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的淚》
作者:梧桐之丘
第二章--金山客阿明的故事
一
阿誌的嶽父阿明名氣很大,十裏八鄉無人不知,著名的金山客。曾經在美國淘金發大財榮歸故裏,由一個普通漁民搖身一變,成為當地富人。富在深山有遠親,阿明的家每天都有來拜會的親朋好友。這點,阿誌也頗感驕傲,立誌長大以後也成為金山客。
嶽父嶽母對這門親事自然歡喜,家母拉著閨女的手到她的閨房說話,堂屋留下姑爺陪嶽父。
阿明走南闖北,連地球另一邊萬裏迢迢的米利堅都去過,據說扛回一麻袋黃金,見識與膽氣非同小可。前來賀喜的地方上有點兒頭麵人物,紳士,商人,老鄉親,特別是滿眼崇拜仰慕的年輕後生無不自感身份陡增,能與阿明有來往也算是在人群裏能說上話的有麵子人。大家圍坐在阿明周邊,長輩的賜座,晚輩的在後麵站著,聽阿明講他的傳奇故事。
聽嶽父大人講話,阿誌一個後生哪還有置噱的資本,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老人家,添茶倒水。而阿明似乎也沒有讓阿誌說話的意思,在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的追問下,舉起茶杯,以袖掩麵地啜吸一口燙茶,然後開始不厭其煩地重新述說每年必講的他鄉異國的非凡經曆。
話說不少年頭了。阿明若有所思地正式開講。
道光二十九年我與咱村上還有鄰村幾個年輕人一起出的海,年齡比阿誌、阿蓉他倆還小一歲呢。敢說,我們走得最遠,在海上飄了好幾個月,才到達米國。
作者注:道光29年即公元1849年。
我家父也是你們一起去的。坐在人群裏瘦小的阿強不失時機地插話。
對,對。你父親阿寬,唐阿寬。還有林先生的家父林芳。說著,手指阿強身前椅子上端坐著的年輕貢生,人稱林先生。眾人會意地笑著,恭敬地給林先生微笑。
咱們這兒本來不富裕,可巧那些年鬧饑荒,因為鴉片,清國被洋人打輸了,得賠人家,加上長毛造反,整個世道亂了。市麵上鬧,家裏缺糧,簡直無法生存,我們幹著急,找不到出路。咱這兒的老輩子人出海下南洋,混得都還不錯,回老家祭祖的時候,會把族人帶走。我們家沒有人在南洋,村上幾個年齡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合計,與其被抓去當兵賣命,或者在家餓肚子,還不如出外闖蕩,總能混口飯吃,哪怕路上有風險也比坐著等死強。
可巧,廣州做生意回來的族叔給我們說,米國那兒發現了黃金,到處都是。
圍坐在阿明麵前的年輕人群發出低聲驚呼,眸子裏迸射出金黃色的光芒,眼見這個老前輩的身上正在閃閃發光。阿明的故事實在,讓人服氣,據說他究竟帶回一大袋子黃金呢。眾人驚呼後立即沉靜下來,眼睛齊齊地射向阿明,似乎他能口吐金花。
阿明不慌不忙,咂一口茶,陳年老事兒必需慢慢回憶。
族叔是個世麵人,每次從外麵回來帶來許多消息,鼓動我們幾個年輕人出去闖闖。他說,咱們祖祖輩輩種地、打魚為生,苦得不行。前些年番鬼在廣州打仗,贏了,大清國賠了不少白銀。族叔說,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啊,堆起來至少有咱們台山的紫羅山那麽高。現在想掙錢得抓緊去米國,淘金,這是條生路。幾個哥們問族叔,怎麽去啊。族叔說,澳門大三巴牌坊那邊有招工館。
一會兒黃金,一會兒白銀的,金山銀山紫羅山,聽著就振奮無比,引起年輕聽眾的又一陣小小騷動。
阿明慢悠悠拿起桌上的大煙袋點上火。
那些日子,族叔來得勤,反複講,年輕人要有出息,要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再說,何處青山不埋骨,戀家幹什麽。又不是全家出去,家裏有兄弟看家陪著父母,守著老家就可以了。掙了錢寄給家裏,蓋大房子,置地,買牛耕地,比什麽不強。
其實,族叔本人也沒有去過米國,隻是在廣州五行信息多,見過不少出海回來的人個個腰纏萬貫的架勢,他們都在傳說米國剛剛發現一座金山,挖也挖不玩,隨便彎腰就能撿到金塊。具體什麽樣,他哪裏見過。
他說,如果自己年輕二十歲,肯定豁出去,帶著你們走一趟。
族叔的故事讓人入迷,讓人坐不住。我們滿腦袋都是黃金,大瓦房,大魚大肉,綾羅綢緞,走在街上無人不羨慕恭維,想想這些,睡覺做夢也能笑醒。
我們渾身是勁,躍躍欲試,準備去澳門報名。
族叔交代,他安排二兒子阿金與我們一起去,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你們搭伴,我放心。
