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紀念韓戰停戰70週年,紀念《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發表10週年兼紀念母親86歲大壽

(2023-07-30 18:44:12) 下一個

【原創】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1)

 

這些故事,都是我小時候我母親斷斷續續告訴我們的。我記得我隻在複旦上學時,跟張XX聊過。沒有跟任何其他同學說過。如今,母親已是風燭殘年,XX更是先我們一步走了。為了紀念XX,同時也覺得說給大家聽,沒什麽壞處,至少不要一提起朝鮮戰爭,就滿腦子的上甘嶺黃繼光邱少雲這等充滿意淫的幻想了。


 

----赴朝參戰----


 

母親是1950年參軍的。那時她才14歲。哇,就是我女兒現在的年齡。真不敢想象!現在每當我麵對女兒,想著這樣一個花季少女走向那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戰場,將是一副什麽樣的情景。


 

 母親由於是在1949年後參加所謂的“革命”的。所以沒有趕上離休的資格。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有些人,參軍後一直吃喝玩樂養尊處優,卻因為趕上了1949 年10月1日這一條線,離休了,享受110%工資的待遇和其他數不清的福利,而像她那樣出生入死的,有些人甚至殘了,死了,卻隻能享受退休待遇,70%的工資。但我的母親始終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母親的部隊屬華東野戰軍,番號是20軍60師。由於母親那時高小畢業,算是小知識分子了。於是被分配在師部當文書。要知道當時軍隊裏幾乎全是文盲,沒有人識字。(我母親說:怪不得他們作戰都那麽勇敢。因為什麽都不懂啊)

 

母親說,記得那一天,駐地全體召開大會。這種會,三天兩頭開,所以我母親也沒有在意。會上居然是陳毅親自講話。講了一大通,我母親一個14歲小姑娘,聽得雲裏霧裏,大會結束後,就立即上火車,坐了幾天幾夜,在一個地方下了火車,被命令把身上的領章帽徽全部摘下來,把身上的所有的錢,信件以及一切有文字的,全部打包寄回家。然後再上火車,繼續往前開。我問母親:你有沒有映像,你們過了一條大河或大江什麽的?母親回答說:下車清理了身上物品後再上車,然後好像過了一座橋。我問:周圍有人敲鑼打鼓歡送嗎?答:靜悄悄的,什麽都沒有。


 

後來全體下車改步行,並被告知:這裏是朝鮮了。


 

(未完待續)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2)


 

----國民黨軍官----


 

母親的上級是一個很粗魯的家夥。他手下帶著包括我母親在內的一群女孩子。據說他是在國民黨軍隊裏的一個軍官,內戰是被俘虜吸收,即所謂的“被解放”了的。滿口髒話。許多女孩子都不喜歡他。但是我母親一直對我們說:他是我母親的救命恩人。

 

怎麽回事呢?那是五次戰役的時候,到了後期,誌願軍兵敗如山倒。我母親所屬的20軍剛把陣地移交給宋佩璋的60軍(宋佩璋文革時期,70年代後期,任安徽省委書記,後隨華國鋒一齊倒台),誰知辛辛苦苦守住的防線,交給了他們,就立即被美軍衝垮了,大家由有組織的撤退,變成了大潰敗。就像電影《南征北戰》裏頭國民黨軍隊逃跑時一樣。我母親的20軍非常氣憤。後來遇到宋所屬的軍撤下來,彈盡糧絕,沒有飯吃,向他們20軍討點吃的,20軍硬是一粒米也堅決不給!

 

說道我母親的那一夥女孩子們,跟著這個國民黨軍官往後方逃命,沒日沒夜地逃。晚上也不許睡覺。不許點燈。有女孩子累得實在走不動了,趴下了,他就拳打腳踢,嘴裏“媽了個X”的使勁罵。那軍官在每匹馬的尾巴上紮條白毛巾,讓我母親他們抓著,就這麽跟著馬走。母親說,走著走著睡著了,但是兩腳任然不停地走著。現在無論如何都沒有這種本事了。那個國民黨軍官還給女孩子們下了一道命令:不許走公路,隻許走山路,因為美國人的車軲轆跑得比咱們的腿快。不許往安靜的地方逃,隻許往有槍炮聲的地方逃。因為安靜,說明可能已經被自己人或美國人占領了,幾率占50%。有搶聲,說明雙方交上了火,100% 確定那裏有自己人。最後那幾個女孩子受不了了。團小組開會,一致決定:那個軍官是在搞階級報複。我們不理他!大家下山。走大路去!然後,昂首挺胸,不顧那軍官的大聲叫罵,走下山去。我母親和另幾個年林較小的女孩子,被那個軍官嚇著了,不敢跟其他女孩子們下山。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跟著他。幾天後終於跟大部隊會合。而那幾個下了山的女孩子們,我母親說至今沒有她們的任何消息。。。。。。



