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vinia 2005

stories told as travel journal
正文

曼斯菲爾德75號

(2005-12-18 22:20:23) 下一個

     出哈特福德市區,順著I-84號公路一直向北,車行大約40分鍾,就是通往康州州立大學的出口--EXIT 68

從出口減速下來,會看到路旁一塊醒目的牌子用大字寫著:歡迎來康大--本季全美高校籃球賽的雙料冠軍。經過牌子,繼續順著蜿蜒起伏的小路,在層層的樹林中開20分鍾,經過翠綠草地上的鏡湖,看到遠處牧場上悠閑吃草的奶牛,就已經到康大校園了。

我並不在康大念書,隻是今天天氣不錯,趁空來這裏的社區圖書館借書。

曼斯菲爾德是康大附近的一個社區。這裏的圖書館為了服務當地的華人留學生,收藏了一批很不錯的中文圖書。我讀衛斯理的科幻小說正上癮,就請朋友幫我辦了一張借書卡,經常自己來借書。

            衛斯理的書在圖書館盡頭倒數第二張書架,我徑直走過去,那裏已經站了一個女孩,正踮腳從架子的最高一層試著往下取一本書。她聽到腳步轉過頭,看到我,笑了笑。

我走過去,伸手從架子上把那本書抽出來,遞給她,說,“是這一本麽?”

她點點頭,接過書,含笑用英文說,“對不起,我不說廣東話。”

我指著她手裏的那本豎排繁體字的書,改用英文說,“哦,對不起。我以為

她抿嘴一笑說,“是啊,看著挺費勁兒,但就是喜歡。”

這末一句卻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的普通話很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點頭道謝,已經轉身走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安。那天她穿一件牛仔上衣, 一條碎花裙子。我下意識對她說廣東話,不僅因為那本港版小說,還因為她的皮膚、眼睛和神態都象極了從我的那個小島上來的人。

 

離開圖書館的時,天氣開始下雨。安抱著一疊書站在門口,見到我,含笑示意。

我問,“要搭車嗎?”

安答,“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

我點點頭,道過再見,快步衝進雨裏,跳進車子。

從停車場出來,雨下得急了,安的身影在車子的反光鏡裏模模糊糊,周圍樹林的綠色濺成一朵朵水花打在車窗上,象是她穿的那條碎花裙子。

 

79日是我23歲的生日,我訂的那兩支高保真音箱在一天前運到了。我很興奮,在華人留學生的網上貼了一個短消息,打算開一個音樂派隊來慶祝。

這一天傍晚,門鈴再次響起來時,我走去打開門,看到一個穿藍色長裙的女孩站在門前。我怔了怔,是安。

安見到我也很意外,睜大眼睛,問,“這是2046號,黃無恙的音樂派隊?”

我笑著向她伸出手,用咬舌的普通話說,“我是黃無恙,歡迎歡迎。”

 

天色在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中漸漸黑下來,公寓陽台的落地窗鳥瞰著整個城市的點點燈火。Andrew帶來一張魯賓斯坦的鋼琴,於是大家聊起他演繹的肖邦的優劣。安站在窗邊,一邊擺弄手裏一條攪在一起的銀色項鏈,一邊聽我們說話。很久她才把那條鏈子解開,低頭把它帶在頸上。她看到我在看她,低頭一笑。

後來我們聊到米蘭的斯卡拉歌劇院,安插話,說她那次去,找了很久,直到有人過來讀她頭頂上方的銅牌,才發現原來一直站在斯卡拉的旁邊。安說,它裏麵的紅絲絨及水晶吊燈,雍容得就象夢一樣。

安的聲音是一把幹幹脆脆的普通話,我頭腦裏現出那座北方的城市。

 

後來一起聊天時,我問安怎麽會來那個派隊。她笑說,“我隻想看看在這個鬼地方,開JAG跑車,聽古典音樂的人是什麽樣子。”

我猜她是在嘲笑我張揚,有點不好意思,對她實話實說:來這個鬼地方念書,是我媽的主意,算是讓她高興;我媽就由著我簽她的支票簿,算是讓我高興。

 

安也喜歡聽古典音樂。 她可以一邊聽一邊做事,不象我,必得正襟危坐,全神貫注。但我們一起聽音樂的時間往往是在路上,從她在曼斯菲爾德的公寓到哈市市區這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們常常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在布魯赫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裏一路狂奔。

 

安住的公寓就在曼斯菲爾德圖書館附近,步行穿過一大片橡樹林和灌木叢就到了。我每次去,安總讓我把車停在圖書館的停車場,走去敲她的門。

一次我問,“豌豆公主,告訴我為什麽?”