本來我就想出去看看,經過族叔的幾番挑撥,就入了心,一定要出去混世道,起碼混出族叔的模樣,他雖然不是大富大貴,起碼也是大瓦房,每天喝酒吃肉。
那個時候,咱這個地區正在鬧洋教,留著長發,扛著紅纓槍還有長槍準備組織起來與朝廷對著幹。叫什麽長毛軍,那就是造反,是剮罪。
剮罪在朝廷的律條裏叫淩遲,就是把人綁在柱子上扒光衣物,劊子手用行刑小刀活活割肉,輕的1800刀,重的3600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慘啊。此時林先生補充道。
是啊,是啊。阿明望著林先生點頭首肯,往下繼續說道。
咱們鄉下人就信“好漢不當兵”這一說。當兵就是送命,還要挨揍挨罵,不是人,有一點辦法也不去當兵。
正好那些日子瘋傳,他們要來咱這兒抓人當兵。我們家的父母著急的不得了,讓我們帶上點吃食和簡單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我們走運,長毛軍隻是抓了幾個年紀大的人馬上就去別的地方去了。家裏人想,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們肯定還會再來。
二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們堅定了決心,第二天就去澳門。
族叔的兒子阿金在那兒與我們會麵。
他確實比我們強,見過世麵,對什麽長毛軍,米國金山講得頭頭是道。阿金本人對漂洋過海不感興趣,後來聽說是被他父親逼來的。
澳門那地方就兩樣,一個大煙,一個賭博,好像沒什麽正經營生。
阿金吸食鴉片成癮,每天不抽就渾身難受。族叔嫌棄他是敗家子,再好的家,再有錢也得敗掉,更何況也沒有那麽多錢供養他。阿金偷偷在外賒賬,被煙館追到家裏。因為煙館打人,阿金的身上新傷舊傷,沒有好皮膚,他就是沒有決心戒煙。錢越欠越多,族叔愁死了。結果,煙館威逼阿金去米國淘金,掙錢多,還錢快。堂嬸心疼兒子,不願意讓他漂洋過海,因為此去不知死活。可是,男人的事兒女人管不了。於是,丈夫讓兒子跟著老家一夥兒年輕人出去闖,她攔不住,在家哭了好幾次。
當時那些中介生意還不大,沒有幾家門麵。不過呢,後來聽說煙館說,每介紹一個人去米國,就給他多少銀兩的回扣,具體多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們好幾個人,肯定折了不少銀子。族叔是個生意人,精明。但是,我們確實也是無路可走,他用那點兒回扣堵窟窿情有可原,算是兩不找吧。
阿金帶著幾個人來到招工館打探,好像與那兒的人很熟。
米國那邊白人中介來人招工,委托廣州、澳門當地中介,可能是初來乍到還沒有摸著門道,做事還算規矩。我們借錢買了船票,阿強的爸爸唐阿寬,林先生的父親林芳,還有山腳下黎家的二兒子阿昌,另外一個叫吳小山,加上我,幾個兄弟跟著阿金,還有他在澳門的一些熟人,很快就上了船。
上船後才知道一船共有兩種人,很少像我們這樣自願出洋的,絕大多數都是阿金那樣的煙鬼,渾身都是債,被人追殺,沒有逃路,被迫出走。
船上的日子無聊,遇上大風暴,顛簸得厲害,船艙裏吐得到處都是,難聞至極。煙鬼們煙癮上來,哭爹喊娘,大聲抱怨罵人,吵著要回家,與船上的蛇頭廝打。剛開始也就是吵鬧,後來船上的蛇頭下毒手,把艙蓋壓死,三天不給飯吃。
艙底的人開始互鬥,我們這些人與煙鬼論理,讓他們不要鬧,來都來了,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們這麽鬧下去,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而且不能因為你們要抽大眼,連累我們沒有飯吃。他們轉向又給我們吵,下麵又悶又臭,餓得昏頭昏腦沒有力氣,也沒有力氣吵,躺在木板上省點勁,不然還沒有到米國,人先餓死了。
第四天,艙門打開,透進亮光,隻聽上麵的人尖叫,太臭了。過很大一會兒,再聽到上麵的人喊叫,還鬧不鬧,不鬧就上來吃飯。所有的人乖乖地爬上來,呼吸著新鮮空氣,看著桶裏的飯菜,如同餓鬼,爭先恐後,像惡狗搶食。蛇頭的皮鞭啪啪抽下來,搶飯的人哪裏還管那些,兩眼昏花,早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說實話,船上的飯菜還不錯,有大米飯,菜葉菜,還有點兒肉,恐怕是我們這輩子吃得最好的夥食。
古人曰: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林先生自然地插嘴道。
阿明和眾人對林先生投來敬佩的眼光,紛紛點頭稱是。
阿明頓了頓,瞅著大家問,你們知道為什麽出洋打工的人叫豬仔嗎?