 

所以我母親一直說,那個前國民黨軍官是她的救命恩人。撤下來後那個軍官煮了一鍋牛肉,自己太累,就倒在爐子旁睡著了。睡夢中一隻手還不斷地伸到鍋裏撈還沒煮熟的牛肉,一邊睡一邊吃。結果吃出了胃穿孔。送到後方醫院急救。從此就與他失去了聯係。再也沒有遇見過他。多年後,文革時期,母親在上海茶葉進出口公司任職,當作笑話,跟同事談起這件事,結果被單位的造反派揭發,說是汙蔑誌願軍。大字報鋪天蓋地。並且還把我母親的一套二等功勳章和證書給沒收了。導致後來幾十年入黨晉級加工資都失去了一個很好的經曆證據。關於母親的這個二等功,以後再談。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3)


 

----五次戰役大潰敗----

 

電影《南征北戰》中有一個場麵:鳳凰山摩天嶺阻擊戰結束後,國民黨張軍長決定撤離。然後就是國軍的混亂撤離場麵:一個傷員想爬上車卻被推下車,一個跟頭栽了下來,趴在地上抽搐著。另一個傷員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越過那個抽搐的傷員,追趕者遠去的車隊。。。。。。

 

母親歎著氣對我們說:“我們在五次戰役時潰逃的場麵可比這個要慘烈得多了”。誌願軍沒有那麽多汽車,所以根本談不上什麽車隊。路旁也絕不是隻有一個抽搐的傷員,那可是躺得漫山遍野啊。母親的部隊逃跑時,路過一個野戰醫院。醫生護士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留下漫山遍野的躺在擔架上或者地上的傷員。有很多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估計已經死了”。母親說。那些傷勢輕一些的。支起身子哀求著:“同誌,帶我們一起走吧!”有的甚至請求:“同誌,給我一槍吧!我不想做俘虜。。。”但是,沒有人理睬他們。大家自顧自拚命奔逃著。我當時聽了真心痛,就問:美國人裏你們有多遠呢?至於這麽丟下他們不管嗎?母親回答:一,二十公裏吧,保守一點,山路開車,估計也就半小時左右。我們可是兩條腿,他們可是四個軲轆啊。


 

現在回想起來,我突然覺得,那些傷兵,也許是幸運的。他們落到了美國人的手中,沒有繼續留在偉光正的手中。我多年來一直忿忿不平的一個事實:誌願軍被俘二萬多,為什麽隻有三分之一的願意回來,其餘的三分之二為什麽不願意回來?聯合國方麵後來已經同意讓中國方麵對所有的被俘人員公開進行一個一個單獨甄別,以區分誰願意回來誰不願意回來,為什麽隻進行到一半中方就突然宣布放棄甄別?顯然是甄別的結果讓中方太沒麵子了。但是他們中途放棄甄別,對那些排在後麵的,(就算是)極少數死心塌地要回來的但還沒有甄別到的被俘人員,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猜想,如果角色對調,讓美方對美國人進行甄別,不論結果多令人難堪,美方會堅持把所有的人甄別完畢,絕不丟棄任何一個想回來的人員。這就是中美的價值觀的差異:美國的,我不想多說了。我隻說說中國的價值觀:那就是,1)麵子高於一切(士可殺不可辱)。2)集體/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個人命運算個屁!