安衝窗外一點頭,笑笑說,“我做助教的課上有學生住這附近啊,有次問我,Ann, who’s that JAG?

我微笑,不說話,等她回答。

安卻移開話題,指指牆上的一大幅色彩斑斕的畫說,“我做的,怎麽樣?”

我走上前仔細看。這是一幅巨大的jigsaw拚圖,圖案是英式花園內的各色花木。

安走到我旁邊,笑道,“剛搬到康州時,閑的時間,整整做了三個月。”

我笑著接口說,“我初來這裏時,是到高速上飆車 嗯,這畫兒同你窗外的景色很般配啊。”

安笑答,“這畫兒哪裏比得上我的樹林。來,我們去附近走走看。”

從安的後院踏著草叢走出來,安引我走上緩坡上的橡樹林。 高大的橡樹擋住了陽光,周圍的綠色浸人心脾。順著林間小徑轉個彎,眼前突然出現一汪晶瑩碧綠的湖水。

我深吸一口氣,說,“安,我們還在人間麽?”

安咯咯的笑,說,“在。我查過,這湖還有名字呢。 你一定猜得到。”

我走到水邊,揀個平坦的石頭坐下,笑說,“是什麽?Shangri-La?”

安笑得彎下腰。

我示意她坐在身邊,說,“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我隻當這裏是天堂。”

安又笑,“嗯,現在是天堂。你冬天來試試看。”

“是啊,冬天樹葉都落了,你做什麽?”我笑著問。

然後,我同安齊聲說,

“拚圖。”

“飆車。”

我們相視大笑。

 

夕陽穿過樹林,在湖麵上灑下一大片金色碎花。細細的水草在微風中瑟瑟飄搖。我們坐在湖邊說話,一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

回來的路上,我說,“安,你肯定費了不少力氣才選了這個地方住。”

安說,“沒有啊,偶爾碰倒的。”

她頓了頓,輕聲說,“到了這裏,我哪裏還有什麽選擇呢。”

我點點頭,無話可說。

沉默中,我輕輕吹起口哨。

 

康州的夏末的確是天堂,陽光明媚,空氣好似透明。

午後,安打來電話,說她突然想念起那個玫瑰園,想去看看。

我問,“你不是有作業要趕?”

“寫不出啊,所以想散散心。” 她的聲音聽去不如平日恬適,“那片西班牙玫瑰怕是快要謝了。”

我放下電話,第一時間飛車趕到。見了麵,安卻笑意盈盈,穿一件紫紅色短裙,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我笑說,“去什麽rose garden啊,你不就是rose。”

安聽了,咯咯的笑,走上前拉開車門說,“我們今天開快車好不好?”

“好啊,要多快?”

“真的?”安轉頭看我一眼。

我隻是隨口答應,但她好像認真的樣子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說,“我最愛飆車,忘了麽?你扣好安全帶啊。”

周五下午高速路上的車流已經很多,我一直在快行線上也隻有65英裏的時速。但安早就把開快車忘到腦後,在海菲茨的小提琴裏望著窗外出神。

我扭低音量,對安說,“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

安轉頭對我笑笑,說,“想不通啊,怎麽辦?”

隨後就是一陣沉默。我耐心等待。

安終於打破沉默,卻問我,“你讀不讀佛?”

不等我答,她接著說,假如你‘進一步,失道;退一步,失物。不進不退,則像一塊石頭般的無知。’怎麽辦?”

安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嚴肅過,我一時不知該怎麽作答,隻好笑說,“哈,這是你寫不出來的作業麽?嗯,依我說麽,要時時記得嗅身邊的花香。”

安展顏大笑,“可不是同我想到一起去了。”

 

盛夏的玫瑰園花開得正旺。園子正中綠色藤條掩映的亭子周圍站了一圈穿禮服的人,原來正巧遇到一對新人在舉行婚禮。

我才要回避,安卻已經輕輕走上前,站在人群邊上專注的聽兩個新人交換誓言。

“我,本傑明,願同你, 同甘同苦,同心同德,直到地老天荒

那個新郎顯得很緊張,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臉漲得通紅。周圍的人好心的笑了。

我轉頭看安,她卻在悄悄拭淚。

我拉了她手,低聲說,“我們走吧,要不人家見你這個樣子,會以為你是新郎的前任女友呢。”

安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注意到她身上仍掛著那串層疊的銀鏈子。

回到公寓,安不再掩飾,伏在桌上,將頭有氣無力的埋在手臂裏。我看著她消失的笑容,就像那園裏的花在眼前枯萎,實在不忍心。

我坐在她對麵,順手拿起桌上的旅遊雜誌,翻了翻,問她, “有沒有去過尼亞加拉瀑布?”

