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我們家是一種另類的存在,你說他沒有存在感吧,他無處不在,你說他是一家之主吧,似乎什麽事都輪不到他來定奪,奶奶的話才是金科玉律。關鍵爺爺很髒,這種髒是一種肉眼可見的肮髒。爺爺常年圍一副髒兮兮的深藍色圍裙,穿一件不合身的西褲,再戴一頂破了口的帽子,活脫脫的拾荒老人。而且爺爺還真的要拾荒,他會在空餘的時候,去垃圾桶裏麵翻找出一些值錢的廢品,再轉手賣給廢品收購站,賺點外快。這種拾荒得到的錢是爺爺個人的零花錢,奶奶無權過問。爺爺會在家裏夥食不好的時候,悄悄去買一斤鹵肉,或者半隻鴨子回來慢慢吃。爺爺吃這些獨食很神秘,一個人躲在廚房裏就吃了,從不端到桌子上來。我不知道其他人吃過爺爺的獨食沒有,至少我從來沒有吃過,這可見爺爺的涼薄。
所以我的爺爺就是一個渾身髒兮兮而且為人冷淡的人。當然爺爺也不是對我不好,他對我其實還是挺不錯的。爺爺從不罵我,更不打我,他隻是不會主動來關照我。一定要奶奶說話,媽媽發言,爸爸開腔,爺爺才會為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去端碗麵回來啊,比如去買個什麽東西啊,比如替我拿著小書包啊等等。說到端麵,其實我也是不喜歡爺爺端的,爺爺的那一雙手黑漆漆灰慘慘,就好像從來沒有洗幹淨過一樣,他去端回來的麵碗上都會留下一個清晰的黑色指姆印,那就是爺爺手上的顏色。所以,我都是避開那塊指姆印,換到碗沿的另一邊吃麵的。
爺爺有一個弟弟,這個弟弟也是成都市的老市民,弟弟偶爾會和弟媳來青年路看爺爺。每次一來,爺爺的弟弟就主動為我們家做飯,有的時候他會帶半隻雞來,於是就做雞肉吃。弟弟的媳婦,我們喊幺婆婆,幺婆婆對奶奶說:“你放心吧,我們那位比你這位幹淨多了!”我聽見這麽說,就仔細打量爺爺的弟弟,確實穿著整潔,看著很幹淨。奶奶每次聽見這麽說,就揮揮手:“好好好,你們說得對。”
有一次爺爺的弟弟來青年路要帶爺爺去九峰山進香。你別說爺爺邋遢糊塗,其實他對佛教還蠻虔誠的。爺爺馬上答應了他弟弟的邀約,不顧奶奶的反對,去了九峰山。一去就是一個星期,回來的時候還帶回來了一袋點心。爺爺說:“這是供果,我找廟裏和尚要的,小孩子吃了最好。”我翻開爺爺帶回來的點心,發現都是一些很普通的粗製點心,本就不是那麽講究的我,還是一口氣全吃了。
奶奶罵道:“不管家裏,一去就不見人影,你別回來嘛!”爺爺笑嘻嘻的說:“去了就去了,回了就回了,別說那麽多。”爺爺其實是不敢和奶奶頂嘴的,這麽說已經是他話語的極限了。奶奶還罵:“不成樣子,你也像個爺們兒!”爺爺頭一縮,躲到廚房裏去了。平時在家爺爺的營地是廚房,堂屋的正位是奶奶的專座。我從來沒有看見爺爺坐過奶奶的座位,即便座位空著,爺爺也不會坐。
其實爺爺真是一個有槽點的人,比如有一年過年,他發神經給珍珍買了一塊漂亮的卡通胸針。我看見了,說:“爺爺也給我買一塊。”爺爺竟然不買。我哭鬧起來:“要不買都不買,為什麽就隻給珍珍買!”爺爺解釋不了,轉身就走。奶奶在後麵罵道:“不成體統的樣子,你給那一個買了,也給這一個買嘛!”爺爺沒辦法,在奶奶的威逼下,才掏出錢給我也買了一塊。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麽爺爺隻願意給珍珍買胸針,就不給我買呢?想不通,沒有道理,隻能解釋為爺爺是一個很無厘頭的人。
爺爺家裏麵是原來成都的袍哥家庭,頗過得的,所以爺爺上過私塾,認識字。爺爺會常常找幺爸拿一些雜誌看,我偷偷瞄過這些雜誌,都是一些街邊小攤賣的《茶餘飯後》《驚天大案》什麽的通俗讀物。說是通俗讀物其實都高看了這些雜誌,實際上就是一些涉黃涉暴的非法出版物,屬於掃黃打非辦公室管轄。我雖然還小,但也知道這些雜誌不是什麽好書,所以連我都有點鄙夷爺爺,覺得他似乎有一絲老不正經的嫌疑。
我聽奶奶說,小時候大姑媽想吃熟油辣椒,但熟油辣椒是稀罕物啊,不是那麽多的。爺爺往熟油辣椒裏麵啪一聲吐了口口水,然後端起碗就走了,留下大姑媽在後麵嚎哭。忘了說了,大姑媽二姑媽是奶奶的前夫生的,所以不是爺爺的親生女兒。但爸爸幺爸小姑卻是爺爺的親生骨肉,不過對自己的親身兒女,爺爺也是淡漠的。連爸爸都抱怨爺爺什麽事都做不了,也不願意做,甚至根本不想做,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知道不僅爸爸對他這個爹是失望的,幺爸,小姑同樣對爺爺沒有好印象。就說小姑吧,年紀輕輕就得了精神病,但爺爺完全不放在心上,就好像小姑是個兩姓旁人似的。
