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三個月之後,我們開始了第一次下廠實習。我們去的是市裏的“第二半導體元件廠”。那時雖然剛剛是七十年代初期,天津市就已經有了三個半導體器件廠(也有說是四個),第一半導體廠(簡稱一半導)的主要產品是集成電路,就是今天說的“芯片”。那個廠規模挺大,廠房設備也都高級,不過當時的產品集成度非常低,就是些單一的與門,或門之類的東西,這在當時已經被當成難得的高檔貨了。我們去的二半導就差多了。工廠坐落在河北區進步道附近的一座舊式樓房裏。那座樓外形好像是從前某個達官貴人的公館或是官邸之類的地方,樓梯平台都是舊式風格,如果作為辦公或是私人住宅,是個挺雅致的去處,可現在成了工廠,一切就都不是那麽回事兒了。樓上樓下的空間到處都塞滿了設備,顯得混亂擁擠,雜亂不堪。用當下的標準看,起碼防火就不達標。更何況半導體器件的生產涉及很多有害液體氣體的使用和排放,安全生產更是談不上。但在當時,這一切都被當成理所當然。
這個廠的產品主要是高頻鍺晶體三級管。我被分到了電鍍車間,給三極管的管座鍍錫。那個操作環境基本就是個手工作坊。將一堆金屬的三極管管座放在一個籠子裏,然後整個泡進一個桶狀的電鍍池,通過調節電極的電流大小來控製電鍍的時間長短和電鍍層的厚度。電鍍完成後把這堆管座倒在一個盤子裏,手工挑揀出鍍層不夠或不完整的,剩下的就當作半成品送到後一道工序,把鍺片點焊在管座上,然後封裝出廠。這種工藝隨意性很大,對電鍍完成後的半成品的唯一檢測手段就是眼睛看,根據顏色來判斷。我來到這個崗位,帶班的師傅簡單的講了一下流程,讓我看了一會,之後就把活兒交給我,他到旁邊抽煙聊天去了。這樣,在極短的時間內,我就成了這個生產工序中的一環。
因為這個工序的外在影響因素太多,導致出來的半成品的質量參差不齊,這就直接影響了下一道工序。管座上的鍍層太薄,晶片在上麵就待不住,會脫落。後麵負責點焊工序的負責人來我們這裏抱怨質量不行是常態。那個帶班的師傅在時,當然就是他來應付,後來他不在的時候,我就成了替罪羊。說是“替罪羊”好像也不確切,因為很多時候那送出去的半成品的確就是我的工作成果,我當然就要對此負責。問題是我剛來這麽短的時間,怎麽可能把這麽多的因素都考慮控製好來保證質量?不過這個工序的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回爐”,那些不合格或者被退回來的管座,可以重新再去鍍一次來彌補。
在這個崗位幹了一段時間,我慢慢地摸出點兒規律,諸如如何調節電解液溫度,電極電流大小,還有放進電解池裏的那一籠子管座的數量多少,都可能影響電鍍層的厚度和均勻的程度。於是我就試著改變一下,後來的結果果然有改進。後麵工序的人再來時,有時也會誇上一句“上次那批不錯!”
在實習期間,我們不但要參加生產,也還要參加各種政治活動,像每天下班後的政治學習,被要求“雷打不動”,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而其內容除了念念報紙,每個人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些言不由衷的官話,沒有什麽真正的內容。當時要我們下工廠實習的一個目的就是“向工人階級學習”。通過每天的生產和政治學習,我也真正了解了“工人階級”。對那些每天班後的政治學習,其實很多人是不情願的,都盼著下班後盡快回家,沒有人真的願意參加這種無聊的學習。但形勢如此,沒人敢造次,那些學習在很多情況下其實也就是應付差事。有時說著說著,不知到那句話叉開了,討論就變成了神聊。等聊的差不多了,有人就會對著班長指指表,意思是:差不多了,該散了!班長其實也是應付,即不想讓上麵發現指責“不認真”,也不願得罪下麵的人,所以常常就是兩麵將就。有時提前解散下班時,還會特別囑咐“都小聲點兒,別讓別的班組聽見”。這些都最終給我留下一個印象:所謂“工人階級”,或者其他什麽階級,最關心的其實都一樣,就是他們自己的切身利益。那些所謂“國家大事”,其實和他們沒什麽關係。那個“領導階級”的光環,也僅僅就是個光環而已。
在二半導實習的那段時間,算是我第一次進入工廠的生產活動。雖然半導體在當時也算是“高端”行業,但和我後來又經曆過的其他類別的企業相比,除了工作時要穿白大褂,沒有本質的區別,還是屬於手工作坊的範疇。像我在的那個班組,一個大工作台子,一群媳婦大媽圍坐一圈,一邊手裏挑挑揀揀地幹活,一邊家長裏短的聊天。生產號稱高端的產品,用的卻是沿用了數十年的管理方式,和現代化毫不搭界。我後來離開後就很少聽到有關那個廠的消息。改革開放之後,從外麵引進了許多先進的企業,技術和經營理念,在麵對這樣的衝擊下,我其實很懷疑像這樣的企業能存活多久。
我後來又去過第三半導體廠實習。這個廠位於天津市黃河道一帶。雖然其工廠的廠房規模和設備較之二半導強了不少,但裏麵的生產狀態區別不大。這個廠的產品是大功率可控矽二級管。除了幾台封裝機,其餘工序仍然是手工作業。管理方式和工人狀態大同小異。
那時還在文革期間,生產狀態雖然基本進入正軌,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仍然很緊張。造反團體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文革造反期間造成的隔閡無處不在。都一團和氣時還好說,一旦因為什麽事有了爭執,不出幾句話就會將那個期間的恩怨流露出來。我們雖然在旁邊聽的一頭霧水,但也能聽出,引起雙方怒氣的絕不是眼前的這點兒事。況且,那時候“階級鬥爭”這個緊箍咒無時無刻沒有離開每個人的腦袋,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被套到這個名義上,讓人不寒而栗。舉個例子,在三半導實習時,我們所在工作間的隔壁就是封裝機的機房。因為機器是進口的,被視為寶貝,所以有單獨的機房,由指定的人管理使用,其他人不允許隨便靠近。一天,我們在旁邊的房間幹活時,突然聽見隔壁封裝機房發出一聲巨響,我們跑出去看,隻見封裝機的控製機箱已經冒了煙,屋裏煙霧彌漫,氣味很嗆人。好幾個人跑出跑進忙著斷電,檢查。最後確認除了機箱冒煙沒發現別的問題,才都鬆了口氣。操作封裝機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工,平時說話辦事都很潑辣,開會發言也挺有氣勢,但此時卻嚇得不輕,不知所措。即便班長在一邊不斷安慰她,她還是嘴裏不斷地喃喃自語:“後麵還有好多事呢,還有好多事兒呢!”聽的人心裏都明白,她說的事不是有關設備的,而是關於她的。出了這個事故,難免要查她個底兒掉,如果真是在家庭出身等方麵被人找出點兒茬子,被扣上個“故意破壞”的罪名並非不可能。真要如此,那她以後就算是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