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正文

曆史言情:黼黻女史(8)

(2023-06-28 08:24:05) 下一個

星期一,上課能聽進,書上的字是它們本來的麵目。星期二,上課還能聽進,書上的字還是它們本來的麵目。他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句子:

你的秀發是夜色做成的音符,在和風的琴鍵上起舞

你的纖手是鑲金的玉梭,將月光編織成我的夢

浪中我的船,拋錨在你新鮮草莓一樣的唇

每個清晨,我都背著竹簍上山

采摘連著花蒂的緋紅玫瑰,在你門前鋪成地毯

好讓你踩著芭蕾舞的步伐跳躍,頭頂飄著粉紅花瓣

你足背戴上了鑽石朝露,在旭日東升時,發射七彩的光

他在題首寫:給惠,撕下,在課間寄出。郵票是多好的一個價格,八分,不分。

 

星期三,上午還行,下午開始,耳朵裏隻有她銀鈴一樣的聲音,書上的字連成一塊粑,怎麽也分不開,幻化成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軀幹、她的四肢,在他麵前晃動。

他去她學校,找她上晚自習的地方。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好星期五下午嗎?可是我等不及,心裏有一萬條癢癢蟲在爬,話沒說夠、看沒看夠、親沒親夠,但他隻說,我就想看你。她隻好去收書,我要考試了,你還讓不讓我及格了?黃鼠狼拜年。

難——道,我們就不能化甜蜜為力量?“嗯,我收到你信了,”心裏算盤已逢十進一,但她隻說,“不予評價,由著你寫。”

愛情是盲目的,在校園的一角,他們並看不清彼此,不需要很多的光線,不需要更多的語言。她不聲不響、一舉一動,對他都具有魔性的效力。具體她對他到底施行了什麽魔法,星星在眨眼睛。總之他離開時,完全煥然一新。愛產生蜜糖,而糖是人類直接消耗的能量形式。

他們是磁鐵的南北極,一有機會,就在一起。除了周六一起陪老外逛北京,周五、周日甚至周三,也必須約會、呆在一起。情侶心思和身體的千山萬壑,值得他們用整個青春的歲月摸索享受。尋食和性吸引是人類發展的兩大動力,這跟自然界裏水往低處流一樣,是顛覆不破的事實。

 

老先生的季刊六月初要印行出版,他還在寫,爭取兩個星期拿出初稿。研究生團委的李尚青來宿舍物色推薦入黨的人選,號召大家積極向黨組織靠攏,早日“解決組織問題”。李不是一個讓人討厭的人,但大家還是讓他碰了釘子。王建放下手中的《首腦論》,貴黨腐敗獨裁,現在努力的方向應該是實行多黨製,而不是加強共產黨。李說,我們的黨的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腐敗。正因如此,黨才需要你們這些新鮮血液,純潔、有朝氣、掌握了先進的思想文化。你們積極入黨,能起到淨化、改造和加強黨組織的作用。

章學文表態,尚青同誌講得好。但是小平同誌還是太上皇。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什麽時候總書記名副其實,我們會爭著入黨。大家附和。

尚青同誌依然微笑,我今天來隻是告訴大家,黨組織的大門,麵向進步青年,任何時候都是敞開的。

 

辛沒政治細胞,對國際國內政治知道得不多,也缺乏熱情。他關心自身命運,超過國家命運。他想來北京,鍾先生熱心介紹,所以才學了國外馬克思主義。施先生講的,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學派,而不是統一思想的磨具,比較合乎他的心意。

比起來,英語係可以算政治上的世外桃源,熱心政治的人很少。整個大學四年都生活在另一個話語體係裏麵,馬克思、共產黨很少被提及,被提起的時候前麵都帶貶義詞,老師一帶而過,無人深究。在這樣的小環境裏潛移默化,大多數人形成了一種與外界政治保持距離、盡量超脫的世界觀。

說起來師大在政治上的活躍程度,可以跟武大並駕齊驅。前年冬天鬧騰過一陣子,要民主自由。文校長是曆史學家,他跟學生對話,我看到你們,就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當年我是喊著反饑餓反獨裁、要民主要自由的口號,走上革命道路的。但是同學們想過沒有,什麽是民主,什麽是自由。當場並沒人能給他一個像樣的回答,年輕人有非凡的感性衝動,卻未必有足夠的理性積累。

去年春天又鬧過一回。在老圖書館前麵,幾百學生將文校長團團圍住,要他解決食堂飯菜質量和價格問題。文校長很耐心,說明學校對同學們反映的食堂飯菜問題高度重視,主管黃副校長召集飲食服務中心的同誌多次開會,正在研究解決的辦法……不等他說完,就有幾個人爭著打斷他,“少羅嗦!”“直接講,怎麽辦!”文校長沒辦法,隻好表態,大鍋飯不好做,很難做到好吃。我不能保證食堂每頓飯都好吃,每個人都滿意。但我能保證,我本人午餐和晚餐都在食堂吃。你們看好不好?“好!”大家這才鼓掌。

同學們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他走向圖書館。領頭的不饒他,“把老狐狸文合江給糾回來!”文校長隻得回身,“我去上個廁所就回來。”大家隻在那裏笑。

辛碰到這樣的場合,最多隻在外圍當個觀眾。英語係陰盛陽衰,不但難以開展團體性體育項目,也根本沒有政治氣氛。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他本人雖然感到有趣,卻沒有強烈的意願。

 