 

我離開中國前,在一家意大利公司任職。來美前一個多月,去韓國漢城(現名首爾)開會。與周圍的韓國及意大利同時閑聊起了那場戰爭,一個意大利同事(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叫Luca Bono)的一席話令我映像深刻:“依我看,那場戰爭就像是一場丟東西比賽:美國人往戰場上丟錢,你們中國人往戰場上丟屍體。看誰丟得多。誰先停止丟,誰就輸了。”(我清楚地記得原話:In my opinion, that war was actually a race of throwing: American threw money into the battle field, you Chinese threw bodies into the battle field. Each side wanted to overwhelm enemy with such throwing. Whoever stops the throwing first, who loses the war)唉!中國人多。中國人命不值錢啊。所以,中國必勝!!哈哈!!


 

我忽然又聯想起我曾經在本群舉過的一個例子:上海弄堂裏兩個大媽吵架,你說一句,我無論如何要回一句,互不相讓,雙方都想得到說最後一句話的權利。誰罵最後一句誰就是贏家。誰先閉嘴誰輸。唉!本人也時不時地會落入這個俗套。所以我給自己在群裏立了一個規矩:除了無賴和小醜,我堅決不予理睬以外,其他的人,出於禮貌和尊重,我會對他/她的特定主題隻回應一次。然後就再也不回應。不管他/她如何糾纏。如果我一開始就一次都沒有回應,這說明我已經把他/她歸入無賴小醜那一堆去了。望全體同學監督。我想我的這一舉動會對群裏的安定團結有幫助。


 

不好意思,說著說著就離題了。我下一次跟大家聊聊我母親跟一個美國俘虜的奇妙經曆。(不要亂想!沒有緋聞的!)


 

另:如果有同學有疑問要我澄清一些事實,(我猜想也許會有人認為我是編造故事嘩眾取寵),請隨時提問。我一定會隨時向家裏核實並認真回答。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4)


 

----美軍戰俘----


 

上回說到,母親跟著那個前國民黨軍官(為省事,以下簡稱“長官”),沿著山間小道一路潰逃,期間幾個女孩子“造反”下山。就剩下母親和兩三個年齡較小的女孩子跟著這個長官。後來跟山下的一支友軍部隊會合。大家繼續往後方撤退。看到大部隊中還押著押著一隊美軍戰俘。這個長官顯然是個老兵油子。一看見美國兵,就立即跑上去,跟負責押送的軍官悄悄地嘀咕了幾句。然後就隨手揪出一個美國大兵。這個美國大兵個子非常高。將近兩米的樣子,而且又瘦,典型的綠豆芽。一看要被帶離他的同伴,便驚慌失措,歇斯底裏地喊叫著“No! No! No!.......” 結果當然是無濟於事。被長官用手槍指著腦袋,一步一回頭地被帶走了。他的同伴們眼睜睜地看著他遠去,一聲都不敢吭。



 

母親她們不知道這個長官想幹什麽,也不敢吭聲。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麵,那長官帶著大家來到了公路上。這裏戰鬥結束後沒來得及打掃戰場。路邊停著幾輛美國軍車。那長官一指其中一輛吉普車,示意美國大兵上車。母親她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長官給大家抓了一個司機。後來長官告訴母親:之所以挑了這麽一個瘦高個,是覺得他動作不靈活,不會耍心眼。人也不壯,一旦打起來,長官一個人可以搞得定他。


 

一旦有了車,那就跟幾天幾夜行軍的勞苦說再見了。大家心裏別提多痛快了。母親後來問過那個長官:這樣脫離大部隊單獨行動,算不算違反紀律?那個長官眼睛一瞪,滿嘴髒話:什麽XXX紀律,我們又TMD不歸那個部隊管。XXXXXX。。。。

 

母親小時候是在上海的教會學校念的書。所以懂幾句英語。自然就成了唯一的翻譯,坐在了駕駛座位的旁邊。路上自然就跟那個美國兵聊起天來。我問聊了些什麽?母親說記不得了。隻記得她告訴美國兵,自己十四歲,Fourteen,那個美國兵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Fourteen?  Only fourteen? OMG......還有那個美國兵說,自己二十一歲,家裏還有一個姐姐。其他的都記不得了。


 

