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
1714年8月9日
炎熱好像一個低懸的蓋子籠罩著巴黎。
八月的空氣是濃烈的,雜亂無章的石頭建築,腐爛的食物和人類垃圾的惡臭, 以及人擠人的聚眾使之更加濃烈。
一百五十年後,奧斯曼(Huassman1) 將在這座城市留下印記,打造出整齊劃一的外觀,將建築粉刷上同樣的淺色調,創造出藝術,均衡,和美的典範。
那才是艾迪夢想中的巴黎,那個她有生之年可以見到的巴黎。
但現在,衣衫襤褸的窮人們成群的聚集著,於此同時穿著絲綢的貴族們則在花園裏散步。街上擁堵著馬車,廣場上擠滿了人,到處都是從羊毛織物的城市裏高聳而起的塔尖。財富在大街上遊展,隨著每座宮殿和大廈的頂端一同升起,同時,窩棚聚集在狹窄的小道上,石頭被汙垢和煙火染成黑色。
應接不暇中的艾迪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切。
她沿著廣場的邊緣,觀察著男人們拆掉市場攤位,踢開那些在他們中間躲閃,尋找殘羹剩飯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們。走著走著,她的手滑入裙子的口袋,經過小木鳥,碰到她在偷來的外套裏發現的四個銅板。就靠這四個銅板,過活。
天色已晚,眼看就要下雨,她必須找個地方睡。這應該不難——似乎在每條街上都有旅館——但是,她還沒有跨過第一家的門檻就被拒絕了。
“這裏不是妓院,“ 老板慫鼻斥責到。
“我不是妓女,“她回答,但他隻是冷笑,揮揮手指,好像要彈掉一些不受歡迎的殘留物。
第二家滿客了,第三家太貴, 第四家隻住男人。 當她來到第五家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的精氣神也隨之落下,她已經準備好了接受斥責,和她不適合留在那個屋簷下的借口。
但她沒有被打發走。
一個幹瘦刻板的老婦人在入口處接待了她,她長著長長的鼻子,如鷹一般銳利的小眼睛。她看了艾迪一眼,帶她穿過走廊。 房間又小又髒,但是有牆和門,一扇窗和一張床。
“必須預付一周“ 婦人要求到。
艾迪的心沉了下去。 一周是不可能的,當記憶隻能維持一會兒,一個小時,一天。
”要嗎?“ 婦人厲聲說道。
艾迪的手握住銅板。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三個, 婦人一把掃了過去,動作快的好像烏鴉偷麵包一般。那些銅板消失在她的腰包裏。
“你可以給我一個收據嗎?” 艾迪問道。“ 一個證明,顯示我付了錢?”
婦人皺起眉, 顯然受到了羞辱。“我經營著一家誠實守信的店。”
“我相信你,“ 艾迪結結巴巴地說,“但你有這麽多房間要維護。你很容易忘了哪間已經付…”
“我經營這家旅館三十四年,“她打斷道,” 從來沒有忘記一張臉。“
這是個殘酷的玩笑,艾迪想, 那個婦人轉身走開, 將艾迪留在她租來的房間裏。
她付了一周的房錢,但她知道如果能住一天就是幸運的。 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就會被攆出去,房東將多出來三索爾,而她將會淪落街頭。
一把小銅鑰匙插在鎖孔裏, 艾迪轉動它,沉醉於那堅實的聲音,好像石頭掉入溪流。她沒有任何需要安置的行李,沒有換洗衣服;她脫掉旅行外套,從裙子裏取出那隻小木鳥,把它放在窗台上。一個對抗黑暗的護身符。
她向外看去,期待著看到巴黎雄偉的屋頂,令人眼花繚亂的建築,高聳的尖塔, 或者至少是塞納河。 但是她沿著河走了太遠,這個小窗戶隻能看到狹窄的小巷, 和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其他房子的石牆。
艾迪的父親給她講過很多關於巴黎的故事。讓這裏聽起來好像一個滿是魅力和黃金, 還有等待被發現的魔法和夢想的地方。現在她在想他是否曾經見過它,是否這個城市隻是一個名字,一個便於用來講述王子,騎士,冒險家和王後故事的背景。
那些故事在她的腦海裏流淌,不再是一副畫麵,而是一個調色板,一種基調。 也許這座城市並非那麽精彩。也許這裏也有陰影,交織在光線裏。
這是一個灰暗潮濕的夜晚,商販和馬車的聲音消失在剛剛開始落下的細雨中,艾迪蜷縮在窄小的床上,試圖入睡。
她以為至少可以在這裏度過一個晚上,但是雨還沒有停,夜幕剛剛降臨,那個婦人就敲響了她的門,一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狹小的房間陷入嘈雜裏。 粗糙的手把艾迪從床上拉起,一個男人抓住她的手臂,婦人質問道:“誰讓你進來的?”
艾迪努力驅趕走睡意。
“是你“ 她說,真心希望當時這個婦人放下她的驕傲,提供了收據,但艾迪隻有把鑰匙,她還沒有來得及展示,婦人瘦骨嶙峋的手狠狠的扇過她的臉頰。
“別撒謊,姑娘,“ 她咬牙切齒地說。“這裏不是救濟所。”
“我付錢了,“艾迪捂著臉說道,但是沒有用。 婦人腰包裏多出來的那三個索爾不能作為證據。“我們交談過,你和我。 你說你經營這個地方三十四年….”
