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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風的一天

(2023-08-18 19:54:34) 下一個

這天早上,卷風兒從廚房出來,端著早餐往臥室走。臥室一角,緊挨著落地窗,丈夫為她設了一個簡單的書房 – 一隻升降桌,一隻電腦旋轉椅。經過門口,從大門上部的花玻璃望出去,卷風竟看見一輛警車 – 頭上一排白燈再錯不了。那一刹那連卷風自己都沒意會到,她是驚喜的。

從臥室的落地窗再望出去,千真萬確是輛警卡。

一開始的興奮過去了,心裏開始嚅嚅: 我沒幹嘛呀?

她招呼吃飯的小兒子看,小兒子先往大門看了一眼,嗷了一聲。又跟進臥室。

她想叮囑小兒子離開窗戶遠一點,萬一警察奉命盯梢壞人,也許有火並也說不定,子彈不長眼睛,萬一… 微弱的可能性,但是想一想就揪心。養兒子以來,小孩子受傷害的新聞一律不能看了。麻木的神經就這一點還保留著敏感。

我幹啥了? 坐在電腦前麵,忍不住又想。

這時候覺出落地窗的不便。

警察卡車頭尾燈都亮著,聽不到引擎聲,也看不見駕駛員 – 玻璃窗是加深顏色的,這似乎更令人不安。卷風覺得有加強視力的必要,拉開抽屜,找那副鏡片破損,腿上綁著黑色橡膠發圈的眼鏡,不見,轉頭看一眼警卡,忽然想起來應該在廚房,走去廚房,那副眼鏡被放在小烤箱旁備用。

回到臥室,戴上眼鏡再看,還是看不清楚。但是亮著的車燈告訴她,車裏有人。

在警力的保護下,卷風覺得需要幹點活兒 – 聖誕節剛過,一半同事還沒放假歸來,手上沒有要交的活兒,卷風抓了兩幀網頁截圖 – 這件事總是合法的啵。

不知道過了多久,警卡發動,開走了。

卷風兒輕輕舒了口氣。

撿起手機,劃開鎖屏看微信,看到最常看的朋友小群名字旁的小紅點,感激那條Costco春節上新貨的轉發,一早上都悄悄兒的沒個聲息。打開,把所有貨品掃瞄了一遍,蛋卷,杏仁餅,牛肉幹,各種米粉夾心團子,財神儲錢罐。回複了朋友 ” 那個儲錢罐可以入一個,可耐”, 看了看,又把”可耐” 劃了換成 “萌”。

關上手機,眼睛暗淡下來。

email呢,也許email裏麵有什麽新鮮事體?

打開hotmail, 主體是廣告,促銷,小兒子的童子軍信息。總有些鬥誌高昂的家長牽頭做這做那,全身穿紮齊整,男的軍黃短褲露出兩腿毛,女的軍黃長褲,小肚子處鼓鼓的,背上永遠背著一顆小太陽呼喝嘯叫,袖子一挽就可以下地插秧,啊不對,就可以上山打狼,啊也不對,反正… 一句話,都是垃圾,她也不刪,近萬條郵件,刪起來也是壯舉,要洗手焚香咬緊牙關橫下一條心才能做的事。

也許yahoo, gmail? 掃了一遍,全是垃圾。

眼睛又暗淡下來。不行,不能讓大腦空置,那跟死了也近似了… 前兩天不是一直想著添一條海藍色dress嗎? 倒許可以看看? 新年過完了,最瘋狂的打折季卻還沒完,托疫情的福。尺碼不全,但是一樣可以撿漏,這個碼的搞不好更便宜呢。說服了自己 – 很快的事。習慣性地又要去瀏覽器敲進關鍵字,千鈞一發的時刻告誡自己,今天,也許不吧。這樣做了二十多年,幾乎進入職場就這樣做了。衣服是她的救命王菩薩,從小學時候的一條過年穿的夾金線棉褲,到大學時期一條牛仔裙配橙黃高領毛衣,到現在滿滿一個衣帽間,沒有哪件不閃動著自我拯救的細碎的光,每一件買之前,她都確定它就是命定的那一件,一旦擁有它,一切都會好了。衣服買回來,光也熄了,每一件都是這樣的途徑,光華褪盡後,怎麽看也就是件衣服。