轉眼吃飯的時間到了,大家開始琢磨著怎樣給這個美國大兵開飯了。誌願軍那時隨身帶的幹糧就是炒麵,其他什麽都沒有。眾所周知,解放軍優待俘虜嘛。怎麽優待呢?體現在夥食上,就是要有葷菜。到哪去弄葷菜呢?公路邊上有一條小河。於是長官就帶著大家下河,摸了一大堆螺螄,用隨身攜帶的鋁製行軍飯盒,燒起篝火,給那個美國兵煮了一碗螺螄。這下人家可傻眼了。一輩子還從來沒吃過這麽恐怖的玩意兒。他對著那碗螺螄直發愣。不知怎麽下手。母親就向他展示她們自己吃的東西----冷幹炒麵,沒有葷菜。那美國大兵無奈,但又不會吃,直接把螺螄放進了嘴裏哢嚓一聲咬碎了。母親又趕緊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嘴吸出來,如何把尾巴掐掉。。。。。後來我跟母親說,我肯定那個美國兵寧可吃你們的炒麵。


 

最後大家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也就是大後方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部隊。那個美國大兵當然要移交給戰俘管理部門了。母親清楚地記得移交手續辦完後,美國兵臨走時,揮手向她們喊“Bye-bye!” 雙方一點敵意也沒有,甚至氣氛挺友好。母親跟我們說,那一瞬間,她心裏的感覺是:幹嘛要互相打得血肉橫飛,你死我活的呢?大家成為朋友不是沒有可能的呀。。。。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5)


 

----英雄?逃兵?----


 

首先補遺一下:母親說,誌願軍部隊的番號,通常是一個軍下屬幾個師。其中一個師的番號恰好是軍的番號的三倍。母親在60師。(順便提一下,五次戰役全軍覆沒的180師,屬於60軍)。那個宋佩章所屬的軍為60軍。宋當時是該軍179師的副政委(原文誤寫為12軍政委,特此更正)。為什麽唯獨記住他的名字呢?因為本人從小作為隨軍家屬住在父母所屬二炮在安徽的基地。宋當時一直任安徽省委書記直到華國鋒倒台。宋的60軍非常不堪一擊。五次戰役時母親的20軍把花了極大的代價,守了好幾天的防線剛交給他們60軍,一轉身的功夫,60軍就把防線給丟了。導致20軍全線大潰逃。母親的部隊非常氣憤。除了前麵所說的不給60軍飯吃以外,當60軍的部隊撤下來時,母親的部隊全部站在路邊對他們夾道痛罵。“就像文革時給走資派遊街批鬥一樣”。母親說。


 

以下的故事不清楚是發生在第幾次戰役的了。

 

每當戰鬥進行到非常激烈的時候,機關裏的所有人員都會被抽調到前線去幫忙。男兵們通常去幫忙運彈藥或傷員。女兵們通常去慰問宣傳或是醫院救護所照顧傷員。母親通常是被派去照顧傷員。一次一個傷員被從前線送了下來。是胳膊上的槍傷。醫生檢查並處理了他的傷口後,就立即向師部報告:此傷員的傷口周圍有灼傷的現象,隻有槍口貼得很近才會造成這樣的灼傷。嚴重懷疑此人是自傷(即自己對自己開了一槍)以逃避戰場。師長聽了匯報後,想也沒有想,當即拍板:槍斃!


 

他們通知廚房,做了一頓很好的飯菜,讓我母親給那個傷兵送去。那個傷兵見了很高興:呀!這麽好的一頓飯啊。一邊吃,就一邊問我母親:這是幹嘛呀,給我吃得這麽好?母親按照上麵首長的指示,回答:要把你轉移到後方醫院去。要走一段很長的山路。你吃得好一點,好有體力趕路。吃完飯,母親幫著收拾完碗筷,又幫著他收拾行李用品,打好背包。幾個人送他到一個路口,然後對他說,你先在前麵走。等那傷兵走了沒幾步,一個人舉起手槍,對準他後腦勺“砰!”的一槍。他應聲倒地。母親說他一點也沒有抽搐掙紮,哼都沒哼一聲,倒下就死了。


 

戰鬥結束後,照例要打掃戰場,統計傷亡,還要表彰嘉獎立功人員。通常下級將要表彰的人員名單及立功的等級報到上級。好像三等功團裏批(?),二等功師(?)裏批,一等功軍裏批(?)。特等功,戰鬥英雄要兵團司令部甚至誌願軍總部批(?)。更高的一級,特級戰鬥英雄那得到國防部和中央軍委批了(?)。(具體的可能有誤差,記不清了。所以我在後麵都加了個括號內的問號,以示不確定)。師部收到了下麵報請立功的名單。名單中赫然出現了那個被槍斃的傷兵的名字。大家納悶了,然後一調查,原來此傷兵是在跟一個美國兵抱在一起打成一團,貼身肉搏的時候,胳膊上被對方緊貼著挨了一槍。但是他堅持著,用另一隻手輪起槍托,把那個美國兵的腦袋給砸碎了。所以他所在的單位要為他報請立功。