很久,安悶聲悶氣的答,“沒有。”

我說,“想不想去?”

又過了很久,傳來安鼻音濃重的聲音,問,“什麽時候?”

我想了想,說,“下個勞動節的長周末怎麽樣?”

安側過頭,眼睛濕濕的,伏在手臂上看了看我,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說,“好啊。”

 

勞動節的前一天開始淅淅瀝瀝的下雨,天氣竟然涼的好象晚秋。去機場的路上,我告訴安,來美國快兩年,這是我第一次出去玩兒。

安笑說,“才不信。你不是天天在遊蕩?”

我笑答,“我其實背地裏很用功啊,不信你查我的成績單。”

到機場,我從車箱裏提出行李,並拿出一隻盒子遞給安。

安接過那個金黃色的盒子,高呼,“啊,Godiva。”隨後她停下來盯著我,假裝狐疑的問,“這麽好啊?不會是有什麽事求我吧。”

我一邊領著她朝登機口走,一邊一本正經地說,“是啊,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待我們在飛機上落座,扣好安全帶。安才問我,“說吧,什麽事。”

我指指她頸上的銀墜子說,“讓我看看裏麵的照片是誰。”

安聽了,合攏笑容,臉色漸漸變得凝重,把頭轉向舷窗外,一言不發。

我暗自後悔自己的莽撞。

過了好像一萬年,安轉過頭,扭亮頭頂的小燈,從身上取下那個鏈子,遞到我手上,說,“打開來看。”

我接過鏈子,輕輕打開那個精致的小盒子,裏麵卻是空的。

安在一旁大笑,“哈哈,上當了!這是我在跳蚤市場花10美元買的。”

我用毯子把安兜頭蒙住,咬牙發狠的說,“你這妖女,這次一定饒你不得。”

飛機起飛了,空姐走過來示意我們坐好,我才罷手。安仍是笑得喘不過來氣。

 

不想新英格蘭的雨竟會一直下到安大略省。但寒雨中的尼亞加拉瀑布卻更加淒美壯觀。我和安裹在一件大毛衣裏,站在岸邊感受迎麵濺過來的細碎水花。

安一邊冷得發抖,一邊說,“謝謝你,無恙。”

我也一邊發抖,一邊說,“不客氣,安。”

 

回到酒店的當晚,我竟然開始發熱。開始時我還故意大聲痛苦呻吟,為得是哄安放心。後來,我的身體漸漸象被一團烈火包圍,躺在床上幾乎失去知覺。

安起初還四處問藥,坐在我身邊不停的用冷毛巾為我降溫。後來安同我說話也聽不到答應,一急,就輕輕伏在我身上,哭起來。

朦朧中,我聽到我媽的哭聲。還有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同安說話的聲音一樣, 那個北方城市的普通話。

安輕輕抱著我,淚水浸濕了我幹燥的嘴唇。我張開嘴巴無力的允吸,用滾燙的臉貼近她冰冷柔軟的嘴唇,臉頰,脖頸。

安的手扶摸著我滾燙的額頭,滑過我熱火焚燒的胸,環住我的腰,隨後我感到她光滑冰冷的脊背在我懷裏同我一起簌簌顫抖。

我好像墜入進了那片樹林中寧靜的碧湖。

 

再醒來,已經是清晨了。我看到安站在窗前的背影,喉嚨幹幹得也叫不出聲音。

安聽到我,轉身快步走到我身邊,摸摸我的額頭,長籲一口氣,說,“謝天謝地。”

我看著安,無力的微笑。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裹著厚毛毯同安坐在落地窗前,看遠處細雨中的水霧。

安說,“再吃一粒藥吧。”

我看著她笑,說,“你就是醫我的藥。”

安嘩得站起身,走開。我一時失去依靠,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過不久,安端了一杯熱水回來。

我乖乖接過她手中的藥,仰頭吞下。安仍舊在我身邊坐下,我緩緩的將頭靠在她肩上。

安說,“我們交換秘密吧。”

我說,“好。”

我告訴安,爸兩年前離開媽,跟另外一個女人走了。媽哭了很久,後來發狠,一定要我到美國來念書。我偷偷給在大陸定居的爸打電話,那個女人接的,說話的聲音象安。

輪到安,安說,玫瑰園那天,愛了五年的人生了個小孩。

我們一起沉默。

很久,安問,“在想什麽?”

