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Y若蘭

以樸素的心,麵對紛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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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讀書 (五) -- 若蘭

(2023-12-02 18:20:52) 下一個

五、我的高中

若蘭

就這樣,當高73級已經上了大半年課後, 我插班進了5班.

縣四中的73級五個班和學校的排名一樣,按學生和老師質量排下來,到五班,盡是搗蛋窩囊的主兒。韓老師被分配當五班主任,不是因為他學問不好,而是因為他窩囊。那時學校食堂蒸盆飯,大師傅用長刀在飯盆裏劃三下分成六份,每份四兩。連我這個右派子女,也能端回一個60度圓心角的扇形。韓老師買回的,總比60度尖銳。讓老丈母鬧心,益發不讓他操持任何事了。

他形象也不好,30多歲就青年白,頭發象冬天落地的鬆針一樣焦黃枯燥。扁平足,走路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女學生眼睛裏對他全是不屑,男學生嘴裏叫他寒鬆毛。經常被氣得當著全班人流眼淚。

我要來當旁聽生,全校班主任心裏都掂了掂。有人就認為我階級立場在那兒擺著,來了就黑一個班。有人覺得對這樣一個學習優秀的孩子,稱讚吧鄭校長不高興,不稱讚吧於心不忍,兩頭為難,躲為上策。而韓老師既沒那個心眼權衡,又沒有那個能力拒絕鄭校長的安排,於是再自然不過了,我到了全校最差勁的五班。

到教室時是晚自習,那個亂啊!紙團滿天飛,紙團裏要麽寫著男生之間的髒話要麽是對某個女生惡作劇的讚美。日光燈的起輝器全扯下來玩了,開燈得爬上桌子拉住兩根電線碰一下才會亮。我到時女生這邊黑覷覷的,就爬上桌子把燈碰亮了。男生們一愣,心想不用求我們燈也能亮。那晚紙團沒砸在我身上。

陳老師來上數學課,翻開書就念例題:解放軍戰士投鄭(擲)手榴彈,仰角XX度,速度每秒XX米,手榴彈能投鄭多遠?我看他一本正經的,四川話,鄭字特別音重。沒忍住笑。陳老師很不高興,說若蘭你笑什麽?站起來把這頁書讀兩遍。那時我察言觀色,取悅於人的技巧,已經爐火純青。一邊站起來一邊想,我要是念‘投擲手榴彈’,就掃他麵子了。我不能得罪陳老師。幾秒鍾時間,腦袋翻了幾個滾,最後心一橫,一口氣把手榴彈全部投鄭出去,連個結巴都沒打。

下堂課韓老師來,倒底是語文老師,一擲千金,擲地有聲,字正腔圓。從此我在韓老師麵前“擲”陳老師麵前“鄭”,從來沒混淆過。那時年青,腦袋真快啊!男生中的猴精們注意到了我讀字的區別,很高興有個女生跟他們一起玩老師,沒把我當另類。

過了幾個星期韓老師叫我主辦教室後牆上的黑板報。我竭盡全力。1/3寫國內國際新聞,1/3每周一歌,1/3本校本班雜事。依稀記得哪本書上有五線譜一說,請原合唱團指揮把前麵兩句譯為五線譜,抄在黑板上,幾音節之後,線條延伸出去,優美地轉個彎,成個花邊把整首歌框住。我,班長和韓老師從放學忙到晚自習,連飯也沒吃才把黑板報寫完。晚自習時大家圍著國內國際新聞七嘴八舌: 陳毅副總理逝世,新華門下半旗 ━什麽叫下半旗? 周總理會見坦桑尼亞政府代表團-- 我們公社有兩個去那裏修鐵路的。。。。。。第一次,晚自習燈是全亮的並沒有飛紙團. 農村學校知識匱乏, 我從收音機裏聽來的消息, 每周抄上黑板報,足以使同學們談論一個星期.