 

一看到這,大家都傻眼了。我問母親這件事後來是怎麽解決的?母親答:還能怎麽解決,不了了之了唄。母親說,當時兵荒馬亂,沒法多想。但是後來總覺得,當初為什麽不調查一下呢?哪怕是審問一下那個傷兵也好的呀。可是那個師長,聽了醫生的匯報以後,一句話也沒有多問,就倆字:槍斃!


 

我第一次聽她講這件事的時候,還在上小學。當時聽了不覺得什麽。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似乎越來越覺得這件事給自己心中造成了很大的陰影。前段時間看了一部德國拍的關於二戰斯大林格勒戰役的電影,講的是兩個德國兵打賭的事。最後倆個都死在了斯大林格勒。影片中就有一段戲:德軍在把傷員用飛機送到後方時,當官的發現一個傷員的傷口周圍有灼傷的痕跡,就認定他是自傷。不管周圍他的同伴拚命解釋:他是跟對方肉搏時中的槍。這個軍官還是拔出手槍,對準躺在擔架上的傷兵腦袋就是一槍。我馬上跟母親說:嘿!這跟你在朝鮮遇到的一模一樣!母親淡淡地說:那是電影,藝術創作。我這可是親身經曆的啊。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6) 


 

----共產黨軍隊中的色狼----


 

母親說,那時候,男士兵和女士兵都是合睡一個大統鋪。即像排隊一樣,肩並肩,一字排開躺下,男女混雜,根本不分開的。冬天棉被缺乏的時候,甚至合蓋一條被子。有時睡在防空洞,兩人一個洞,也是男女混合。我問母親:難道沒有出過事嗎?母親說,基本沒有。因為首先,那是戰爭年代,每個人神經都高度緊張,沒工夫往歪處想。其次,部隊裏除了幹部,所有的士兵都是十幾歲的青少年。總的來說還都比較純潔。最後,那個年代大環境是保守的,不像現在那麽開放。所以,基本上沒有出什麽事。當然也有例外。一點事都不出是不可能的。

 

母親由於在所有的士兵中屬於文化程度較高的,所以,被推選為團小組長(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後為共產主義青年團?謝謝網友提醒)。有一天,一個女兵找到母親,說昨晚睡在她身邊的男士兵脫掉了她的褲子。。。。。。那個女兵是農村來的,沒有文化,人也很老實。母親一聽,立即以團小組長的名義,找那個比她要大好幾歲的男士兵談話,把他狠狠地訓了一頓。這事也就過去了。誰知那男士兵懷恨在心。有一次母親收繳並管理的團費帳目對不攏了。他就跳了出來,在團員大會上指責母親是貪汙。母親有口難辯,最後隻好自掏腰包,吧帳目給填平了。

 

我問母親: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就一個談話給解決掉了?為什麽不向上報告?報告了,那家夥也許會被槍斃。母親說,那時自己也才十四,五歲,還是個Teenage。涉世不深。根本不懂該如何處理。碰到這種事,一般人都是羞於啟口的。自己就這麽衝過去跟他談話並把他教訓了一頓,已經屬於非常魯莽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說那種隻有在日本鬼子美國鬼子和國民黨“匪軍”裏才會出的事,居然也會出在“偉,光,正”的所謂“人民的軍隊”裏。但由於父母都是PLA,所以長期以來對那個軍隊的印象總的來說還算是正麵的。直到1989年6月4日。這是後話了。


 

下次跟大家聊聊母親獲得的二等功。

 

(未完待續)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7)

----二等功----

 

每次戰鬥,母親都會被派去救護傷員。在一次戰鬥中,前方傷員太多,擔架隊人手不夠,來不及運送了。母親和另幾個女孩子就被臨時派去擔架隊幫助運送傷員。被分別指派給了幾個身材比較壯實的擔架隊員。臨走首長還特別關照:人家還都是小孩子,又是女孩子。照顧好她們。保證她們的安全。