我說,“我想聽Delibes 唱的Lakmé

 

安說得不錯,康州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大公園,我隻是終日在裏麵遊蕩。我現在念書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私立學校,功課都是在應付。媽幾次打電話問我的新學校申請得怎麽樣了, 我隻是支支吾吾。

從尼亞加拉瀑布回來,我每天都要同安見麵。

天氣漸漸轉涼,不能再去樹林中的湖邊散步,我們最喜歡的事情變成綣在我的老舊皮沙發上聽音樂,望著壁爐中溫暖的火焰發呆;或者去很遠的那家中餐館吃豆瓣魚;不然,就放一張蝴蝶夫人的唱片,端杯香檳,站在陽台上看哈市的燈火。

我說,安,你就是那樹林中的湖水,可以讓我忘掉周圍的一切。

安聽了,笑笑說,醒醒吧,lazy bird, 冬天就要到了。

 

冬天是下一個季節的事,我才不去想。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仍舊是給安打電話。

“安,要給Jag做保養了,陪我去。”

安說,“好啊。我正好可以看看那款New Beatle。”

“咦,終於想通了?”我大喜,閉著眼睛想象安坐在甲殼蟲裏的樣子。

Jag的機械師照常很殷勤,我把車匙丟給他們,就拖著安去對麵Volkswagen的車行。

車商是個精明的中年人,見到我們熱情的打招呼。

我不等他多說,就問,“可不可以試開那亮藍色的甲殼蟲?”

車商馬上喜笑顏開的說,“甲殼蟲,哈,你喜歡甲殼蟲,當然!”

我笑著指指安說,“不,是她。”

“噢,明白了。”車商轉向安,笑嘻嘻的說,“這一定是你

“兄弟姊妹。”安跳過車商的話頭,說,“其實,我還沒決定好是Jetta還是甲殼蟲。”

我看了看安,閉上嘴巴。

車商馬上說,“噢,不急。我們可以慢慢決定。”

試車回來,安給在車商的簿子上留下地址。

車商接過來仔細看過,打著哈哈說,“啊,曼斯菲爾德75號, 聽上去像個小說的名字,是不是?”

 

從車庫出來,我笑著問安,

brother and sister?我們是brother and sister?”

安垂下眼睛,笑著反問,

“我們是什麽?湖水和樹林?”

待我正要追問,迎麵走來Jag的機械師, 我隻好作罷。

發動了車子,我麵無表情地問安, “你要去哪裏?”

安淡淡地答,“回曼斯菲爾德。”

我氣岔,一言不發悶頭開車。

安偏偏挑了一張馬友友的Bach來放,低沉的弦聲逼得人幾乎透不過氣。

 

送安到門口,我道了晚安,轉身要走。

安笑著拉住我,說,“不是吵著要吃我做的鼠尾草填鴨?鴨子已經做好在烤箱裏,一支Sauvignon Blanc在冰箱裏凍著

我不等安說完,一把抱起她,說,“你這妖女!”

 

安做的鴨子美味之極,我捧著最後一杯Sauvignon,躺在沙發上,聽院子裏秋蟲的叫聲。

安收拾完畢,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將頭棲在她的膝上,慢慢說,“對不起,把你種的香草都吃掉了。”

安撫摸著我的頭發,輕聲說,“不要緊,天氣很快就會涼下來,在院子裏的花草都耐不過冬天的。”

我聽了,不答話,眼睛卻有點酸。我把一隻手搭上額頭,假裝擋住射過來的燈光。

安側身把旁邊的台燈換了個方向,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幅照片,遞過來,說,“這是去年夏天,在歐洲我們,在歐洲,旅行時的照片。”

我一隻手捧著酒杯,另一隻手搭在額頭上,沒有去接照片。

安打開鏡框,取出照片,從褶痕處翻出另一半,是那個人。

我仍舊一動不動,不看照片,也不說話。

安說,“這天我們在法蘭克福火車站等夜車。也是冰涼的天氣,我躺在月台的長椅上,也是這樣靠著他的膝,閉著眼睛聽他講故事。身邊的火車隆隆的開過,我心裏想,就這樣同他天地茫茫,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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