漸漸地,國慶節五班也出節目了,運動會五班也參賽了.我們還能拿名次了.五班的人本來就會玩,不拿名次才怪.所有的活動,我都是個頭兒,韓老師喊不動的人,我也能支得動.

於是就有階級覺悟高的老師在班主任半月會上發出疑問:聽說在五班若蘭是個事實上的班幹部,樣樣事都有她的份兒.這樣做有沒有立場問題?韓老師窩囊地承認,不象你們有能耐,我手裏就支得動若蘭一個人.要覺得我不對鄭校長你換個人當這爛班的班主任!一邊說一邊可憐地流眼淚.

那年月,人窩囊,或被認為窩囊有個好處,不如領導的意時最多被罵幾句,不會被打成這樣那樣的份子.所以鄭校長暴跳如雷的咆哮一通”又笨又倔,一頭驢”以後,韓老師就沒事兒了.我在驢一樣又笨又倔的韓老師的五班迅速成長,組織領導能力,文藝體育才能得到全麵鍛煉.一個學期下來,居然在校宣傳隊和排球隊裏都當主力了.

一切都很理想,照這樣下去我沒準兒能成長為雷鋒,焦裕祿什麽的.

但每當夜深人靜,我聆聽自己心靈深處的聲音,知道那不是真實的我。我是誰?怎樣才能衝破這無邊的黑暗找到她?

大勤進入我的視野是因為我母親把她的物理試卷重重地用紅筆畫了個100分貼在物理教研室門上.力學部分是我的弱項.我費了些力氣才考了個92,誰那麽厲害?把四中的三好學生們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有叫大勤的.跑到女生宿舍找到她。大勤很尖銳:“喲,五班的大能人來了。” 我寬容地笑笑說,“就想認識認識你。” 她說,“我不象你,出身雖然不好但長得乖巧,所以稍做努力就有班主任信任,團委組織委員幫助。我長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沒奔頭,所以父親是右傾機會主義我也甘當落後青年。” 大勤是長得醜,嘴大得象河馬。到現在為止沒人跟我宣稱甘當落後的,交的朋友都是一個勁往上奔的優秀人物。我知道她落後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她是另類,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朋友,就又寬容地笑笑問,除了物理還喜歡什麽?幾問過後, 我和大勤話就投機了。大勤的父親原是解放軍師長,反右傾時搭著彭德懷倒的黴,從天津部隊遣回原籍, 現在是個公社糧站副站長。不象我父母堅持不懈的教導監督我在逆境中努力奮鬥,爭取承認。她父母教育大勤拒絕認同現有的社會秩序和意識形態。所以大勤對政治,曆史,班幹部共青團這類事嗤之以鼻,在落後與反動的邊緣轉悠。事實上,要是把她的日記抖露出去,她就肯定是反動學生了。她在日記裏花不少篇幅為父親叫屈,覺得做好人好事是獻媚,寫入團申請書是討賤。

自從認識大勤後我和她很有共同語言。我們交換日記,常常互相命題寫些豆腐塊文章渲泄我們的憤怒。很快父親就找我談話了:“若蘭,聽說你最近新交了個朋友叫塗大勤的,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馬上充滿戒意:“她很優秀啊!媽媽不是把她100分的試卷貼在門上嗎?” 父親一怔,心想若蘭再也不是那個因為旁聽課被別人打一耳光,然後爸爸媽媽鼓勵說你還是應該努力讀書,於是就又捧起書本的小女孩了。換了個口氣說:你們太年輕,很多事不知深淺。爸爸是不願看到你們還沒起飛就先被打斷了翅膀。你不要象她那樣。我們不準你!父親口氣又嚴厲起來,  改不了端長輩架子.

我那時對父母已經很有逆反心理,心想天底下就我倒黴,攤上這麽個父母,淨給我設置障礙。他們自己我行我素,母親見了鄭校長愛人昂然而過,連招呼都不願打;父親為堅持數學課教學大綱在鄭校長主持的會上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卻要求我在這充滿敵意的環境裏做個好學生,什麽狗屁邏輯!你們有氣節,有原則的時候想到過我嗎?