母親說,一開始還算順利。去的時候,她的搭檔自己扛著空擔架,母親跟在他的身後。一路跑到前沿傷員臨時集中地,把傷員放上擔架後就抬起往回跑。上坡時,身材矮小的母親在前麵,那男的在後麵。下坡時,母親在後麵,那男隊員就在前麵。這樣就盡量保持擔架的水平。一路上跑得很快。第一趟母親還可以。第二趟就不行了。體力跟不上了。更糟糕的是,在抬著傷員往回的時候,路上開始三三兩兩地落下炮彈了。開始稀稀拉拉的,然後安靜幾秒鍾之後,就突然間嘩啦啦,像下雷陣雨一樣,鋪天蓋地了。(母親告訴我說,後來她知道,那三三兩兩稀稀拉拉的,是對方在試射,矯正偏差,即國內所說的“射擊諸元”。那安靜的幾秒鍾,是讓全體炮火最終確定坐標。最後就是“萬炮齊鳴”了)。那男隊員說聲不好,猛然加快腳步,狂奔起來。母親在後麵,一下沒跟上,摔倒在地。那男隊員也不顧,斜拖著擔架繼續跑。眼看著那傷員就要滑落在地。母親趕緊追上去,扶起擔架的後端,跟著拚命地跑。另一個女孩子和男隊員在她們前麵,幾十米的距離。母親說,一發炮彈正好就落在他們頭上。“啪!"地一聲(母親沒有用”轟!“,用了”啪!“。讓我映像深刻)隨著煙塵揚起,就看見斷胳膊,斷腿,碎肉,頭殼,稀裏嘩啦掉落下來,有幾塊肉還落在了母親的身上。母親當場哇地哭了起來。可是她的男搭檔根本沒有任何減速。繼續沒命地狂奔著。母親隻能扶住擔架把手,跟在後麵邊哭邊跑著,盡量跟上速度。總算跑出了炮彈掉落的區域。後麵的一段路,母親是一路哭著跑回來的。她總共就跑了這麽兩個來回。因為後麵根本沒法上去了。道路已經完全被炮火封鎖了。

我問過母親:你們上不去了,那留在上邊的部隊和傷員呢?

我記得當時母親是邊講邊在裁布料給我們做衣服,她聚精會神地在布上畫著線,沒有立即回答我們。我們就一直在旁邊等著。過了好幾秒,等她畫完線,才輕聲地說了:

“全在那兒了,一個都沒有回來。。。。。。”

後來重提這段經曆時,母親說,如果她延遲出發幾分鍾,或者是在陣地上多逗留幾分鍾,也許她也就“在那兒”了。

戰鬥結束後,總結評比時,師首長說了一句:“小姑娘不容易,給她個二等功吧!”。母親說,當時擔架隊中還有人扔下擔架,撒腿就跑回來的。而很多人就被炮火淹沒在途中了。母親和她的搭檔始終沒有放棄擔架。就這麽著,我母親得了個二等功。母親說,那時候二等功不是那麽容易得的。要師(?)一級批準的。她得了二等功,很大程度上是近水樓台。因為就在師部。如果從基層如連,排,班一級一級往上報,也許就輪不到她。許多戰鬥很勇敢的,甚至丟了性命的,到頭來連三等功都得不上。母親說,走在她前麵的那個女孩子,已經死了。母親始終覺得那個二等功應該給她。我問過母親:你的那個搭檔也立功了嗎?母親說,因為是臨時指派的,她並不認識那個搭檔,也不知道他是屬於哪個部分的。不知道他立功了沒有或是立了個什麽功。母親告訴我說,她的部隊裏似乎有一個潛規則:除非影響特別大的,(如像黃繼光,邱少雲那一級別的),或者事跡特別感人,群眾呼聲高的。一般立功機會都是盡量授予活著的人。這樣鼓舞士氣的效果更加好。

 

從朝鮮回國後,其他的女兵大都複員回家了,或者留在原部隊。而我母親靠著這個二等功,被送往南京軍區司令部接受通訊兵培訓,並最終留在軍區司令部電話總機台當話務兵,直到複員。並在那裏遇到了父親(哈哈)。這是後話了。複員時也是憑著這個二等功,被安排到了條件較好的上海茶葉進出口公司。而父親則一直留在南京軍區,直到後來組件二炮部隊,他作為二炮第一批幹部,去了安徽。我們全家也就離開上海,作為隨軍家屬去了安徽。



