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無痕 2.3.3

(2024-02-25 10:42:17) 下一個

當被問起她對巴黎的最初記憶,這可怕的頭幾個月,她會說那是一個悲傷的季節,模糊如迷霧。她會說她記不得了。

但,她當然記得。

她記得腐爛的食物和垃圾的惡臭,塞納河的鹹水, 碼頭上的身影。 記得那些和善的瞬間,被一道門或是一個黎明抹去,記得哀悼她的家,新鮮的麵包和溫暖的火爐, 家裏安靜的旋律和艾斯黛爾強勁的節奏。 她曾經擁有的生活,為了這個她以為她想要的生活而被放棄了,被偷走了,被換成了如今這個。

然而,她同時也記得,她是如何驚歎於這座城市,陽光如何掃過這座城市的清晨和黃昏,精雕細琢的富麗堂皇夾雜在粗陋的街區之間;盡管充滿了的汙垢,悲傷,和失望,巴黎卻依然充滿了驚喜。 美麗在裂縫中閃現。

艾迪記得那個秋天短暫的喘息,人行道上的樹葉從綠色變成燦爛的金色,仿佛展櫃裏的珠寶, 然後急速地切換成了冬天。

記得,寒冷凍僵了她的手和腳,然後吞噬掉全身。 寒冷和饑餓。 維隆當然也有寒冷的幾個月,當寒冷偷襲了最後的收成,或者倒春寒毀壞掉新種的莊稼——但,這是一種新的饑餓。 它從裏麵襲擊她,它的指甲嵌入她的肋骨。這摧毀著她,盡管艾迪知道它無法殺死她,但是知道這個事實並無法消弱極致的痛苦和恐懼。 她沒有變的消瘦,但她的胃扭曲著,啃噬著自己,就好像她的腳拒絕長繭,她的神經係統拒絕學習。沒有麻木,這一切沒有因為習慣而變得輕鬆。 疼痛總是那麽新鮮,尖銳,鋒利,那感覺如她的記憶一樣敏銳。

她當然也記得最糟糕的。

記得,突然而至的寒潮,嚴寒潛入整個城市,緊接著是一場疾病的浪潮,如秋風卷起成堆的枯死的或者行將枯死的樹葉。 記得,載著悲哀的馬車吱吱嘎嘎經過時的聲音和畫麵。艾迪轉過臉,避免看到車後胡亂堆著的瘦骨嶙峋的肢體。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裹緊偷來的外套, 夢想著夏天的炎熱,而寒冷卻鑽進了她的骨頭。

她不覺得她會再次溫暖過來。 她又去了碼頭兩次, 但寒冷把顧客都逼進了妓院的溫柔鄉,圍繞著她的, 是被寒流變得殘酷的巴黎。

富人們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緊挨著火爐, 而大街上,窮人們被冬天消減著。 無處可藏——或者說,唯一的位置都已經被占領。

第一年,艾迪太疲憊了,無力爭奪空間。

太疲憊了, 無心尋找避難所。

又一陣風吹過, 艾迪蜷縮著,雙眼模糊了。 她側著身子,走到一條狹窄的街道,隻為了躲避肆掠的狂風, 突然一切都安靜了,沒有一絲風的平靜,巷子仿佛羽絨,柔軟且溫暖。 她的膝蓋一軟。 跌坐在一個台階的角落,看著她的手指變藍, 感覺她可以看到冰霜在她的皮膚上擴張, 她靜靜地,睡眼惺忪地驚歎著自己的轉變。 她的呼吸在她麵前變成霜,每一次呼氣都短暫的遮蓋了外麵的世界,直到整個灰色的城市變白,變白,變白。 奇怪,霧氣怎麽似乎停滯了,每次呼吸都多一些,好像她正在讓玻璃起霧。 她想知道多少次呼吸可以讓世界隱藏。抹去,好像她。

也許這是她的視線模糊了。 她不在乎。

她累了。

她太累了。

她無法保持清醒,她為什麽要呢?