那時母親正進入更年期. 二十年的壓迫,使她變得歇斯底裏,滿腔冤恨都在家裏發泄。那時農村女孩都束胸,尤其我在宣傳隊排球隊,不能晃裏晃蕩的。縣城裏百貨公司有乳罩賣,三元多一個,但去一趟縣城不容易,去了也買不起。就自己用兩張手絹縫了一個。英的爸爸,就是那個曆史反革命前合唱團指揮,去看了宣傳隊彩排,回來跟我母親說,不好。曲線都沒了,分不清男孩女孩。母親一想,是了,若蘭是有個鄉下人才用的束胸的玩意兒。從衣箱裏翻出來,摔到我麵前:平時哪裏演芭蕾舞電影都讓你去看,那吳清華是你這樣子的嗎?美的東西你不學,淨跟著愚昧落後跑。我回嘴:誰不知道吳清華漂亮,她裏麵戴了一個做工精良的乳罩。你能為我買嗎? 母親大怒,用菜刀把我一針一線縫的東西剁成鉛筆頭大小的碎片才住手。

連家裏也暗無天日!

住隔壁的瑛,也和我經曆著一樣的痛苦。她從15歲起,就在父親的指導督促下練嗓,每天清晨站在水電站的引水渠旁,合著潺潺流水啊啊呀呀,練就一副柔和婉轉的女中音。可是合唱團指揮的女兒,苦練了兩年多聲樂,能讀五線譜的瑛隻能在鄉村中學的宣傳隊裏跑龍套。瑛認為是因為她的嗓子不對--收音機裏的歌都昂揚激越,她決計要換一種唱法。可是她那曆史反革命的父親堅決不準。和我家一樣,三天兩頭地聽到她父親的高聲斥責。

麵對這裏裏外外的困境,我和瑛決定反了。我們宣告與這個給我們帶來無窮災難的家庭決裂,提著小行李箱住進了女生宿舍。

我不再做聽話乖巧的小女生。你們憑什麽在我麵前趾高氣揚?不就出身好嗎?我這個人比你強。和大勤等灰色學生一起讀禁書,唱禁歌,蹺課 -- 五班老師的課,不上也罷;針鋒相對地反擊無所不在的歧視,語言犀利,見解獨特。也和同學們一樣,繼續束胸,說粗話,夏天穿長褲而不是穿裙子,發辮紮得緊緊的象兩根棍子的而不是鬆鬆款款地從後肩垂到胸前。一邊梳頭一邊從澡堂裏出來往回走,而不是收拾好了,用一條手絹挽個蝴蝶結束住了濕發才出來。這些都是被母親斥為粗俗醜陋的舉止絕對禁止的。

這樣的日子很遐意。照這樣下去,我沒準能成為張誌新什麽的。可是這條路也沒走通。

那個星期天淩晨,我看到瑛惶惑地跟著母親離開了宿舍。出事了,我感覺到。果然,父母把我叫回家,說:王老師昨晚上吊自殺,所幸救過來了。你勸勸瑛,這段時間不要再傷她父親的心。我知道昨天瑛又跟父親吵架了。她離家後一個勁地吼嗓子,快能唱李鐵梅了。當過合唱團指揮的王老師憂心如焚,在食堂門口等到她,叫她不要這樣毀嗓子。父女倆發生了爭執。瑛說,你憑什麽管我?我怨恨這個家庭。我希望父親不是你而是郭叔叔!那當專員的郭叔叔本來就是這個家庭肌體上的一根刺,現在女兒有奶便是娘,認賊作父,無疑是對王老師致命的一擊。當晚就上吊了。

沒死成。檢討不能免了 -- 這叫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

王老師那幾天頻頻來我家跟父親斟酌檢討書的寫法。他的草稿上寫到:

      。。。活著是女兒的絆腳石,還有什麽意思。不如死了,。。我取下挑水的繩  子,試了試,覺得掛得住,就一了百了了。。。。先感覺到心髒很難受,身體 以重力加速度下墜,心卻留在那裏,撕心裂肺。後來心也下墜了,越來越快,無窮深的漆黑的隧道,從來沒經曆過那種恐怖的寂黑。。。突然我覺得墜到底 了,一片刺眼的白光。。。我睜開眼睛,看到我愛人在呼喚。。。

父親說老王,你這哪是檢討?王老師大惑不解,不是叫我老老實實寫嗎?王老師實在不能寫得像樣,又不想再死了。他抓過稿子,突兀地添上最後一段:感謝毛主席感謝黨。是黨組織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受到了教育,不會再死了。筆一甩,我都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就是它了!

這個態度,批鬥會是肯定的。王老師完全變了。過去,雖然頂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他仍然倔強地維護自己的尊嚴。他愛整潔,修飾得一絲不苟,極具藝術感染力,風度翩翩。現在,他什麽都無所謂了,邋裏邋遢。在批鬥大會上,人家叫他低頭,他就跪下。沒個人樣兒。

我們女生宿舍可能是過去的糧倉改的,特別大,全年級的女生住一間屋。熄燈後有十幾分鍾,是我們最自由的時候,女生們唧唧嘁嘁點評男老師,尖酸刻薄賽過硝鏹水,蝕掉道貌岸然的包裝,露出許多老師的猥瑣來 -- 某某寫黑板翹著蘭花指,某某那天從荷包裏掏出了一條花手絹,某某的鞋帶顏色不配。。。凡此種種,女生們都覺得可笑無比,想象延伸出去,就變得惡心吧嘰。但如果誰提起若老師或王老師,立即鴉雀無聲,直到不知那個班的班長出聲:別說了,睡吧!

每當這時,我就從心底升起一股驕傲。我知道,黑暗中,有不少女生在被窩裏臉紅心跳。我父親和王老師那時40出頭,正是男子最具魅力的年齡。我父親高大英俊,縣教師籃球聯隊的中鋒。額前的一綹頭發自然卷曲,在小攤上隨便理個頭,也成為歌手貓王的發式。恩格斯似的寬闊的前額和高挺的鼻梁,斯大林似的輪廓分明的臉龐 -- 這是當時同學們認為的美男子。要是她們看過希臘雕像,大家會說若老師象阿波羅了。王老師濃眉下那雙深邃的眼睛,炯炯攝人。好幾次宣傳隊的合唱亂七八糟搞不定,王老師一來,三下五除二合聲效果就出來了。我們是高中生了,懂得什麽叫本事和魅力,不服他不行。隨著他的指揮棒,同學們會忘掉他曆史反革命的身份。沒想到王老師也這樣醜陋不堪。心中的偶像轟然倒地,女生們失望地看到了曆史反革命原形,舌頭射出千萬子彈,打得王老師百孔千瘡。

我十分在意這十幾分鍾熄燈後的小世界。聽著女生們的毒舌頭洗涮著這個那個,覺得慘不忍聞。我不能步瑛的後塵,我不能讓父親變成王老師一樣!