一瞬間,女人的臉上閃過一絲不確定。 但它太短暫,轉瞬即逝。 有一天,艾迪會學會詢問秘密,隻有朋友或親密的人才會知道的細節,但即使如此,也不總有幫助。 她將被稱為騙子、女巫、幽靈和瘋女人。 會因為十幾種不同的原因而被驅逐,而實際上,隻有一個原因。
他們不記得了。
“出去。”那個婦人命令道,艾迪還沒來得及抓起她的外套,就被強行帶出了房間。 走到大堂的一半時,她想起那隻木鳥還在窗台上,嚐試掙脫想回去取,但那人卻抓得很緊。
她被扔到街上,因突然發生的暴力而渾身發抖, 唯一的安慰是,在門被關上之前,那隻小木鳥也被扔了出來。它落在了她身邊的石頭上,一隻翅膀被摔碎。
但這一次,小鳥沒有自愈。
它躺在她身邊,當婦人轉身消失在屋內時,一片木屑好像羽毛一樣脫落。艾迪強忍著想笑的強烈衝動, 不是因為幽默,而是因為這瘋狂的一切,今晚這荒誕且不可避免的結局。
已經很晚了,或者說還太早, 城市一片寂靜,陰沉的天空,雨後的灰調,但她知道黑暗正在注視著她,她拾起木雕,將它放進口袋,和那最後一枚銅板放在一起。站起身,把外套拉緊,裙子的下擺已經濕了。
筋疲力盡,艾迪沿著狹窄的街道走去,在一個木製的雨棚下,縮進一塊凹陷的石頭裏,等待黎明。
她進入好像發燒時那種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裏,感覺到母親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眩暈隨著母親的小曲起起落落,她哼著歌,為艾迪撫平肩上的毯子。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病了;隻有在這個時候才可以看見母親的溫柔。艾迪滯留在那裏,緊緊抓住記憶,即使它正在消失,刺耳的馬蹄聲和馬車的吱扭聲, 侵擾著她母親輕聲的歌唱,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埋葬著它,直到她從陰霾中猛地向前走去。
她的裙子,因為泥漿而變得僵硬,髒兮兮的,因為那短暫不安的睡眠壓的皺巴巴的。
雨已經停了,但這座城市看起來和她剛來時一樣髒。
在家鄉,一場大雨會把世界洗個幹淨,留下清新的氣息。
但,似乎沒有什麽可以洗淨巴黎街道上的汙垢。
如果有什麽不同的話,一場暴風雨隻會將一切搞的更糟,潮濕泥濘,水坑裏滿是棕色的泥漿和汙物。
然後,在汙濁中,她聞到了一種甜甜的味道。
她循著香味找到一個熱鬧非凡的市場,商販在桌子和攤位前高喊著價格,雞從車背後被抓出來時,還咯咯叫。
艾迪餓極了,已經記不起上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了。她的裙子不合身,從來都未曾合身過——她兩天前在巴黎郊外的一個晾衣繩上偷來的,因為她厭倦了婚禮那天穿的那身衣服。盡管如此,衣服並沒有更鬆,哪怕她幾天不吃不喝。她猜想,她不需要吃東西,不會被餓死——她要把這一點告訴她咕咕叫的胃和顫抖的雙腿。
她掃視著繁忙的廣場, 摸了摸口袋裏最後的一枚硬幣, 不想花掉它。 也許她不需要。市場上這麽多人,應該很容易偷到她需要的東西。至少她這麽想, 但巴黎的商販和這裏的小偷一樣狡猾,他們對每件商品都加倍看管。 艾迪經曆了慘痛的教訓才認識到這一點。她還需要幾周的時間才能學會拿走一個蘋果,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運用這種技巧。
今天,她做出了一次笨拙的努力,試圖從烘培攤上順走一個帶籽的麵包卷,結果收獲的卻是一隻抓住了她手腕的肉肉的手。
“小偷!”
