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認識黛比是在九十年代中期，當時我們是波士頓醫療中心的同事，她任血管超聲檢測科的負責人，但全科才兩人二個診室，科室太小就跟我們超聲診斷科合用一個辦公室。整整十二年的工作日都廝混在一塊，真的是熟悉得像是家人一樣的。
黛比個子不高，淡黃色的頭發剪得短短的，灰藍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臉上很多雀斑，明明是白人，卻曬得臉色紅紫，胳膊小腿更是紅黑色，原來她崇尚小麥色是最美的，因而一到夏天，每個周末就整天粘在沙灘上曬肉，冬天則在家用紫外線燈照射，不變得全身皮膚象印度人似的不罷休。她常對我說：“你們中國人不用去曬太陽，就是天然小麥色，多美呀！”，可是她哪知道，中國女孩子最怕曬太陽，夏天出門必備遮陽傘，若是豔陽天出門，頭臉必然要設法重點保護，“一白遮百醜”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審美觀啊！要是黛比看見中國姑娘夏天不去日光浴，出門捂嚴並撐傘，一定會大惑不解的。黛比其實身材適中，但她嫌自己不夠苗條，一直在跟風各種時髦減肥法，有段時間嚴格按照Dr.Atkins減肥法—艾特金斯醫生的低碳水化合物高脂高蛋白飲食療法，連續幾個月不吃米麵類和甜食，隻吃大量的肉類蛋類，體重倒是真的減了不少磅，但也變得麵色枯槁，身體幹瘦，靠近她都能聞到呼出的蛋白質腐氣……我們都替她擔心這種極端不合理的飲食結構會引起健康問題，但她總是說再減幾磅就好了。直到2003年冬天，減肥祖師爺在紐約一跤摔死，社會上開始有傳言他本人被這減肥法所害，黛比才停止了這詭異減肥法，但此後常覺疲乏腰疼，有天實在疼得受不了，讓我給她做個雙腎超聲，唉呀，查出來長了不少腎結石。黛比這才恨恨地講那艾特金斯老爺子害人不淺！此後才開始恢複正常飲食，但治療腎結石費了好大勁。
黛比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她已結婚幾年但無子女，根據她自己的說法，結婚時已經過了四十歲，不想生也生不出了，二人世界更逍遙快活。她的丈夫詹姆斯是外院放射科技師，業餘愛好是跳降落傘，很貴族又前衛的hobby, 大概花費不菲。他有時會來我們科室閑聊，挺高的個兒，長得很帥又很風趣，倆口子常秀恩愛。不料有天淸晨，我一上班，就見黛比涕淚交加地在剪幾張信用卡，一問緣由，她更是哭得梨花帶雨，悲悲切切地說道：“該死的詹姆斯，信用卡五張全透支了，欠了好幾萬，信用卡公司天天打電話討債，昨天都有人上門來鬧了……！”喔，怎麽會這樣？：“他還跟情婦一起跳傘玩，我，我要跟他離婚，立刻、馬上！” 我們都勸慰她再給老公一個機會，緩緩再說，但黛比非常堅決，不久就勞燕分飛了。事後她自嘲道：“跟老詹同居不婚十幾年都沒事，才結婚三年就玩完了！” 看來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是普天之下的曠男怨女的共同咒語呀！也可能同居時無婚約，各人經濟獨立核算，加之前景未卜，彼此客氣又相愛，當然是收斂本性，以最好的一麵來相處；結婚後塵埃落地，你的就是我的，不坑老婆坑誰？相處之道也更肆無忌憚，本色出演，性格和為人缺陷也就暴露無遺了……我不免唏噓一番！
