要在今晚,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揭曉?他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甚至擠出一絲鼓勵的笑意,誘導著:“哦?合租?那日子是不太方便。”
羅三金全神貫注地沉浸在回憶裏,渾濁的雙眼竟放出異樣的光,臉上露出一絲淫蕩的笑意:“那個女的身材……嘖嘖,真叫一個正點,想象得出一掐都能出水……尤其是叫床聲……嘿嘿,那叫一個好聽了,隔著牆都聽得人心裏癢癢……”
馬偉才感到自己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衝上了頭頂,又瞬間冷卻。他強壓下內心的驚濤駭浪,裝作隨意地追問:“你怎麽知道人家是怎麽叫床的?難道你……” 他必須知道更多,必須確認。
羅三金似乎被這句話刺了一下,殘留的理智讓他趕緊擺擺手,語氣帶著幾分撇清:“沒有,沒有的事!我哪敢啊……就是半夜起夜,路過他們門口,聽到過幾回……”他咂咂嘴,語氣裏帶著一種奇怪的、混合著羨慕與酸葡萄心理的讚歎,“你還別說,她那個男朋友,看著文文弱弱、斯斯文文的,像個讀書人……沒想到幹起那事倒是個高手,能力挺強。”
馬偉才聽到羅三金用“娘們”稱呼自己逝去的女友,心中猛地一刺,像是被針紮了一下,隱隱作痛。他強忍著不適,繼續試探,希望能撬開更關鍵的信息:“那麽好的……條件,你當時就沒什麽想法?”
羅三金聞言愣了一下,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短暫而複雜的滿足感,但這種神情稍縱即逝,立刻恢複了醉醺醺的正常。他提高了點音量,像是在為自己辯白:“哪敢呢!那種事……搞不好可是要坐牢的!”
眼看就要觸碰到核心真相,卻功虧一簣,馬偉才內心焦灼萬分。但他深知,再追問下去,很可能引起羅三金的警覺。他迅速轉換了話題,給羅三金的空杯再次斟滿,語氣充滿同情:“三金啊,不說那些陳年舊事了。你這些年一個人打拚,確實太不容易了,肯定沒少受委屈、挨欺負吧。”
這句話,如同一個精準的開關,瞬間擊中了羅三金內心最柔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他聞言,眼圈“唰”地一下就紅了。那感覺,就像一個在外麵受盡了欺辱和苦難的孩子,平時隻能咬牙硬撐,一旦聽到親人的關懷和問候,所有偽裝的堅強頃刻間土崩瓦解。
他用力抹了把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是啊……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我十六歲就從老家跑出來,一個人到京城,舉目無親,最慘的時候,在橋洞底下跟野狗搶過吃的……後來,好不容易跟了一位好心的大哥,學了水電工的手藝,才算在工地站穩了腳跟……這些年,從小工做到包工頭,什麽氣沒受過?甲方的白眼,材料商的刁難……都他媽的不是人!”
他又猛灌了一口酒,酒精讓壓抑的委屈和憤怒徹底爆發:“最可恨的就是那些材料商!一個個狗眼看人低!幾年前,在廊坊那個項目,就有個不開眼的砂石料老板,媽的,不就欠了他幾萬塊錢嗎?跟催命似的!天天堵我,甩都甩不掉!有一天晚上,跟了我好幾條街,還他媽敢先動手推我,打我……把老子逼急了!”
說到這裏,羅三金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異常,雙眼布滿血絲,臉上不再是委屈,而是浮現出一股真實的、帶著狠戾的猙獰之氣。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當作響。“我羅三金也不是好惹的!把我逼到絕路上……誰都別想好過!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右手抬起,在空中比劃了一個極其淩厲、清晰的抹脖子的動作!
這個動作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凶光,讓整個包間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馬偉才和張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然而,就在這關鍵的一刹那,羅三金似乎突然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和那個動作驚醒了。濃鬱的醉意依舊籠罩著他,但一種源於本能的自保意識,讓他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臉上猙獰的表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放大的、混沌的醉態。“我……我喝多了……胡說八道……不行了,頭……頭好暈……”他含糊地嘟囔著,隨即腦袋一歪,重重地趴在了酒桌上,無論馬偉才再如何呼喚、試探,他都緊咬牙關,發出沉重的鼾聲,仿佛真的已經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包間裏一時隻剩下殘羹冷炙和濃鬱的酒氣。馬偉才看著趴在桌上“睡死”過去的羅三金,眼神複雜。他既為沒能套出關於合租女友的確切真相而遺憾,又為意外聽到的“廊坊舊事”而心驚。夜色已深,這場精心安排的酒局,在吐露了部分真言後,再次陷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