 

我的母親與中國人民誌願軍( 8)

----回國以後----

母親回國後被安排在南京軍區司令部當話務員,也就是電話總機。那時的電話沒有自動交換技術,都是手工切換。沒有撥號。你拎起話筒,電話就通到總機,然後告訴總機話務員我要打給誰誰誰,總機話務員幫你把電話線跟對方接通。母親幹的就是這個工作。相信各位童鞋們都懂的。

母親的服務對象可是了不得。都是些大人物。如粟裕,陳毅,許世友,甚至經常會接通到中央某個大人物那裏去。有一次接到電話,對方居然是北京的周恩來。母親說,這些大首長中間,聲音最柔和的當屬周恩來,態度最和藹可親的是陳毅。每次他打電話,開口都是:

"喂,小鬼呀,幫我接到某某某。。。“。態度最凶的,大家一定猜得到。母親給我們講過這樣的一個故事:

由於是手工接線,速度慢。如果電話繁忙,當然就要講究個先來後到,要排隊。有一天,電話進來。母親身邊的一個女接線員,她正在一個一個地接電話,接到下一個,對方開口就罵:”你媽了個X!這麽慢!你他媽的是幹什麽吃的!“那女接線員,平時就大大咧咧的,隻聽她漫不經心地,隨口頂了回去:“嗬嗬!幹什麽吃的?幹飯吃的!”。沒過一會兒,一輛吉普車“呼”地開到門口,車上跳下幾個氣勢洶洶的幹部。原來剛才電話裏罵人的那個,就是當時的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誰這麽大的膽,敢在電話裏頭當麵頂撞司令!結果當天晚上全體開會宣布對那個女話務員的處分決定。宣布完之後,那個女話務兵雙手托著下巴,一臉的滿不在乎:“處分就處分唄!”。每當母親跟我們講起這段故事,她都忍不住要笑很久。

 

----與母親的對話----


我問母親:在朝鮮戰場上,你們最怕的是什麽?

 

母親回答:是美國人的飛機。那不像地麵部隊。人家從上往下看,一目了然,一旦遇上了,你跟本躲都沒處躲,隻有挨打的份。先說那炸彈,相比之下,炮彈那真叫是小兒科。炮彈爆炸,距離稍微遠一點,隻要趴下,基本上可以躲過。炸彈就不同了。一顆重磅炸彈,在不遠處爆炸,周圍空氣瞬間被壓縮導致的高壓,可以把你壓得七竅流血,當場死去。炮彈落地炸的坑,也就一個澡盆子那麽大,很淺。而炸彈炸出的坑,有時足以埋沒一輛汽車。更嚇人的,還有燃燒彈。母親說她沒有親身經曆過燃燒彈的轟炸,但是救護過很多被燃燒彈燒傷的傷員。那個慘啊,傷員個個被燒得麵目全非。母親說一開始她看都不敢看。但是你必須工作呀。沒辦法,硬著頭皮,嚇得一邊哭一邊給傷員清理,包紮傷口。後來慢慢適應了,也就不哭了。所以,當時在整個部隊中都彌漫著一種對敵方飛機的極端恐懼的情緒。母親說她們當中有一個小戰士,也就十幾歲的大男孩,喜歡打扮,有點自戀情節。兜裏常揣著一麵鏡子。有一次他一個人爬在樹上,麵對著鏡子照著,結果被人報告說他在用鏡子的反光召喚敵人的飛機,是個特務。被當場抓起來,五花大綁地押走了。以後音訊全無,也不知道被如何處置了。可見當時部隊裏對敵人飛機的恐懼程度,真到了草木皆兵,神經質的地步。

我又問母親:你對美國兵的看法?