彼時正值中國春節，我們開party請全科同事來家裏慶祝加吃喝玩樂，黛比也來了，為了活躍氣氛，除了豐盛的中西美食後，我們還準備了餃子春卷的皮和餡，當場示範怎麽包、怎麽煎炸煮，黛比學得最認真，還別出心裁地在三個餃子裏各包進一個dime10美分硬幣，煮熟後讓大家找。她還教我認烤火雞身上的“wishbone”許願骨，怎麽分開怎麽玩，結果她得到了大的骨頭，煞有介事地閉眼許願：“祝福所有人中國新年快樂，我們都會越來越好！” 黛比不但給大家帶來了歡聲笑語，她還給我帶來了小禮物，是一對裝胡椒粉和鹽的陶瓷小瓶，她說是知道我喜歡收集可愛的瓶子，到古玩店一眼看中買下給我的，那是一對做工精細的鴛鴦鳥兒，色彩明豔，栩栩如生，可愛極了，我一直用到現在。每當用這對鴛鴦瓶子抖出鹽或胡椒，就會想起黛比，可她卻已經被現實棒打鴛鴦了呀！其後不久有天黛比眼睛浮腫麵色悲戚地告訴我們：“詹姆斯死了，跳傘出事了……！” ，原來他們離婚後，老詹破罐破摔，辭去工作搬去外州，走火入魔專玩跳傘，結果碰上傘包打不開送命了！他哥哥專門打電話給黛比報喪，畢竟有過十幾年的情分，死者為大，黛比嚶嚶哀哭了好幾天。從此以後她獨居好幾年，由於父母已經去世，隻有一個姐姐很疼她，經常去她家陪伴。在親友同事們的關心撫慰下，黛比漸漸揮散了不幸而傷心的婚姻陰霾，變回活潑開朗樂觀的女人。後來她又遇見查德，一個溫厚善良的男人，又重歸歲月靜好，但是黛比和他講定隻同居，再也不進婚姻殿堂了！
後來我跳槽去了離家更近的醫院工作，一周工作四天，每個月有一二天會回到原單位上Per Diem 即按天結算的班。一來工薪誘人，二來也“想死老同事了“！這樣斷斷續續的也一直與黛比保持聯係。疫情後我搬到洛杉磯，有一天突然接到我的原上司兼朋友勞麗的一個電話，原來她和先生正在吃外賣送去的鍋貼，倆人都回憶起在我家吃過的手包餃子現煎鍋貼，說那才是有生吃過的最棒的中國食品，所以打電話來敘舊。快掛斷電話之前，勞麗突然告訴我：“你屏住呼吸，我有個黛比的爆炸新聞！” 難道是她又結婚了？”我問道，勞麗提高了聲音：“不，你永遠都想不到，她找到兒子了！” 天方夜譚，她不是從沒生過孩子嗎？勞麗的聲音變急促了：“ 沒有人會相信，她兒子51歲了，我認識黛比快30年了，她一直守口如瓶，講沒有生過孩子！” 接下來勞麗告訴我，原來黛比年輕時很叛逆，高中畢業後與偶遇男孩墜入情網，在外租房雙飛雙宿，不慎懷孕後，瞞著雙方父母去醫院生下孩子。當時倆人自己還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又無經濟來源，黛比痛徹肺腑、呼天喊地生下了足月健康的兒子，看著軟綿綿的嬰兒手足無措，連喂奶都不會，就讓助產士抱走了。醫院幫助聯係收養機構，黛比也沒去問收養人家的情況，她懞懞懂懂稀裏糊塗的生下兒子，連一口奶都沒喂就讓人抱走了，整個事情瞞得嚴嚴實實，隻有姐姐瑪西亞知道，給黛比買了營養品，接回她家照顧。放棄了兒子，黛比心裏當然也會悲戚，但生活還要繼續，她後來去上了大學放射科專業，二十歲出頭就參加工作，一路順風，也逐漸淡忘了早年生了私生子又遺棄的悲痛，把這一切深埋心底，對所有人都否認生育過，連婦科醫生都被她瞞過了，漸漸地連她自己都相信無生育史了。勞麗接下來說道：事情發生在幾周前，黛比姐姐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那男人報了名字叫大衛，說50歲生日時，養父母告訴他是收養的孩子，他就決定去查DNA找親生父母，近日根據全美DNA 數據庫的報告，瑪西亞是他的近親！瑪西亞一聽心知肚明，就對大衛講，我可能是你姨媽，你等一二天，我與你母親聯係再回話。