正猶豫著是否向父母妥協,照著他們所希望的,做個中規中矩的好學生。又發生一件事,使我看清楚,叛逆父母實在是無用之舉。

五四青年節,學校演出。校宣傳隊打主力,各班一個節目穿插其間。我是這場演出的組織者之一。下個節目該三班,可是遲遲不見上來。不能冷了場,我對報幕員說,讓五班上吧。剛演完,三班主任李老師找來,責問為什麽把順序換了-- 李老師靠了當區委書記的大舅子在學校紅得發紫,我在他麵前桀傲不馴,因為看不上他一個中等師範的底子還盛氣淩人的態度。每次當他和王老師在文藝節目問題上意見相左時,我都聽王老師的。我一邊忙碌一邊說,怪你們沒準備好,三分鍾過了,報幕員還到處找不到你班的人。李老師厲聲說到:你一個右派子女還逞能到這裏來了,哪裏都有你!聲音通過報幕員手裏的麥克風,滿場都響著李老師一口一個右派子女。我和同學們本來正沉浸在觀眾的掌聲中,奇恥大辱突然襲來,我完全懵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Y同學過來一把關掉麥克風,轉過頭一聲一聲地叫李老師以提醒他的身份。李老師怒氣衝衝:我可以罵她!我不是她老師!因為她不是四中的學生,四中的學生檔案裏沒有她!好在我是屈辱中泡大的,心理承受力極強。我清醒過來,義正詞嚴地說:李成國,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叫你老師!但是這台上台下都是你的學生,你這樣幹擾演出,丟人的是你!至於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我看不起你,跟你這樣的人同校是我的恥辱。

那天我沒去上晚自習,一個人在水電站的堤岸上來回走。跟往常一樣,當我情緒不好時,Y總能找到我。那時流行一幫一,一對紅,他是校團委組織委員,一個人幫著好幾個,我是他公開宣布的幫助對象。我在男生麵前失態地哭。看我哭夠了,他搓搓手,說:今天是李老師不對。你不要難過,我們都喜歡你信任你 -- 我是說,我們團委的人。我看著他,心想你真是個好人,可是大勤那樣的才能引起我的共鳴,你這樣的不能觸動我的心靈。他繼續說:我爸沒文化,他總是反複跟我們叨叨-- 聽話,守規矩,靠攏組織,認真做事,這在哪個朝代都是正路。我大哥就是照爸的話做,在部隊當上了團長。“在哪個朝代都是正路”-- 沒想到老實巴交的Y還能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來。他念書很笨,死記硬背,才能勉強過80分。我和大勤等,在內心深處瞧不起這類學生的。他繼續說:你不要學塗大勤她們那樣嘴尖舌利得罪人。你原來不是這樣的。隻要你改正,搞好群眾關係,我一定幫助你入團,你能。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女生宿舍那張雙人床的下鋪對著角落麵壁而坐,冥思苦想。地富反壞右的孩子們在那個時代格外早熟。我把自己的經曆,周圍的人和事,各種關係,一件件,一個個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分析梳理,幾天後有大徹大悟的感覺。

我是長女,應該和父母協力把握住這條隨時都會傾覆的船,否則全家都有滅頂之災。我與他們決裂絲毫不會改變我的出身。主意打定,我收拾行李,決定回到父母身邊。

大勤對任何人說話都是尖刻的口吻:“唷,回去當窩囊廢寒鬆毛的紅人;接受榆木疙瘩Y的幫助?”

“你說錯了。其實他們才是最聰明堅強,最值得敬佩的。韓老師這幾天到處為我伸張正義,說李成國這樣對待學生太不象話,應該做檢討。雖然又用了他獨特的窩囊方式。”我想到韓老師哭唏唏,軟嘰嘰,拖著一雙扁平足到處呼籲的樣子,不禁笑了。我和大勤就是這樣,小女生的嘻笑怒罵,忽晴忽雨,情投意合,心有靈犀。

“就算你是對的。可是Y他們,解放軍團長的弟弟,三代貧農的兒子,他們有那個條件,靠著遵守任何朝代都通的正道,就能修成正果。你能嗎?到處都在毀滅你。你這樣做不是太苦了嗎?”

“我不怕。常言到,人整人整不死,天整人才整得死。我有年青的生命,我能活得比這個朝代長。”

收拾停當,我勾著大勤的手說:“我們分道揚鑣吧。這幾天我想透了,我跟你其實是不一樣的。我和你一樣優秀,可是你能上學,還被安排在一班;我卻不能,來傍聽還被安排在五班。為什麽?因為我不但是右派子女,還是大地主子女。共產主義的基礎就是剩餘價值理論,就是剝奪私有財產。我的罪孽比你深。做朋友,不在朝朝暮暮, 對嗎!”