其實大家知道這個典故,但是礙著他的麵子,搖頭裝作不知。
阿明得意地說,就是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碗裏連湯加水,搶食的時候發出的呼嚕聲,像喂豬的聲音。說完,帶頭大笑,眾人一起哄笑。
本來很悲情的故事,經阿明這麽解釋,反倒變成有趣的事情。吃飯就是搶食,慢一點就沒有了,桶底也倒得幹幹淨淨。
抽大煙確實害人,這些人吃飽飯又開始鬧,要抽大煙,要船家往回開。蛇頭這次不客氣了,抓住鬧得最凶的人,吊在桅杆上,用鞭子使勁抽打。可能是殺雞給猴看吧,把那個病得厲害的煙鬼幾下打死,然後扔進大海。看蛇頭來真的,這些煙鬼突然安靜下來。人不知趣,死路一條。
我們吃飽恢複了點兒力氣,船上分給每人一個酸檸檬。我也說不太清楚,反正當時船上很多人開始出現四肢酸痛,牙齒出血,渾身沒勁,潰爛,發昏。我們以為在艙底悶出的毛病,呼吸點新鮮空氣就好了,可是病人越來越多,是真病了,難道是瘟疫,我們也沒數。
林芳學識大,說可能是血毒。
說說看,林先生。阿明的眼睛投向林先生,示意讓他解釋。
中醫上講,這叫血毒,外因是溫毒侵襲,內因正氣虧虛不能禦外,正不勝邪,邪熱囂張,熱毒充斥表裏,客於營血、入竄經絡,入陷髒腑,表裏俱病。由於你們長期在船上吃不到新鮮蔬菜水果,加之人多擁擠,體力衰弱,抗不住病毒,就生病了。林先生不緊不慢地解釋給眾人聽。
眾人一起點頭,似懂非懂,阿明繼續。
我們吸著檸檬汁兒,人立馬精神起來。我們吃得仔細,連皮一起吃,哪裏舍得扔,真是救命的好東西啊。
說到這兒,阿明喉頭蠕動,好像在咀嚼檸檬,眯著眼,很向往的神情。
阿金煙癮來了,像生大病,哼哼唧唧,要不是自家親戚,真想揍他一頓。這才理解為什麽族叔擔心他,果然沒有誌氣。其他煙鬼親眼見到鬧事人的後果,現在老實很多,人人努力克製,隻是在船底低聲抱怨詛咒。
我們幫著開導阿金,他的煙癮發作的時候,我們就死死按住他,不讓他叫鬧。這一路阿金把我們折騰苦了。
這是我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盡管心裏知道很遠,很遠,還有性命危險,要不是想著淘金發財,哪還有力氣熬下去喲。在鄉下苦些,可是船上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太遠了,走得太久,好幾個月,簡直是昏天黑地。
蛇頭對著下麵喊,快上來看,我們到了!