我聽了很奇怪：為什麽會先找到瑪西亞呢？原來黛比姐姐一直對追溯自已的家族源頭很有興趣，她前年抽血查DNA進了數據庫比對分析，已經知道她娘家有愛爾蘭和瑞典的血統，現在又認到了親外甥！她覺得雖是喜從天降，但不知道黛比反應如何？為了預防過份震驚而致的不測，也不想讓查德第一時間發現，瑪西亞約了黛比去喝咖啡，當時她挨著妹妹握著她的手說：“那個baby找到我了，他51歲了!” “ 什麽，你騙人，怎麽可能呢？” 黛比臉色由紅變白，雙手顫抖，嘴唇哆嗦，眼淚奪眶而出，靠在姐姐懷裏無聲地哭泣，51年了，都以為往事如風飄逝，沒有養過半天的兒子居然找回來了。黛比心裏的痛與悔，壓抑的思念，霎時化成母愛泛濫，馬上抓住姐姐的手道：“趕緊給他打電話，我要馬上見他！” 。 姐姐長舒一口氣，本來還以為黛比會拒絕見麵，還準備費一番口舌來曉之以理，沒想到母子倆馬上通了電話，約定見麵時間，一切順理成章，失散51年的母子團聚了！勞麗停了一下又講道：“她講兒子大衛的養父母待他如親生，他大學畢業後就當電腦工程師，早就結婚了，有一男一女，都十幾歲了“！ 黛比跨越半個世紀的時空，從克丁無孩族，一下子當上母親和二個孫兒女的祖母了！她也不再瞞著大家了，第一件事與現男友查德攤牌，她不久要退休（她已過了退休年齡，本來宣稱永不退休）搬去佛洛裏達與兒孫團聚，查德若不願意同去就分手！第二件事就是廣而告知，告訴所有的親友所有的同事，她找到兒子了！聽完黛比的故事，我感覺這簡直就是人世間的傳奇了！我不禁動容了，竟然要用紙巾輕輕地擦去滿臉的淚水。
2021年仲夏，我回波士頓個把月處理家事，勞麗叫上了黛比和另外五六個老同事去小飯館給我接風，相聚聊天。那地兒很幽靜，當時疫情正緊，我們都很謹慎，不吃喝時就戴上口罩。記得大家碰杯之後，就幾乎光聽著黛比講與兒子見麵的情況以及她的搬家計劃。隻見黛比掏出一迭照片，全是大衛和孫兒孫女們的，還有大衛養父母的。原來上個冬天她已經去過佛洛裏達過了感恩節和聖誕節了，她指著照片中的兒子，誇大衛長得壯碩高大，英俊瀟灑，又很體貼孝順，孫兒女均調皮可愛，嘴巴超甜會喊祖母……黛比同時無預警地當上母親和祖母，每每提起兒孫，直喜得語無倫次，臉上就笑成一朵花兒似的。她還告訴我們，決定過了年就要退休，已經賣了房子，目前租房住，過渡幾個月就搬去佛州兒子住的城市。又說命運眷顧她，賣家具時在十幾年前從古董店裏買來的五鬥櫃的一個抽屜底下，居然發現粘著一粒鑽戒，估計是賣主藏在那兒忘了，拿去賣了二千多美元，全買禮物給兒子一家了。我們就起哄她發財了要請客，她講剛才離席上衛生間，順便已經把帳結了。真是個熱情真誠可愛的老小孩！趁她高興，我還問她：“ 你兒子找到他父親了嗎？”黛比臉色馬上暗了：“幾十年無影無蹤了，誰去管他？” 喔！是人家的隱私，咱不要打探了！
去年聖誕節前，我與勞麗又有電話長聊, 她說黛比已經賣掉波土頓的房子，獨身一人搬去佛洛裏達了，在兒子家附近“一碗湯的距離”租了一處公寓，開始了退休生活。於是我給黛比打了電話，恭喜她加入退休大軍，開始了閑雲野鶴般的幸福生活，對了是去當遲到的全職媽媽和祖母，以彌補幾十年的欠缺與遺憾！黛比在電話中笑聲朗朗，絮絮叨叨地說著從佛州的氣候風景到孫兒女的趣事，又說起感謝上帝對她的恩典，餘生不會孤獨了……我們海聊許久，我真心為她高興，祝福她的新生活！
今年春節前夕，勞麗打電話向我賀喜兔年，又談起：“你知道黛比又回來醫院上班了嗎？，她在佛洛裏達閑的慌，想工作快瘋了，上周就飛回來了，在醫院附近租了小公寓，幹起了parttime 每周二十四小時。” 當時我就發笑了，這人真不會享受，退休了不享清福還去回爐！
