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成都市的小孩子時興戴有圍嘴的帽子。這種帽子一般是毛線帽,也有毛絨的,看起來非常暖和。關鍵這個帽子帶有圍嘴,可以把頸部和嘴部一起遮起來,冬天的時候就不怕風吹了。我有一次在人民商場看見一個抱在大人懷裏的小男孩就戴的這種帽子。帽子把小男孩的整個頭都遮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好像一隻小熊一樣。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小男孩戴的這種帽子,我忽然有點激動,就好像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我的心底暗暗想要是能聞聞這個帽子多好啊,特別是小男孩的圍嘴部分,肯定很好聞。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其實我自己倒並不太想戴這種帽子,但這種帽子還是讓我產生了一種內在激素的萌發。
奇怪的是我隻對小男孩戴的帽子有興趣,對小女孩就完全無視。這是我自己不能解釋,也不會想去解釋的,畢竟我隻是個幼兒園小朋友。我們幼兒園中午的時候會睡午覺,但我天生就抗拒午睡,我根本睡不著。中午午睡的時候,我就躺在枕頭上扯枕頭的金絲線。我的枕頭上繡著一隻金色的小白兔,所以就會有一絲絲的金線在上麵。中午我會不厭其煩的一根一根的抽這些金絲線,可抽著抽著,我就有點懊悔起來。我害怕我把金絲線抽完了,以後就沒有可以抽的了。再說媽媽發現我的枕頭變成了白色的,也會生氣罵我。我陷入一種兩難境地,一方麵還想抽金絲線,一方麵又告訴自己不能再抽了。這種情緒和理智的反複較量考驗著我的神經,最後終於達成妥協:好抽的線我就抽,不好抽的我就不抽。
可光抽金絲線也不是個事啊,我得找點好玩的事情。突然我發現睡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女孩把她的襪子放在了我的枕頭旁邊,一時興起,我就把小女孩的襪子拿了過來,套在自己手上當手套。這好玩,簡直太有趣了。過一會兒起床,小女孩發現襪子不見了,哇哇大哭。老師走過來一看:“大明,你簡直太不像話了!你把人家的襪子拿來當手套!”老師當著所有小朋友的麵恨恨罵了我一頓。下午媽媽來接我的時候,老師還原原本本的把我的惡行告訴給了媽媽。
媽媽歎息道:“大明,你為什麽不喜歡睡午覺呢,睡午覺多好啊。”我回答不了媽媽的問題,我隻是一個勁兒的傻笑。其實除了不喜歡睡午覺,我覺得幼兒園的生活還是很舒適的。中午我會在幼兒園吃一頓午飯,我記得最常吃的菜是臊子蒸蛋和餃子。我們幼兒園的臊子蒸蛋做的好極了,雞蛋蒸得黃黃的,嫩嫩的,上麵鋪一層醬油色的臊子,看著就有食欲。每次吃臊子蒸蛋,我都能吃兩碗飯。
還有餃子也很好吃,我們幼兒園的餃子是老師一個一個親手包的,不是那種機器做出來的,所以皮薄餡大,咬一口香得很。老師一般一次隻給我們舀四,五個餃子,不夠的話就舉手。我的嘴巴大,吃得快。一會兒就舉手,一會兒就舉手。老師不耐煩了:“大明,你怎麽吃這麽快?夠了,你吃飽了,不吃了。”老師拒絕再給我舀餃子,我守著我的空碗陷入一種沒吃飽的焦慮中。老師還是善良的,她看我傻愣愣的望著她,到底又給我舀了兩個餃子。吃完餃子,我一抹嘴巴,滿足!
