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正文

鳳兮(4)

(2022-11-03 16:40:38) 下一個

路生不這麽想。第二天開大會,他們把他跟另外兩個人一起,喊到稻場的最前麵。

書記宣布政策,“以階級鬥爭為綱,其它都是目,綱舉目張。”

憨頭站起來,“我大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陣哄笑當中,有人給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民兵們板著臉,將憨豆也揪到了前頭。

大家分清了缸和木,也就停止了說笑。

他們說蘭路生很不老實,“這樣的人不是階級異己分子,那誰是?”

路生有理,“村裏跟蘭財旺家說話的人多的是,說得比我多的也多的是。這個分子,我堅決不當。”鯉魚和他的民兵們不答應了,開始推推搡搡。

鯉魚開始喊話了,“蘭田坳跟地主蘭財旺界限不清的,還有誰?統統給我站出來!”

一個人也沒有。

很快就有了口號,“打倒階級異己分子蘭路生!”誰沒有跟蘭財旺說個話?一聲一聲,跟著喊口號的人越來越多。山窩窩裏喊口號,格外響亮,氣勢衝天。

好在沒有真正動手打人。散了會,大家回到家,管自家的米缸、水缸,櫟樹、樟木。沒有人懂得,什麽是缸煮(讀“舉”)木樟。

 

大帽子蓋頂,就有難以喘息的壓迫感。家裏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內心裏卻有些激憤。“我們呢,在村裏沒有叔伯,所以無勢。他們這是在欺負人呢,”爺說,“但是呢,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過日子,不惹事兒。低個頭,認個錯,讓他們也好下台。一陣風兒,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可是,我有什麽錯可認呢?”

大也出主意,“就作個保證,以後不搭理財旺家的人了。”

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吃完了飯,爺招呼一聲,“我去書記家探個風。”

兩口子之間,路生還是憤憤然。菊英勸解道,“佐生剛學會跑,佑生能站起來了。想想孩子,忍忍就過去了。”

 

過早的時候,爺給大家寬心,“書記說,好好認錯,問題不大。”

第三天開批判會,輪到路生的時候,又是一陣山呼,“打倒階級異己分子蘭路生!打倒蘭路生!”

“階級異己分子蘭路生,你知罪麽?”

“我保證跟地主分子劃清界限,不再搭理他們。”

“好!你總算認罪了。頑固是沒有用的。”大會由一個勝利,走向了更大的勝利。

散會的時候,分子們就不能回家了,說是要集中到大隊部。

 

三張草席,三具屍體,頭砸爛了,血還是熱的。男人關乎今生,兒子關乎來世,一下子全沒了。生已絕無可念,甚至沒有悲痛。隻有鎮壓下的驚恐,無聲無息。鎮壓之暴烈,其勢不可擋,想反抗而無力、不能,以至於不再反抗、完全失去反抗的念想。精神已經摧毀,理智也已恍惚。沒有哀號、沒有嗓泣,沒有睡眠、也沒有清醒,不能動、也不能靜。

人們抬著將菊英放到床上。她和衣攤在那裏,如同死去。

 

臨晨,公雞沒有打鳴。

“我的天呢!我的兒呢!”兩響驚雷。一開始言辭還是清晰的,很快隻有嚎啕是清晰的,言辭變得模糊而不可分辨。繼而是時斷時續的嗓泣,終至於完全無聲的嗚咽。總得要點能量,才有悲痛的能力。

她披頭散發,打開灶屋的門,衝到了水塘邊。

公公拉住了她,婆婆將她扶進屋,“我們沒有了兒孫,隻剩你這麽一個女兒。”

 

“爹爹,為什麽天會黑?”

“從前隻有黑夜,沒有白天。孔聖人之後,才有白天。”

“那為什麽孔廟會垮,他們拆孔廟?”

“你會不會走路?”

“會。”

“那你為什麽還會摔倒?”

大孫子睡著了。

“佐生開始醒事了,老是問。我進家門,知道給我端水。”

“總歸是你的孫子,大些了。”

 

石磊磊,葛蔓蔓。風淒淒,刺尖尖。堆新墳,埋舊恨。

“我的天呢!我的兒啊!出門你們還是活生生的呢,回來就都死僵僵,死僵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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