二月底的一天，勞麗又打電話來，這回是報喜自己終於想通了，要提早退休，已經給醫院交了辭職報告了，四月份就要退休了。因為我以前與她聊過隻要財務能安排好，能早退就是早賺了！所以她第一個通知我。她還興奮地談到退休了要專心畫色粉畫pastel畫，她從小就喜歡的，最近已經在網上賣出幾幅。又說到可憐的黛比一輩子沒有什麽興趣愛好，最近她又去了佛洛裏達，但卻越來越與兒子一家漸行漸遠……聽了勞麗的話，我不禁為黛比憂心，說真的，她缺席了兒子整整51年的生活，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來了！並且她與兒子的養父母，甚至孫兒女都從最初的熱情互動慢慢冷卻下來了，黛比常常覺得與他們格格不入，走不進他們的生活。同時母子兩代人因為人生經曆廻異，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的差異，變得越來越疏離。在兒子大衛這方麵，之前從未得到過一丁點來自黛比的母愛，他尋找生母，可能隻是出於要解開“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的心結，而黛比卻因兒子的出現而萌生了餘生相依有靠的情結。她不明白的是：人類對父母的愛戴情感，所謂的父母子女心連心、情深似海，並不單是父母生下了他們，而是因為父母撫養培育了他們，父母子女之間才會產生濃厚親情。不幸的是，她與大衛之間隔著51年的空白，沒有任何的交集和回憶，隻好每每相對無言，最初的驟然熱烈的親情毫無預警地慢慢消逝，黛比在佛洛裏達除了兒子一家沒有任何親友，尤其是遠離最親的姐姐，又沒有工作，她太孤獨了，原先盼望的與失而複得的兒子團聚，安享晚年的幸福並未如願實現。沒有爭吵沒有理由，黛比決定又搬回波士頓了，有姐姐一家陪伴，有老朋友、老同事，老同學，發小們相伴，特別是每周又去工作二三天，握住超聲探頭檢查病人的血管，黛比又有笑容了！人生又重新回到原軌道，這究竟是喜是憂？但是能夠肯定的是：從此以後，黛比的感恩節聖誕節一定會和兒子一家團聚，他們飛來或是她飛去，家庭的溫暖氛圍將會斷斷續續的環繞她的終生！有的時候距離會產生美感甚至溫度，不論是愛情還是親情或友情！生活不會永遠轟轟烈烈，更多的是細水長流，而愛也將隨之趨於平緩，如一條湧動的涓流，流淌在人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裏，時刻滋潤彼此的心田……
我也覺得這個奇特的故事至少可以拍成一部20分鍾左右的微電影（Microcinema、 Micro Movie 或 Micro Film），那肯定會有不少觀眾。其中跌宕起伏的情節可以引發人們產生許多的人生思考。
過早的貪戀禁果而造成意外生子，而那年月她隻得忍心遺棄骨肉，遂讓好心人收養長達半個世紀杳無音信。哪知DNA技術卻讓天涯之遙的兩代親子再次重逢。可是在短暫的欣喜與淒美的相聚之後，卻發現事過境遷鬥轉星移，現實中的母子之間已經沒有什麽共同語言了。在南方的佛羅裏達，四周也沒有其他故舊親情可以相依。
在心理寂寞與矛盾之中，黛比隻好折回東北的波士頓，重操舊業，情感上再次找回自己。但願她從此能在波士頓安度晚年，偶爾飛往南方作客造訪兒子的家。人生為何如此折騰？隻因為愛駐心底，血濃於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