還有幼兒園放學的時候會給每個小朋友發一個零食,今天是泡泡糖,明天是薄荷糖,後天還有珠珠糖。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天山回民食品廠生產的長條狀紅白相間泡泡糖,這種泡泡糖吃著一股香精味,但對那時候的小朋友來說就是難得的好東西了。所以,我其實是在蜜罐裏泡大的。按說那個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還很窮,但我每天都有肉吃,在幼兒園也吃肉,還有零食玩具。相比那個時代農村山區的孩子來說,我簡直是活在天堂裏麵。隻不過那時自己的年紀小,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罷了。
我們幼兒園有一個雜工,是個60多歲的老頭子,其實這個雜工也是幼兒園所屬小學的雜工。他的主要工作是打掃操場,看守大門庫房什麽的。表麵上看沒有特定的工作內容,實際上是有什麽活幹什麽活,所以叫雜工。據爸爸說這個老頭子其實還是個老革命,年輕的時候做過革命者。但不知道什麽原因,沒有進入到體製內,反而淪落到一間小學來做工。聽爸爸的意思,他的問題有點複雜,相當於說是曆史上有汙點之類的。然而不管怎麽說,這個雜工對小朋友是很好的,他從不打罵小孩子。即便有小孩子調皮,他也隻是笑著抱怨幾句就完了。其實我還蠻喜歡這個老人的。
記得有一次我上學的時候吐了,小孩子的脾胃弱,發吐很常見。我看著吐了一地的嘔吐物,不知所措。雜工爺爺及時出現,他端來一撮箕碳灰,用碳灰把嘔吐物覆蓋了,然後再掃得幹幹淨淨。地麵上一下子就清潔了,就好像沒有人吐過一樣。關鍵雜工爺爺完全沒有責怪我,他就仿佛走路的時候順手撿了一塊垃圾一樣,很自然的就把我弄髒的地麵清理了。這種坦然和大氣,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讀小學的時候,雜工爺爺還在我們學校。有一次全校集合的時候他走上講台說:“有兩個學生拿起我的板凳就跑,我跟出來一路追一路喊都沒追上。最後兩個學生把我的板凳嘩啦一聲扔在地上。”雖然是在批評,但雜工爺爺還是笑眯眯的。在他的意識裏,他完全不認為這是小學生在向他挑釁,而是在和他玩耍呢!主任走上來補充道:“以後誰再去偷板凳,我全校點名!”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雜工爺爺在全校集合的時候講話,平時他總是不聲不響的。
我讀完學前班要去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去學校報名。奇怪的是竟然不是找的主任,而是找的這個雜工爺爺。我現在還記得我因為不想上學,用腳亂踢,把地上的泥點子都踢到了雜工爺爺的褲子上。但是雜工爺爺根本沒生氣,他和顏悅色的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小學的開學日期,然後目送我們一路離開。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去小學報道不找主任,要找雜工爺爺呢?沒有答案,這至今是個謎。
幼兒園畢業的時候大合照,我們班的小朋友都乖乖站好,等老師一起合影,哪知道等來的竟然是雜工爺爺。雜工爺爺當仁不讓的坐到合照最中間的位置上,按現在的說法叫C位。最後,我們小朋友簇擁著雜工爺爺照了幼兒園畢業照。拿到照片的時候,我看見雜工爺爺坐在中間笑得合不攏嘴。老師反倒站在兩旁,毫不起眼。這更讓我覺得雜工爺爺的不同尋常,他雖然隻是個雜工,卻隱然有我們學校靈魂人物的感覺。但他的靈魂是怎麽樣的?我想,我還需要繼續思考。
陳龍常常會在我麵前炫耀他的玩具,其實陳龍家並不富裕,爸爸是精神病患者,媽媽是普通居民,哪來什麽錢啊。但陳龍還是有可以炫耀的東西,有一次陳龍就給我看他的天牛。我最開始不知道什麽是天牛,一看才知道是一種長著兩個角的昆蟲。陳龍對我說:“天牛是最好玩的,沒有比天牛更好的玩具了。”我不知道天牛怎麽個好玩法,但小孩子的好奇心讓我也對天牛產生了興趣。關鍵陳龍有一個牙膏盒子做的天牛的窩。這個天牛的窩很精致,兩端用膠水粘成船艙的樣子,非常的有造型。
陳龍對我說:“晚上天牛就睡在這個窩裏麵,這個窩是我爸爸給我做的,好吧?”我驚歎陳龍爸爸的心靈手巧,歎息自己爸爸怎麽就沒給我也做一個同樣的天牛窩呢?我想象著晚上天牛睡在船艙形的牙膏盒子裏,而陳龍睡在一旁的床上,我覺得這簡直太溫馨太和諧了。我的內心極度也想養一隻天牛,但城市裏哪來的天牛呢?除了陳龍那裏,我沒有在其他地方發現過天牛!