答:美國兵怕死不假。單兵較量都顯得很笨。但是他們的武器實在是太好了。把他們的弱點都彌補掉了。指揮官的的戰術應用也很簡單。但是他們的通訊係統太發達了,話筒一拎,要炮火有炮火,要飛機有飛機,要援兵有援兵。真是呼風喚雨啊。根本不用動腦子排兵布陣。這又把他們的弱點給彌補掉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們的指揮官,也有聰明絕頂的。比如李奇微,剛上任沒幾天,在閱讀前任留下的戰鬥記錄中捕捉到了誌願軍“星期戰術”的規律,並進而判斷出誌願軍後勤保障這一軟肋,從而發明出“磁性戰術”,在五次戰役中一舉殲滅誌願軍的180師。這是整個朝鮮戰爭中最漂亮的一場殲滅戰。李奇微後來也因此榮升美軍駐歐洲部隊總司令。誌願軍裏隻要一提到李奇微,人人都恨得咬牙切齒。

 

我再問母親:你對中美軍隊在朝鮮戰場上的總體比較如何?

 

答:美軍不光武器好,夥食也是全世界最好的。他們打仗靠技術。而我們打仗靠紀律。美軍內部總體的氣氛要比中國和蘇聯軍隊寬鬆得多。不像我們那樣紀律嚴明。中國和蘇聯軍隊裏,幹部都有權執行“戰場紀律”,即對拒不執行命令或臨陣脫逃投敵的下級可以當場槍斃。而在美軍中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他們竟然還可以對後果隻有死路一條的戰鬥命令拒絕執行。隻要有人願意在事後的軍事法庭上作證說執行這個命令的後果是死路一條。事實上美軍指揮官一般也不會下達這種讓手下士兵白白送死的命令的。在他們的戰術條例中明確規定,當一個戰鬥單位(如團,連等)的傷亡超過百分之二十五(?),就認為這個單位已經喪失了戰鬥能力了,必須立即停止戰鬥,撤退或投降。他們從來不會發生像中國軍隊經常發生的那種在撤退的路上丟下一個排或一個連做斷後掩護,讓大部隊撤退。而那個被丟下做掩護的部隊,能撤就撤,撤不下,就基本上不要了。美國人的做法是:撤不了了,就投降。母親還聽說在一次戰鬥結束後,一個躲在暗處的美軍幸存士兵主動走進被誌願軍押送的俘虜隊伍中。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振振有詞:”按日內瓦公約,我失去了戰鬥能力,有權享受戰俘的待遇!"。讓人哭笑不得。反觀我們的軍隊,母親說在許多的軍官中,流傳著這樣一句座右銘:“待兵要和,用兵要狠”。母親說,解放軍或誌願軍打仗,指揮官派一個團或一個連上前沿,往往是帶著這樣的一個信念:這個團(或連),我是不打算要了!而作為下級呢,隻知道"軍令如山倒”,“人在陣地在”,“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之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口號。

至於官兵關係的其他方麵,母親說她不清楚美國那邊的。但是誌願軍這邊官兵關係絕對是如同宣傳中的那樣的。她沒有發現有不同的地方。但是,對於士兵之間的關係,她倒是有話說的。除了那個侮辱女兵事件,她過於幼稚,處理不當,沒有向上匯報,自行處理掉了(把那個男士兵罵了一頓)。後來遭到那個男士兵的報複以外,她們部隊裏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兩個戰士之間鬧矛盾,互相之間鬧得很僵。後來在戰鬥中,衝鋒的時候,倆人一前一後,後邊的那個就把前麵的那個“砰”的一槍幹掉了。當然,後邊的那個最後軍法從事,被槍斃了。



聽了母親介紹的這些,同時自己親眼看見在美國的國境線上,所有的入境關卡,都並排掛著兩麵旗幟:一麵是美國國旗,星條旗,另一麵是黑色的旗幟,上麵印著一個男人的投影和“POW”的字樣。後來知道,這是一麵歡迎美軍戰俘回家的旗幟。見下麵的貼圖1。另外,在紐約法拉盛唐人街,Main Street 和Northern Blvd路口的旗杆上,常年飄揚著美國的星條旗,在國旗的下方,始終掛著一麵這樣的黑旗,我曾經在那裏拍過照片。想這次貼出來給大家看,可是怎麽找也找不到了。幸虧有穀歌地圖。大家可以在地圖上找到這兩條街的路口,再用街景照片功能,可以看見這兩麵旗幟。我用截屏的方式,把這張照片也貼在下麵供網友參考。我當時自然就產生一個問題:如果大家要上前線去打仗了,麵對這樣的兩個軍隊和國家,你更願意為哪個去賣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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