我回到家裏,父親這些天也在思考和調整。他跟我討論,經常有長談。

他說:人的心理真是個複雜的係統。你看當人說了謊,心裏都會感到不安。但有人意識到自身的錯誤,再不說謊了。有人卻用新的謊言來遮掩和辯護前一個,於是謊言不斷,成為說謊者。無產階級革命以暴力方式剝奪私有財產,千千萬萬的人分到了一份。這是殺人越貨,天理難容。人們良心深處的恐懼折磨得他們驚恐不安。

受他啟發我接著說:於是,就像那些用謊言來掩蓋謊言的人一樣,為了安撫心靈深處的恐懼,人們用新的罪行來開脫前一個罪行 -- 反右,文革,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不斷。最終走向良知係統的大崩潰,成為惡人罪人。

也不然,父親說,人的心理修複能力是很強的,要不然人類也不能發展到今天。有的人,心理更健康強健,比如韓老師,Y同學等。他們率先閃現出人性之光,漸漸的,更多的人會康複,但這需要時間。

共產主義的幽靈,在人類上空徘徊,幽靈所至,綱紀傾毀。人們為了滿足私欲,靠著共產主義的異端邪說,非法攫取了別人的財產,然後又需要不斷地迫害摧殘被剝奪者來維持他們的心理平衡。在這億萬人的大瘋狂麵前,抗爭是不合時宜的。我隻有等待,準備著中國人心理康複的那一天。我要睜大眼睛,尋找那若隱若現的良心之光,依靠它們,免得那天到來之前在黑暗中窒息而死。

我以一個18歲少女少有的成熟,和父親一起製定逃生計劃。首先,我不可能有工作。下鄉後就永遠不可能回來。在鄉下修個收音機,鍾表,安個電燈啥的,還能混口飯吃。一旦時來運轉,一直使用著的數理化知識還能派上用場。至於文藝體育寫作,那是青年人為了引人注目,獲得機會的敲門磚。但對於我,根本就沒有門,拿著磚有何用。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我燒掉從初中就開始的日記,把各種文學書籍打點成捆 -- 那時父母隻領基本工資,家裏一貧如洗,連買根係辮子的頭繩都要籌劃一番,居然搞來這麽多文學書,不知用了些什麽手段。關閉了開向文學藝術的窗戶,潛心數理化。

在家裏,麵對母親近乎精神失常的歇斯底裏,我沉默。她已經不堪重負,稍有不慎她就會象王老師一樣崩潰。在學校,我又開始察言觀色,小心翼翼。不再和大勤她們一起個性張揚,評長論短,而是學會了沉默寡言,深藏不露。如果說我一年前為讀書學會了低賤和庸俗是求生的條件反射,這次卻是有意識的忍辱負重。

計劃中的重要一步是要爭取入團。

就像所有惡人一樣,李成國在追究我的學生身份,上綱上線說我是走後門讀書。似乎這樣,他能為公開辱罵學生的行為開脫了。我又一次麵臨失學。我、父親和韓老師想來想去,李成國這樣做,都是有鄭校長支持的。但四中也不是鐵板一塊,走入團這條路,成為延長在校時間,最終爭取學籍的唯一途徑。團委書記童老師,是華東師大分來的年青教師,他也許不會刁難我?

入團的程序是,先寫申請,班上團支部討論,覺得可以成為侯選人,發給申請人正式的申請表-- 又把祖宗三代,直係親屬寫一通。然後提交支部團員大會討論表決通過。那時我們已經進入高中最後一年了,班上80+%的人都是共青團員,就是說我這大地主、右派、國民黨殘渣餘孽、階級異己份子五毒俱全的家庭要被所有學生反複討論,由他們來決定我能否入團。