一天下午,我去陳龍家玩,陳龍不在家。我一看,牙膏盒子就放在沙發上的。我拿起牙膏盒子,天牛在裏麵呢!惡從膽邊生,我心一貪就把牙膏盒子裏的天牛掏了出來,然後捏在手上想帶回家。可剛走出陳龍家大門,還在巷道裏麵,我就害怕了。我這是在偷東西呢,要是被爸爸媽媽知道,他們肯定要打我的。我一驚恐,就順手把天牛扔在了巷道拐角的地方,然後一路跑回家。
一整個晚上我在一種恐懼的情緒下度過,我害怕陳龍來興師問罪。要知道這隻天牛是陳龍最喜歡的,而我竟然打算偷竊!直到第二天我見到陳龍的時候,才鬆了一口氣,陳龍看見我還是笑嘻嘻的,並沒有說什麽。為什麽陳龍不懷疑是我拿了天牛呢?或者是天牛自己乖乖的爬回了那個牙膏盒子?我不敢問陳龍,陳龍也沒有再提天牛的事,這件糗事就算是糊弄了過去。
但陳龍也不是善茬,其實他也很“狼”。那個時候我們小孩子會吃一種酸梅粉,每一小袋酸梅粉裏麵有一隻塑料小勺。這種塑料小勺的頂端會刻有一個卡通人像,有的是孫悟空,有的是豬八戒,有的是沙和尚,當然還有其他不認識的人物。這些人物都手持兵器,氣勢洶洶的。小孩子會拿這些小勺來比拚武力,怎麽比呢?用嘴吹氣。如果你的卡通人物的兵器被吹到了我的卡通人物的腿上,我就輸了,我的塑料小勺就歸你。
有一天我吃酸梅粉,得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卡通人物小勺。我得意極了,決定馬上就去找陳龍炫耀。哪知道到了陳龍那裏,他正和幾個小孩吹小勺呢。我加入他們,拿出自己稀罕的小勺和陳龍比賽。哪知道陳龍無賴,其實他的兵器並沒有完全碰到我的小勺上,他就單方麵宣布獲勝,然後一把把我的小勺拿走了,還美其名曰自己贏的。我好不容易獲得的卡通小勺就這麽被陳龍霸占了,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回到家,我強忍著淚水,想自己是不是不適合和陳龍比賽,自己不是個比賽型選手啊。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看電視吧。想通了這一點,心裏才好受些,終於安穩了下來。
元宵節的時候,奶奶破天荒給我買了一盞兔兒燈。這個兔兒燈很貴,雖然是節令商品,但要價卻很高。我拉著兔兒燈在青年路上行走,很得意。哪知道第二天又來了個賣玩具老鼠的。這個玩具老鼠隻要把線纏好,一甩,玩具老鼠就會像真老鼠一樣滿地竄。我央求媽媽給我買一隻玩具老鼠,媽媽說:“昨天才買了兔兒燈,今天又買老鼠,你要吃垮我們啊。”說是這麽說,但媽媽還是給我買了。
我拿著玩具老鼠到陳龍家去和他一起玩。陳龍家養了一隻大花貓,陳龍突發奇想,他說:“你把老鼠放到貓麵前,然後讓老鼠動,我們看貓會不會去抓它。”這個玩法很新奇,我立即就同意了。我把老鼠嗖一下躥到大花貓麵前,大花貓一個前撲就用爪子壓住了玩具老鼠。我和陳龍哈哈大笑。哪知道大花貓的武力值很高,它不斷的用爪子去抓,用牙齒咬,不一會兒我的玩具老鼠就麵目全非了。我拖著一隻變形的玩具老鼠落寞的回到家裏,媽媽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剛剛給你買的新玩具,就變成這樣了?錢扔到水裏都沒這麽快!”我同意媽媽的說法,我也覺得這樣太浪費了。所以我找不到辯解的理由,我隻能暗暗埋怨陳龍,陳龍你真是一個誘惑小孩子犯錯的夜叉。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找陳龍玩,陳龍媽媽突然從後麵跟了上來。