她瞥見了持有武裝的人員在人群中穿過,心中充滿了恐懼,怕落入牢房或被囚禁。 她仍然是有血有肉的,還沒有學會撬鎖,或者迷惑男人以脫身,以及就像讓她的臉從他們的腦海中消失一樣容易的逃脫枷鎖。
於是她急忙懇求,交出了最後一枚硬幣。
他從她手中奪了過去,揮手讓那些人走開,那枚索爾消失在他的錢包裏。 比一個麵包卷的價值大多了,但他沒有給她任何找零。 他說,那是試圖偷竊的代價。
“算你走運,我沒有切段你的手指,”他咆哮著,將她推開。
這就是艾迪在巴黎的現狀,隻有一塊麵包和一隻折斷的鳥,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她匆匆離開市場,直到來到塞納河畔才放慢速度。 然後,她狼吞虎咽地把麵包卷撕下來,試圖讓它保留的久一點,但很快就沒了,就像一滴水落入空井,她的饑餓幾乎沒有被觸動。
她想到了埃斯黛爾。
前一年,老婦人出現耳鳴。
她說,無論白天黑夜,它總是在那裏,當艾迪問她如何能忍受持續不斷的噪音時,她聳了聳肩。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說,“你會習慣任何事情。”
但艾迪認為她永遠不會習慣。
她凝視著河上的船隻,大教堂從薄紗般的霧氣中升起。 驚鴻一瞥的美麗,在肮髒的街區背景下,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距離太遠、太平整,那麽不真實。
她站在那裏,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在等待。 等待有人來幫忙。 來解決她陷入的混亂。但沒有人來。 沒有人記得,如果她放棄自己,隻是等待,她將永遠等待。
所以她要走下去。
她邊走邊觀察巴黎。 記下這座房子、那條路、橋梁、馬車和花園的大門。 瞥見牆內的玫瑰,縫隙裏的美。
她需要數年時間才能了解這座城市的運作方式。 記住各個區的時鍾結構,一步一步, 繪製出每個商販、商店和街道的路線圖。 研究社區的細微差別,找到據點和裂縫,學會在他人生活的間隙裏,為自己博得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最終,艾迪將征服巴黎。
她將成為一個完美的小偷,無法捉拿且行動迅速。
她會像一個精美的幽靈一樣溜進豪華的房子,穿過沙龍,晚上偷偷爬上屋頂,在開闊的天空下喝偷來的酒。
她會對每一次行竊的勝利微笑和大笑。
最終——但不是今天。
今天,她隻是想分散自己對饑餓的注意力和那令人窒息的恐懼。 今天,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沒有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有人從二樓窗戶潑下一桶水,沒有任何警告 , 粘稠的棕色液體濺到了她腳下的鵝卵石上。 艾迪往後一跳,試圖避開最糟糕的水花,結果卻撞到了一對穿著華麗的女人,她們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個汙點。
艾迪後退,跌倒在旁邊的台階上,沒過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揮舞著掃帚,指責她試圖偷走她的顧客。
“去碼頭吧,如果你打算賣”她責罵道。
起初,艾迪不明白這個女人的意思。 她的口袋是空的。 她沒什麽可賣的。 但當她這麽說時,女人卻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說道:“你有身體,不是嗎?”
她的臉漲得通紅,她明白了。
“我不是妓女,”她說道,女人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還挺驕傲嘛?” 她說,艾迪站起來,轉身要走。 “哼,”女人用烏鴉般的叫聲在後麵喊道:“驕傲可填不飽你的肚子。”
艾迪拉緊肩膀上的外套,迫使雙腿向前走,感覺他們都快要折斷了,這時她看到一個開著的教堂的門。不是宏偉,堂皇的巴黎聖母院 ,而是一個小小的,石頭建的東西,擠在狹窄街道上的建築物之間。
她從來都沒有宗教信仰,不像她的父母那樣。 她總覺得自己被夾在舊神與新神之間,但在樹林裏跟魔鬼的遇見讓她開始思考。 對應於每一個陰影,都必然有光。 也許黑暗有一個對立者,艾迪可以平衡她的願望。 埃斯黛爾會冷笑,但一位神隻給了她詛咒,所以那個女人不能指責她向另一個神尋求庇護。
沉重的門被推開,她拖著腳步走了進去,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眨著眼睛,直到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到了彩色玻璃板。
艾迪吸了一口氣,被這個空間的靜謐之美震撼, 拱形天花板、紅、藍、綠的光在牆壁上投下圖案。這是一種藝術,她想,開始向前走,這時一個男人走向她。
他張開雙臂,但動作中並沒有表示歡迎的意思。
牧師在那裏擋住了她的路, 搖頭拒絕她的到來。
“我很抱歉,”他說,像哄一隻迷途的小鳥一樣把她哄回到過道上。
“這裏沒有空房間了。 我們滿了。”
然後她回到教堂的台階上, 門栓滑回原處的沉重摩擦聲,艾迪腦海中的某個地方,埃斯黛爾開始咯咯地笑。
“你看,”她用刺耳的語氣說道,“隻有新神才有鎖。”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三節,第一小節
我每次遇到壓力,就夢到去考試,馬上就要遲到,卻繞來繞去,進不了考場。多年以後,這個夢變成要去趕飛機趕一場重要的會議,也是馬上就要起飛了,各種問題,怎麽都走不到機場,或者到了機場,去不到gate。
身無分文,一個人遊蕩的經曆, 你不覺得,剛來美國的時候,就是這個狀態嗎?就是我們的過去吧,形式稍有區別。國內的那些北漂,海漂也都差不多。
“她站在那裏,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在等待。 等待有人來幫忙。 來解決她陷入的混亂。但沒有人來。 沒有人記得,如果她放棄自己,隻是等待,她將永遠等待。”, “對應於每一個陰影,都必然有光。”——這兩句,是整段,讓我最有感觸的兩句。
不知道為啥啊,身無分文也沒有任何行李,隻能一個人遊蕩生存的這種經曆,我怎麽老覺得我有過呢?是夢境,還是上輩子的事?總覺得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