到了?大家從昏睡中醒來,互相探詢。
嗬嗬,現在還能想起當時的樣子,每個人都發瘋一樣快快往上爬,伏在欄杆上向遠處眺望,高興得不得了。就是說,我們到了黃金地,這兒有很多的金子,我們撿到金子帶回家,蓋房子,娶媳婦,發財做地主。我們的夢就在眼前,我們的夢就要實現。
一路真不容易,身子弱些的半路上就死了,屍體直接扔到海裏去。還有很多人到岸時,已經奄奄一息,溜溜差一口氣還活著。
我們互相看著自己,每人瘦去一圈兒。衣服皺皺巴巴,肮髒發臭,在清淨的空氣裏,順風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發出的惡臭氣。這邊接人的中介領著我們去淺灘的地方洗澡。我們來的時候都帶著替換衣服,在船上沒敢換衣服。在海水裏洗澡,洗衣服,上岸再吃我們從家裏帶來的蒸糕,表麵上一層綠黴,在水裏洗洗,不舍得扔,扔不起,救人命的寶貝。
三
舊金山與台山的樣子差不多,有山有水,就是人少,顯得荒蕪。
跟著蛇頭,我們往南一個叫薩克拉門托的地方進發。
阿明沉陷在深深的回憶中,過往的一切絲毫不差地呈現在眼前。
我們得的信早,去得也早,來到山穀間,看到已經有番鬼在河裏淘金,三四個人一堆兒,不算太多。人家先占得地兒我們不能撿拾,於是繼續沿著河流往深山裏走。
廣東民間蔑稱西洋人為番鬼。
淘金是要有工具的,一路上看到番鬼做的工具默默記在心裏。
我們遠道而來,沒法準備。中介讓我們在去山裏的路上買了幾把鎬頭鏟子,我們在鄉裏幹活不穿鞋子,所以也沒有買膠鞋,價格高買不起。
出門在外,樣樣難,都要從頭來,雖然也盤算過,可是那裏具體什麽情況,心中沒數,隻好到了再說。
就拿吃飯說吧,上船以前,家裏人給我們準備了很多缽仔糕,就是木薯粉加了些馬蹄粉蒸熟的食品,捶打成硬硬的方塊,像磚頭塊。盡管比平時擺放時間長些,可是也會變質,我們不舍得扔,一直帶在身邊。下船以後全靠它了,進山後哪裏去買,就靠這些糕生存,先安定下來再說。
我們早先到達,都是成堆成夥的按照自己劃的片幹。每天都有一批批的番鬼,幾十口人結隊往山裏深處走,劃好片就幹活。
我們一船好幾百人夥在一起,預先占據了一段位置。
工具呢,顯然不夠,最主要的是篩子。我們算是走運,買得早,還便宜一些,幾個月後的價錢漲了幾十倍。最早的十來天,我們沿著河床透過清水能看到很小的金塊,就用手撿,互相傳著看,一輩子沒有見過黃金,更別說擁有黃金,高興得恨不能跳起來。
好日子不常,表層沒有多少,再往後就得往河床底下翻找。
我們分工,鐵鎬、鏟子一組負責挖土,抬筐組負責把土運到水邊堆起來,再由篩子組在水裏篩。先是用盆子把沙子兜在盆裏,慢慢往外飄水,黃金重,沉在盆底,上麵的泥沙飄走後,就能看到細粒的金沙,有的形狀就像燒化的鐵瘤子,不規整,掂在手裏很重。大家淘到小金塊的時候,高興得飯也不想吃,勁頭更大。
我們莊上的阿彪身高馬大,負責把金沙裝在一個小布口袋裏,貼身藏在褲腰。身邊安排我和其他兩個身體健壯的年輕人護著,防止外人搶奪。
深山老林哪有什麽人家,我們沒法住,想著法兒,折下樹枝搭窩棚,日子沒法講究,反正番鬼們也一個樣,來這兒就是挖金子,掙了錢就回家,湊合著過,先苦後甜,好日子在後頭,回家享清福,吃這點苦,算什麽,現在能省則省。
我們會編筐子,背簍,而且漫山都是矮樹叢,樹枝用不完,粗樹條就做杠子,省很多錢。
萬事開頭難,大家一心一意挖金子,生活雖然不講究,但沒多久,缽仔糕吃完,開始餓肚子,必須另想辦法。
我們派阿金帶著一個人去山外市場買蔬菜,肉,大米,回來自己做飯。說出來嚇死人,一天一個價,原來一分錢一個的雞蛋個把月漲到一毛錢一個,再後來要六毛美金,等於咱這兒吃十幾頓飯。還有膠皮靴筒,賣到兩千五百美金一雙,夠咱們這兒蓋幾十棟樓房,置辦上千畝地!
我們買不起,也不買,赤腳泡在水裏幹活。說出來怕人笑話,我們其實連畜生不如,破衣爛衫,蓬首垢麵,能省就省。不像鬼番,掙到錢就去買酒喝,買肉吃。你想想看,如果把黃金帶回國,用處該多大。我們一時吃得苦中苦,日後方能人上人嘛。
阿明說到這兒,停頓下來。聽眾小夥子們此刻好像吃到了大肉,心滿意足,神采飛揚,兜裏還揣著黃金。他們心中還有很多疑問,靜等阿明說完。
可是,也不能一次講完,時間不允許。阿明打發大家說以後繼續再講吧,眾人心懷遺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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