我記憶猶新的一次是我讀小學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嚐試著有手淫的行為了。那天中午,我在奶奶床上情不自禁的把手伸進褲襠裏摩擦,結果一不小心被爺爺看見了。爺爺驚慌失措的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的。”下午放學爸爸來接我,爺爺神秘兮兮的找到爸爸交頭接耳,想來就是在通報我的異動。結果爸爸把頭一扭,那意思好像是說爺爺沒事找事一樣。回家後爸爸也沒有提及這件事,等於就是糊弄過去了。後來我看見爺爺的時候,他也沒有提過這件事,彼此不過稍微有點尷尬。
所以說爺爺並不完全是不關心我,從他內心深處來說,他還是喜歡我的,不然不會這麽顧忌我的行為。隻不過爺爺是一個特別無用無能的人,他隻敢輕微的發表意見,當別人不采納的時候,他就完全無能為力了。這是爺爺的悲哀,爺爺的悲哀就在於他撐不起這個家,這個家實際上是奶奶在撐的。不久後的一天下午,爺爺,奶奶和青年路守攤位的四嬢一起打紙牌。打著打著,一張紙牌掉到地上,爺爺彎腰去撿,結果頭一低就倒在了地上。最開始大家還隻是把他扶到椅子上休息,結果很快爺爺就翻了白眼。大家才忙裏忙慌的把爺爺送進醫院。爺爺中風了。
我去醫院探望過一次爺爺,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我看見爺爺無力的睡在病床上,身上蓋著一床白被子。我叫道:“爺爺。”爺爺的意識是清醒的,他看著我用力的點了點頭。爸爸,我和二姑媽坐在爺爺病床邊聊天,而爺爺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了。走的時候,我先出病房,爸爸湊到病床前和爺爺說著什麽。我看爸爸的表情知道爸爸是在說抱怨爺爺的話,大概意思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很反感爸爸對一個中風患者抱有秋後算賬意味的話語,於是跑回病房把爸爸拉走了。爸爸臨走的時候還急赤白臉的,似乎準備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給爺爺聽。但爺爺早就是虛弱無神,他哪裏還有力氣為自己申辯。申辯無力,終於父子別離,再難相見。
爺爺出院後,奶奶堅持不讓他回家。奶奶說他回來我就走!最後的解決方案是爺爺的弟弟同意收留爺爺,條件是爺爺名下一套房產歸他所有。幾個兄弟姐妹都沒有異議,於是爺爺被送到了他弟弟家裏。我從來沒有去爺爺弟弟家裏看過爺爺,我以為爸爸也沒去過,但後來我問爸爸,他說他去過一次。爸爸說他去的時候,爺爺還是清醒的。爸爸抱著爺爺拉了一次大便,才回的家。幺爸也去看過爺爺,幺爸說:“我一摸他的被子裏麵,全是屎!但你也不能怪人家照顧不好,遇見這樣的病人,誰都沒辦法。”
我有的時候會幻想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一間昏暗的小屋裏麵身體不能動彈,等待著死亡降臨的那種孤獨感和哀傷感。但我無力改變這一事實,正像爸爸灌輸給我的概念,爺爺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不知道爺爺當初做過什麽,我隻知道爺爺的晚年是很落寞的,這種落寞幾乎都有點殘酷了。幾年後,爺爺終於病逝,離開了這個憂傷的人間。辦葬禮的時候,和爸爸幺爸有生意往來的一些商家都送了喪禮。但這和爺爺已經毫無關係,他的死是他自己的解脫,對我們一大家人來說是一個必然的等待已久的結果。
最後吃席麵的時候,飯店的老板問:“是不是就是那個紮條圍裙,天天在這裏撿垃圾走來走去的大爺死了?”我們連忙說是。老板歎息的說:“我們看他身體還很好呢,怎麽就死了呢。”爺爺走後,青年路隻剩下了奶奶守家。奶奶一個人害怕,就要蘭姐姐晚上來陪她。蘭姐姐還算孝順,每天晚上都到青年路來陪奶奶。蘭姐姐愛美,一邊陪奶奶,還一邊喝著一杯減肥茶。她是把孝順和變美融合在了一起,走了一條傳統和時尚相結合的路。我看見過蘭姐姐帶到青年路看的書,她竟然看的是二月河的帝王係列,想不到外表柔弱的蘭姐姐還是個曆史愛好者。我不打算跟隨蘭姐姐的腳步看二月河的書,我是想也許有一天她能看看我的書,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我和媽媽每年過年的時候,會回龍泉驛外婆家。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回程的時候往往需要到馬路上去招手停車。我們青年路隔壁有一個王太婆,王太婆有一個兒子叫王力。王力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據說是個社會浪蕩子,在外麵混的。媽媽就說過:“王力又不見了,肯定是去逮貓兒了!”我不知道“逮貓兒“是什麽意思,但想來肯定不是好事。那一年,我和媽媽在從龍泉驛的返程途中就遇見了王力。我們剛到路邊上準備招手叫公交車,王力和他的一幫哥們兒就開著大卡車過來了。