韓老師和Y,還有Y在校團委的鐵哥兒們,找五班的團員一個個談話說服他們投讚成票。支部大會表決頭天下午,Y來約我談話。我們在電站引水渠邊來回走著。遠處,電站正在泄水,乳白色的瀑布從壩頂飛泄而下,濺起衝天紫霧,紫霧之上一道絢麗的彩虹。身邊,清澈見底的江水緩緩流過,夕陽、垂柳,詩情畫意,美不勝收。Y說到:明天,如果有人問到你難堪的事,你要正確對待。你知道這對你多重要,入了團,就沒那麽容易把你趕出四中了。在會上要堅強。他看著我,眼睛裏充滿愛憐。十八歲的少女,讀過雨果巴金楊沫,知道維納斯丘比特,我居然沒有感受到他的愛意。愛情不屬於地富反壞右子女。那個時刻,我正一刀又一刀斬斷心靈的觸角,一道接一道建立感覺的盔甲,準備明天當著全班40多個同學去宣讀:申請人,若蘭;祖父,地主份子,被農民鬥死;父親,階級異己份子,曾受撤職降薪處分;母親,右派份子;。。。。。。

幾個月後,我和李成國在樓道裏相遇。他居高臨下,站在樓梯中央,挑釁地看著我。我平靜地說:李成國,走樓梯左上右下,不是老師教學生的規矩嗎?你站在中間是什麽意思呢?當初是你罵了我,我並沒有跟你計較,你卻沒完沒了糾纏不休。你內心深處懼怕什麽呢?你看我,現在入團了。十年以後,你更會看到,你擋不住我。那時,你又如何為你摧毀一個優秀青年的行為開脫呢?

時間進入1974年,人們不再象吃錯了藥似的怪異瘋狂。懷舊、報恩等人類固有的美好感情開始複蘇。在家鄉當縣文教局長的任叔叔得知花房子的後代在鄰縣落難,伸出援手。任叔叔是抗戰時期從東北流落到四川的孤兒,和父親一起在花房子長大,由祖父撫養到大學畢業。他先把我安排在他蹲過牛棚的公社下鄉,然後又把我父母調回原籍。

下鄉那天,我拿著比一般高中生厚出幾倍的幾個大信封,端詳著。這是我的檔案。我要把它們交給鄰縣的檔案組、知青辦和團委。檔案袋上蓋著四中人事科,黨支部,團委的鋼印和公章,重重疊疊。每個袋子裏都有幾頁紙,記載著我的出身。我反複端詳著這些檔案袋,心想:抽掉這幾張紙,我就是個無可爭議的優秀青年,組織過全校的文藝演出,參加過縣中學生排球決賽,編輯過校團委的多期牆報,各科成績優異,品德出眾,才華橫溢。我下決心要抽掉這幾張紙。

父親是個有經驗的教育專家,年青人的心思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叫我坐下來,嚴肅地說:無論在什麽境遇,你都要做個正人君子。如果社會規則對他不利,君子用正大光明的手段破除它,而小人用雞鳴狗盜的方式違反它。我抿緊嘴,一言不發。為了增強他的威力,父親接著說:我沒猜錯,你現在不言不語但什麽都敢幹。他摸出我瞞著父母寫給麽叔的信  -- 麽叔在1952年的屠殺中才5歲,因在夥伴家玩耍而幸免於難。多年來,他作為花房子這個大地主家庭在當地唯一的幸存者,承受著貧下中農對地主子女的為所欲為,生不如死 。他決定逃新疆,我寫信希望他帶上我。這封信現在父親手裏。父親繼續說服我:就算檔案袋裏這幾張紙被銷毀了,但你的出身還在我們的檔案裏,還在人們的觀念和記憶裏。你想要做的真的有害無益。

他把我說服了。在西去的火車上,我無數次拿出檔案袋,把上麵的縫隙琢磨了個透,卻沒有撕開它們。就這樣,我帶著罪惡肮髒的血統,在新的環境裏開始了又一輪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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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不了解,當時能這麽看問題,跟子女冷靜交流的父母多不多,不知道。。。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牛,一家人都很可觀
靜雨 回複 悄悄話 你是生活的強者,傾佩之至。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一名清醒者掙紮在混濁的社會泥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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