睡眠是一種解脫。

也許她會在春天醒來, 就像她父親故事裏的公主那樣,發現自己躺在薩特河邊的草坪上, 艾斯黛爾用一隻破鞋輕輕地推她,嘲笑她又做夢了。

 *** 

這是死亡。

至少,在一瞬間,艾迪想這一定是死亡。

世界一片黑暗,寒冷也無法抑製腐爛的惡臭,她無法動彈。 但隨後,她想起,她不會死。 她頑固的脈搏,奮力搏動,她頑固的肺部,奮力充盈,艾迪意識到她的四肢並非完全不能動,隻是被重重的壓著。 上下左右都是沉重的麻袋,恐慌籠罩著她,而她的大腦仍然因睡意而遲鈍。 她扭動身體,身上的麻袋輕輕移開。 黑暗裂開,射入一線灰色的光亮。

艾迪不斷扭動,直到她抽出一隻手臂,然後另一隻手臂,拉向她的身體。 她開始推上麵的麻袋,這才感覺到衣服下有骨頭,手碰到蠟質的皮膚,手指纏到別人的頭發,現在她醒了,如此清醒,掙紮著,流著淚,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

她張開手指,扒開瘦骨嶙峋的屍體堆,向上爬了出來。 不遠處,一雙乳白色的眼睛正盯著她。 驚掉了下巴,艾迪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倒在地上,嘔吐,抽泣,她還活著。

一種可怕的聲音從她的胸口中流淌出來,劇烈的咳嗽,一種介於抽泣和大笑之間的東西。

然後,一聲尖叫,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不是來自她自己幹裂的嘴唇。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站在馬路對麵,驚恐地用雙手捂著嘴,艾迪當然不能責怪她。

這一定是無比的震驚呀,目睹一個屍體自己從運屍車上走了下來。

女人在胸前畫著十字,艾迪用沙啞而斷斷續續的聲音喊道:“我沒有死。” 但那個女人隻是拖著腳步跑開了,艾迪把怒火轉向了運屍車。 “我沒有死!” 她踢著木車輪,又說道。

“嘿!” 一個男人喊道,他手裏抱著一具虛弱扭曲的屍體的腿。 “走開,”第二個人喊道,抓住了屍體的肩膀。

當然,他們不記得曾經把她扔了進去。艾迪向後退了一步,他們把最新的屍體扔進了車裏。 壓在其他人身上,發出令人作嘔的重擊聲,一想到自己曾經就在其中,即使是短暫的,她的胃就翻騰起來。

鞭子響起,馬邁向前方,車輪在鵝卵石上轉動,直到馬車走遠,直到艾迪將顫抖的雙手伸進偷來的外套口袋裏,她才意識到裏麵空了。

小木鳥不見了。

她曾經的生命裏最後的一個物件,與死者一起被帶走了。

後麵的幾個月裏,她的手不停地滑進口袋, 伸向那隻小鳥,就像撩起那撮倔強的卷發,一個因為做了太多次而產生的習慣性的動作。她似乎無法提醒自己的手指,它已經不見了,似乎無法提醒她的心,那一刻的顫抖,每當她發現口袋空了的時候。 但是,悲傷中綻放出一種可怕的解脫。 自從離開維隆後,她每時每刻都在擔心失去這最後一個印記。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悲傷中夾雜著一絲愧疚的喜悅。

這最後一根,和她的舊生活之間的脆弱的線索已經斷裂,艾迪終於得到了完整的、真正的、強行的自由。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三節,第三&四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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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onaRawson' 的評論 : 在廣州的話,凍不著,但是人那麽多,很難離開人的視線,偷東西,就沒那麽容易了。
而且,不會被告知,去碼頭。 而是說: 去東莞。 哈哈! 我記得高妹寫過東莞。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邵豐慧' 的評論 : 我中午如果不吃飽,下午就會低血糖

你翻譯的這的故事、如果發生在廣州不知道會怎麽樣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onaRawson' 的評論 : 你是不是有低血糖呀? 我如果隔一頓不吃,就會有低血糖。心悸,惡性,頭暈,喝瓶可樂是最快的緩解方式。
這一部分是最黑暗的部分。
那兩句, 還有“ 悲傷中夾雜著一絲愧疚的喜悅。” ,我都很喜歡。我也經常在不該喜悅的時候,偷著樂,哈哈。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窮人們被冬天消減著”,這句太妙了!
“完整的、真正的、強行的自由”,這裏也十分有力!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這可真是一個被cursed的人啊!

我自從生孩子後,中午如果沒吃飽,下午晚飯前有一段會很可怕,手抖,心悸,腿軟。上午不吃早餐也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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