媽媽驚喜的喊道:“王力,你怎麽在這裏,你們回哪?”王力說:“我們回成都。”於是,快幹死的人遇見一汪泉水,我和媽媽就上了王力的大卡車。大卡車上有十多個青年,全穿著喇叭褲,有的還提著錄音機,妥妥的社會小年輕。上車沒多久,十多個小年輕就在卡車上跳起舞。他們不僅自己跳舞,還對著兩旁田地裏的農民大喊大叫,他們喊:“豁皮們,看看小爺的衣服!帥不帥?”有的又喊:“瓜農民,你們倒是進城看看,看我不弄死你們。”
很快道路兩旁勞作的農民就被激怒了,農民們扛著鋤頭拿著鏟子蜂擁而上把大卡車堵在了道路中間。勇敢的農民們拿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武器跳上卡車和城市小年輕們幹起了架。看見來了這麽多憤怒的農民,媽媽也嚇壞了,她緊緊抱住我,縮到卡車的角落。我把頭埋在媽媽的胸脯裏,不敢看這麽真實的打鬥畫麵。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農民們退去了,卡車才重新開動。幸運的是,我和媽媽都沒有受到傷害,農民們還是仗義的,他們沒有為難我們這兩個孤兒寡母。但城市小年輕就不同了,他們很多都掛了彩。
回家後,媽媽說:“剛才好嚇人啊。”我說:“我看見王力哥哥也挨了打。”媽媽說:“是嗎?簡直就是場武打劇。”我突然笑了起來,我和媽媽都平安無事的躲過了這場災難,這也可以算是我們倆福星高照的一個明證吧。 其實王力哥哥還是個很仗義的人,他還來幼兒園接過我放學。王力來接我的時候,幼兒園老師警覺的反複問我:“你認識他嗎?真的認識嗎?”在我做了肯定答複之後,幼兒園老師才把我放心的交給王力。我跟著王力回到青年路,而王力一閃又不知道哪裏去了。青年路拆遷之後,我沒有再聽說過王太婆和王力的消息,想來他們也融入茫茫人海,成為了紅塵中的點點沙鷗。
小明又大了一歲,他開始公然和我對著幹。我想看《藍精靈》,他偏要看《米老鼠和唐老鴨》。我懷疑小明根本不是真心想看《米老鼠和唐老鴨》,他隻是喜歡和我唱反調,這能增加他的存在感。我對小明的“倒行逆施”深惡痛絕,我想我怎麽就攤上這麽個弟弟呢?但我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有的時候小明用眼神示意我為他做事,我還是會盡一臂之力。比如幫他拿個水杯啊,撿下手絹啊什麽的,我都會做。我想我這個當哥哥的當到這個份兒上也算仁至義盡了吧?但小明似乎不這麽想,他還在繼續試探我的底線,以試圖讓我為他做更多事。
我們家的竹凳子有一張是完好的,有一張是破的,另外還有一張有一個大洞。每次吃飯搶座位,小明都要搶那張完好的竹凳子來坐。有的時候我來晚了,就隻能坐有洞的那張竹凳子。每到這個時候,小明就會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那意思是,你還是得吃我的洗腳水!我隻要看見小明這樣囂張,就想上去給他兩巴掌,讓他知道長幼尊卑。但爺爺奶奶不管這麽多,他們勸我:“一張凳子都要爭,你就讓著弟弟吧。”有了爺爺奶奶的維護,小明更肆無忌憚的挑戰我的底線,他的最終目的是他來當大哥,我做小弟!
要說乖巧還是得說花妹,花妹就從來不和我爭,花妹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就會喊我:“哥,哥。”聽得我心裏熱乎乎的。我有的時候會觀察花妹和小明的關係,我發現他們倆井水不犯河水,完全不搭界!我就奇了怪了,花妹看來是認定我了,一定要讓我給她端水送奶呢。沒辦法,誰讓我是她大哥呢,誰讓我喜歡她呢,端水送奶就端水送奶吧,誰家沒個小妹妹呀。我這麽想的時候,小明用一種很深邃的目光看著我,就好像他完全掌握了我的心理動向似的。我想這是兩個小人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