他感覺政大的政治空氣還要濃厚。李尚青講的,不能說沒有道理。以前從沒人給他提過入黨的事,從沒想到人生中還有個“組織問題”。文章寫起之後,順便問問施先生,聽聽他的意見。

 

施先生問他,文章寫得怎樣了?他報告完進展,先生問,你小子把我們孫女兒拐哪兒去了?又拍拍他肩膀,以後星期五有時間,還是要——去看看我和奶奶。教年輕人如何不慚愧——辛點頭。

 

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辛稿子已謄清,惠也翩然而至。

她陪奶奶聊天、擇菜。他坐一邊,老先生先看稿子,沉沉不語。最後才說,寫得不錯,沒什麽要改的,隻兩處引文不合規範、需要校正。他這才釋然。

談起入黨的事情,老先生隻說,沒有必要,雖然我不反對。我們入黨那會兒,社會條件完全不同。我們反對的是國民黨的獨裁和它造成的饑餓,要求的是共產黨主張的民主和自由,有比較有鑒別,進步青年很多加入共產黨。

四九年以後,經曆過知識分子改造、反右和文革等各種政治運動,到惠的爸爸這一代、你們這一代,入不入黨是你們的個人選擇,我沒有意見。我沒有變,但是黨變了。我加入的那個共產黨公開主張民主自由,執政後的共產黨開始批判民主自由。黨章裏有退黨的條款,但正派人退黨,黨會變得更壞。

好人入黨,從內部淨化、改造黨,是有這麽一種說法。但黨是一個利益集團。孔子說,“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矜,是莊重的意思,在黨內可以做到;高級、甚至不那麽高級的幹部都故作姿態,拒人民群眾於千裏之外。不爭,做不到;黨要不斷鬥爭,無非是爭權奪利,還要說是為了人民的利益。好人入了黨,在這樣一個利益集團的大染缸裏麵,能不能潔身自好都是一個問題,更別指望淨化、改造它了。一塊白布進入染缸,是染缸變白,還是白布著色啊?

所——以,還是群而不黨比較好。

辛聽懂了、聽進了,確信自己並沒有一個叫做“組織問題”的問題。

 

他在犯難,是繼續喊師母呢,還是跟著她喊奶奶。奶奶不在乎,“都行,都不錯。”

這是山東煎餅,你要吃不慣,多吃炸醬麵。奶奶特地做的手擀麵,炸醬裏麵有肉丁和豆幹,一大堆菜碼——有大蔥、黃瓜絲、胡蘿卜絲和豆芽等。

老先生教他吃煎餅。煎餅卷起來可以直接吃,但最好吃的,是放上大蔥,加炸醬,煮雞蛋搗碎也可以,煎餅卷大蔥。他吃得有滋有味。辛照做,咬第一口便知,看似柔韌的煎餅,卻是出奇地堅硬!但有獨特的風味,他吃第一張餅就喜歡上了。倒要佩服老先生的牙口了。“我是山東話不改,喜歡吃煎餅不改,”老先生笑說。

奶奶說,今天丫丫的主意好,炸醬麵和煎餅,可以共用配菜。辛說,好幾年沒吃手擀麵了,機製麵可沒這勁道。

 

吃了飯,收了碗,惠來加入他們的談話。爺爺今天又小放厥詞了,誤導聶辛這樣的有誌青年。我是不夠格,我要是夠格,就申請入黨。你看鄧小平,不是常委、不是政治局委員、不是中央委員,隻是一普通公民、普通黨員,就能當軍委主席,對黨和國家事務有充分的發言權,這不是民主,又是什麽?

大家隻笑。

 

惠的爸媽一起來接她回家,他們跟辛說著不痛不癢的話兒。臨了,阿姨讓他五一上她家玩去。在校門口,他掐一下她的手,跟叔叔阿姨告別。算一算,跟她一起,差不多一個月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1)
評論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碼農學寫字' 的評論 : 碼姐,不敢當,我是學物理沒有前途,才學寫小說。中國八十年代很開放,相當於文藝複興。
碼農學寫字 回複 悄悄話 “貴黨腐敗獨裁,現在努力的方向應該是實行多黨製”。原來,在中國,曾經有可以這樣說話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才有了後來的六四?

佩服您,會寫詩行文的物理學家!難怪都說聰明人才能學物理。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平兄,還真不是。我年輕時的確寫過詩,但都燒掉了。跟太座戀愛時,隻寫文章、不寫詩,物理消耗了我太多精力,沒有給她寫過一首詩。這首詩是現寫的,寫時對太座有很多愧疚。
平等性 回複 悄悄話 馮兄好文,這首情詩也是精彩,是不是以前年輕時候的作品呢 :) 祝周末愉快!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哈哈 炸醬麵好做,煎餅難些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謝謝采心。八十年代,是詩的年代。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改錯:然而對於外表下的內質,二者又是何等的對立和矛盾。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1

可不是,剛在菲菲那裏把俺饞夠嗆,現在又+1,嘿嘿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你足背戴上了鑽石朝露,在旭日東升時,發射七彩的光————這句特別有趣,抗嚼。對於視覺,鑽石和朝露同樣可以熠熠生輝,璀璨奪目,然而對對於外表下的內質。二者又是何等的對立和矛盾。鑽石質地堅硬,象征永恒,朝露則柔軟得一觸即破,易揮發,很可能轉瞬即逝。。。

馮兄琢磨得好細,於詩行間深情而理性地埋線:))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這個山東煎餅,我在上海沒找到。準備試試,自己攻關。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好浪漫的開頭。煎餅,炸醬麵饞人。:)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