隨手撿了幾件,還好尺碼沒有了。

小兒子踩著scooter又進來,笑瀝瀝的。身體還對著顯示屏,她轉過頭去。

“我洗澡了!” 小兒子喊。

“哦…” 卷風把前傾看dress的上半身往回收 – 看衣服時總這麽全身心貫注,這麽急赤白臉的 – 坐直,然後迅速切換到另外一個瀏覽頁麵。買衣服,雖然是用她自己的錢,也總有種偷偷摸摸的空氣,總覺得需要解釋: 這是工作需要做調研。有時候橫著心不遮蓋了: 這是爬山的dress, 吸汗速幹。時裝,單純為了好看,沒有任何功能性,是不合法的。

“哦”完了,想起來昨晚小兒子宣布今天洗澡,不上幾秒鍾的功夫,卷風又回到”正常”的自己,有兒子,人妻,兒子還不止一個。

“梳頭?” 提醒兒子。想起一件,就連帶著想起另外一件。小兒子的頭發齊腰了,不梳很快就會陷於無法梳開,打結的境地。

“梳了!”

“梳開了嗎?”

“80%.”

“啊,那接著梳啊,趕緊!” 卷風向兒子揚揚下巴,遂意識到這個動作近似於趕他出去。兒子的突然出現是個不便的打斷,卷風隨即想到,看衣服時候的她,其實還是單身的那個她,那個被母親,妻子,職員包裹起來的,她的核,需要遮擋起來的她 – 不便窺探。兒子的在場,又令她穿起這身殼子 – 現在隻有這身殼子合法。

好在兒子並沒意會到那一層,跳著出去了。

回到顯示屏前,卷風關了dress瀏覽頁麵。

二十多年,衣服救了她的命,還是討了她的命去? 一天中30%的時間在看衣服,網上,店裏,找下一件堪可買起的,在頭腦中拚湊出一身可出行的,經的起在人群中被人看的,好像借著那身完美的又看似不經意的衣服,她可以離彼岸近一點。衣服是一座橋,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別的橋,屬於她的橋。丈夫,孩子,都是陽關道,一份有正經收入的工作,也是陽關道,別人的陽關道。但她的這架橋,從未搭起來,也渡不了人,時間倒搭進去了。但是,又有誰能夠保證,如果沒有這點希望,她沒有早早就瘋掉,或者自甘墮落? 不知道,救人的繩索跟吊死人的,常常是同一條。

但是眼下,這一分,這一秒,卻是不折不扣的瓷定定坐到,呆生生無聊。這生命,做什麽都是distraction, 以便從這份存在的失重感裏分心出去,那真空的核心,沒人敢直視。

不知覺的,手已經打開hotmail再看,這回連個垃圾郵件都欠奉。

卷風轉頭看窗外,警卡開走後留下的空置,被對街鄰居家的銀灰色SUV填上 - 原來鄰居的車壞了打了911。沒有罪犯,沒有抓壞人,再普通不過的一日.天空,是一份南方冬天難得的雞屎白,發出鋼鐵的灰光,一天都是老師寫黑板的粉筆末子,門口自生的日本茉莉葉子上也薄薄落了一層。很快,白粉摻了黑粉,進入一天中最攰的光線中了。

去年鬧了大半年的新冠,今年不見停,昨天總統支持者又勇闖國會山,阻斷了大選結果認證。回頭看大概都是天大的事,身置其中,不過還是吃飯,上班,睡覺,除此之外,沒有什麽是必須做的事。什麽都能做,也就什麽都不想做,everything is optional. Options, options, 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卷風去廚房磨了一杯咖啡,咖啡的味道喝起來總讓它自己的香氣失望。退居自己的小”書房”, 握在手裏的熱咖啡,桌頭暗黃的燈光,這就是南方的冬天了。冬天其實也還好,響亮蔚藍的夏天,天氣好的做什麽都像是虛擲光陰,所以卷風寧願它冬天,這是徹頭徹尾的放棄嗎? 對生活舉手投降。

百無聊賴中,抬眼看見紙盒子上插的眼藥水瓶,心裏一陣輕快 – 滴眼藥水這件事,無可推卸,對身體有好處,再正當,再合法不過。馬上抓過來,盡職地滴了。

微信上朋友又發條信息 – 破鑼西牽頭彈劾總統。卷風看了一眼,彈劾不彈劾,於她沒有差,她還是吃她的鷄炒飯,睡她的不完整的覺,上她上不完的班。天榻不下來,想到這裏竟隱隱有些失望。

朋友兩口子已經辭職,提前退休了,跟老公每天研究做吃的,炒股炒房子,她一向羨慕,但是這天下午,卷風有些疑惑: 現在的日子已經這麽難捱, 再沒個班上,每天早晨醒來,在床上告訴自己,還要如此醒來至少六千次。人的一生,有時候想想,真的太長了。人出生不過幾個小時的事,死去,卻要用幾十年,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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