陳龍媽媽看我的背影以為我就是陳龍,所以她拿一支竹棍敲我的腿:“到處去瘋玩,不回家。叫你跑,叫你跑!”我傻乎乎的往前走了一段路才猛的回頭。陳龍媽媽看見是我,驚呆了。她一個勁兒的給我道歉:“大明啊,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是你,我怎麽會打你呢?大明你不要生氣啊。”本來有點委屈的我,看見陳龍媽媽點頭哈腰的樣子,又破涕為笑。我的背影這麽像陳龍嗎?我搞不清楚,隻能怪自己去找陳龍的時機不對。
陳龍對我說:“大明,你見過螞蟥嗎?”“螞蟥是什麽?”我疑惑的問。陳龍說:“螞蟥就是吸血蟲,它趴在你身上就會吸你的血。”我感到很害怕,但我不知道哪裏有螞蟥。陳龍帶我到他家後麵的水池說:“這裏就有螞蟥。你看,那個旮旯裏就有一隻。”我伸長頭去看,但什麽也沒有看到。陳龍神秘的說:“螞蟥是最可怕的,它能把人的血吸幹!”我完全被嚇到了,我覺得螞蟥簡直就是魔鬼生物。陳龍忽然轉換話題:“大明,你會說英語嗎?我會說。切兒,切兒你知道是什麽嗎?是椅子,哈哈哈。”我可不會說什麽英語,我覺得陳龍就是個萬事通,他連英語都會,簡直神了。但我也不甘示弱,我說:“陳龍你知道《射雕英雄傳》後麵是什麽嗎?是《神雕》,《神雕》後麵還有《金雕》呢!”
我從青年路搬走之後就和陳龍斷了聯係,大概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我在青年路又見過一次陳龍,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陳龍。我走進陳龍家裏,發現陳龍家的陳設和我小時候印象裏的樣子一模一樣。隻不過陳龍變了,變得非常的胖。他的那種胖是帶有某種病態感的肥胖,和普通的發福不一樣。陳龍看見我有點害羞,訕訕的。我試圖和他說點什麽,但長時間的沒有接觸,已經讓我們找不到共同話題。尬聊幾句後,我就告辭回家,隻不過沒想到這是我和陳龍的訣別。
一年之後,媽媽告訴我陳龍死了,是腦袋裏麵長了個瘤子。這個瘤子是惡性的,所以陳龍送進醫院三個月就死了。我很震驚,陳龍是我認識的人裏麵第一個去世的,要知道那個時候連爺爺都還健在呢。我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的嘟嚕:“怎麽會死呢,怎麽會死呢,太奇怪了。”媽媽說:“這件事全青年路都知道,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怕影響你學習。”我點點頭,終於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後來我在青年路還見過陳龍的媽媽,我很怕麵對陳龍的媽媽,這個矮矮小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貧民,怎麽能承受這麽多的打擊和磨難。陳龍媽媽倒是看不出有什麽悲傷,在奶奶麵前還是有說有笑,但我在她的背影裏發現了一種情緒叫蕭瑟。時光鬥轉,我從韓國回來後,偶然在家附近又遇見過一次陳龍的爸爸。我看見陳龍爸爸坐在街邊上似乎在看街,又似乎在發呆。陳龍爸爸注意到我在看他,但他已經完全想不起我是誰了。我和他對視三秒之後,終於擦肩而過,從此以後,陳龍一家和我的緣分就徹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