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量子糾纏的男人

我命由天不由我?天是什麽?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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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鴨的臨終獨白

(2025-06-23 22:29:47) 下一個

 

我從蛋殼中破殼而出,渾身濕漉漉的絨毛,顫抖著迎接第一縷光。那不是晨曦,而是孵化器刺眼的白熾燈,冷漠而無情。空氣裏彌漫著稻殼和消毒水的味道,兄弟姐妹們擠作一團,發出細碎的嘎嘎聲,像一群無知的朝聖者,尚不知旅途的終點。從破殼那一刻起,一種陰影如影隨形,纏繞在我的羽毛間,滲入我的骨髓:我的生命將止於餐桌,成為人類口中的美味。這不是幻想,而是某種深植於血脈的低語,仿佛宇宙在我耳邊訴說,預告我的歸宿是一把菜刀和一鍋沸水。我從未謀麵的母親,或許在產下我的蛋時,已將這宿命的密碼刻進我的靈魂。

幼時的我並不畏懼。絨毛未幹,我已學會用尖喙啄食,用蹼足撥弄水花。飼養員的靴子在頭頂踏響,如雷鳴,如命運的腳步。我與同伴追逐水中的倒影,嘎嘎叫著,仿佛用聲音就能驅散那低語。可每當夜深,月光從棚頂的縫隙灑下,我蜷縮在稻草堆裏,宿命的陰影便如墨汁洇開,提醒我:每一粒飼料,每一次戲水,都是通向終點的倒計時。

鴨棚的生活喧囂而單調。我們的世界隻有稻草、飼料和水槽,木柵欄圈住了一切。飼養員每日撒下飼料,粗糙的手掌像施舍般慷慨。我們爭搶、推擠,嘎嘎聲此起彼伏,仿佛在用生命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漸漸豐滿,絨毛褪為瑩白的羽毛,蹼足有力地拍打水麵,像在跳一支無人欣賞的舞。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我的豐腴、我的強壯,不是為了飛翔或遠遊,而是為了讓肉質更鮮嫩,脂肪更均勻。飼養員的眼神從無憐憫,隻有估量,掂量我們的體重,檢查我們的羽色,像匠人打量一塊待雕的石料。同伴們為多一口飼料爭吵,渾然不覺,而我在每一次啄食中,嚐到了宿命的苦澀。

我曾試圖逃離。一天清晨,趁飼養員疏忽,我鑽過柵欄的縫隙,跌跌撞撞跑向遠處的蘆葦蕩。風吹過蘆葦,沙沙作響,湖水在晨光中閃耀,宛如自由的鏡子。我撲騰著蹼足,妄想躍入那片光輝,卻被一隻大手揪回。飼養員罵罵咧咧,將我扔回鴨棚。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牢籠不是木柵,而是血脈裏書寫的詛咒。

夜裏,我抬頭望星空,星星如無數冷漠的眼睛,注視著我的掙紮。我問自己:若注定為他人之食,我為何還要奔跑?為何還要歌唱?答案如風,飄忽不定,卻在心底生根:因為我活著,因為我觸碰過蘆葦的柔軟,聽過風的低語。

羽毛漸白,身體愈發豐腴,飼養員的點頭越發頻繁,他們的言語—“上等”“肥美”—如喪鍾敲響。同伴們依舊懵懂,嘎嘎叫著搶食,而我卻在喧囂中沉默,追問存在的意義。人類為何養我們、殺我們、煮我們?是饑餓還是貪婪?是生存還是享受?我偷聽到他們談論烤鴨、鹽水鴨、醬鴨,每一種烹法都像為我譜寫的挽歌,華麗而殘酷。我羨慕野鳥,翱翔天際,追逐風的方向;羨慕蘆葦,隨風搖曳,無需麵對刀俎;甚至羨慕飼料,無知無覺,不必承受宿命的重量。可羨慕無濟於事,我的終點步步逼近。

一夜,月光如水,我夢見自己化作野鴨,飛過無垠的湖泊,翅膀劃破雲層,自由如風。醒來,鴨棚的黴味和同伴的鼾聲將我拉回現實。絕望如石,沉入心底,卻也在那痛楚中,我開始明白:生命的意義不在長短,而在片刻的真實。

鴨棚漸漸空蕩,同伴一個個被帶走,再無歸來。當飼養員的手指向我,宿命的低語化作雷鳴,震得我心跳加速。我被塞進竹籠,送往屠宰場,籠中同伴的驚恐嘎叫如哀歌,而我卻陷入奇異的平靜。在案板上,刀鋒的寒光如命運的眼睛,冷酷而精準。我未掙紮,未喊叫,隻是閉上眼,讓記憶如潮水湧來:孵化器的白光,蘆葦蕩的逃亡,星空的沉默。我曾歡笑、掙紮、夢想,曾用蹼足拍水起舞,用尖喙啄食歌唱。我曾活過,哪怕隻為成為一道菜。

在刀落前的一瞬,我懂了:宿命不是詛咒,而是生命的旋律。我的肉將填飽饑腸,我的脂肪將點燃味蕾,我的骨頭將熬成暖身的湯。我的靈魂或將隨風飄散,化作蘆葦的低語,湖水的漣漪,星空的微光。我的存在,從未徒勞,因為我曾是這世界的一縷音符。

刀鋒未落,我望向天空。雲間透出一絲微光,如溫柔的手撫過我的羽毛。我用盡最後的氣力,向將食我的人低語:你們養我、殺我、煮我、嚐我,我不怨恨,這是我的路,也是你們的需。但請知,我曾活過,迎過晨光,舞過水麵,夢過星空。當你們品嚐我的酥皮或鮮湯,請停一刻,聽風的低語,看湖的倒影,那是我靈魂的回響,訴說生的喜悅與死的安寧。我不求憐憫,隻願你們感生命的厚重,惜每一粒米、每一滴水、每一次呼吸。

刀落,血流,我的意識如羽毛飄散。我升起,穿過鴨棚、蘆葦、雲層,飛入星空。星星不再冷漠,而是靈魂的燈火,溫暖地擁我入懷。我的生命短暫,卻與永恒相連。我的肉體滋養了人,我的靈魂融入自然。或許某日,另一隻鴨將破殼,重走我的路,問我的問,尋我的靜。生命如詩,殘酷而絢爛。我是鴨,亦是風,是水,是光。我的故事,刻在星光裏,低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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