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希羅

從荷馬到三哲再到維特魯威,三千年前愛琴海東岸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誕生了人類史最偉大的先哲和我們得以生存的現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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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的抗爭 - 在塞維利亞觀弗拉明戈

(2022-05-03 05:28:48) 下一個

“到了!”,我得意地跟太座說。

這是25日下午5點53分,從住所出來步行三十米到東側的巷口,前麵的一個大門前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排隊,我知道這就是弗拉明戈舞蹈博物館,於是得意洋洋地跟太座說了那兩個字。從Rick Steves的書上知道弗拉明戈七點開始,不過提前一個小時可以先看博物館,而且隻需在表演票上加兩歐。

一整天都很忙碌。早上先去西班牙廣場,然後是塞維利亞鬥牛場,下午去伊莎貝爾橋西的Triana吃午餐(在橋西吃到了少小離家後最好吃的炭烤紅薯)、漫遊,回家的路上還順路去有五百年曆史的塞維利亞大學逛了三十分鍾,五點左右回到住所稍事休息然後出來看晚上的大戲:弗拉明戈。Perfect,right?

看弗拉明戈一定要在南部的安達魯西亞。因為在格拉納達隻有兩日三夜,所以千斤重擔就落到了塞維利亞的肩上;同時因為臨時更改計劃26日要去容達Ronda,27日啟程去格拉納達,那麽看弗拉明戈就隻有25日晚上了。

昨晚太太問我是不是應該訂票。嫌西班牙語網站訂票麻煩,於是信誓旦旦地說“不用”。

排到隊尾,恰好一個職員出來,問他是不是在這裏排隊買票,那人回答“這些人都是排隊進場的,表演票在裏麵買,不過今天已經sold out了”。

一下子懵了。

太座當然知道怎麽回事,氣鼓鼓地掉頭走了;我也沒有了剛才的洋洋得意、打蔫的茄子一般跟在太太後麵。

回到住所,我打起精神說“還有希望”。

真正authentic的弗拉明戈Rick Steves隻推薦了三家:弗拉門戈舞蹈博物館、弗拉明戈之家La Casa del Flamenco和記憶之家La Casa de la Memoria。打電話給Casa del Flamenco,人家說今晚sold out了;再打電話給La Casa de la Memoria,人家說七點半的sold out了,牧人心裏一沉。“不過九點的還有幾張票你要不要?”,“要要要”,我一疊聲地說,趕緊把信用卡號報了上去。

Ingleses-白薯焦糖甜食,去塞維利亞必食
記憶之家在Cuna時裝街,從住所走過去三五分鍾就到了。拿到票後在Sierpes和Cuna兩條時裝街兜了一圈,太太在Sierpes的 Desigual 買了一件時裝,之後在La Campaña糕餅店吃了甜點(那個Ingleses - 一種以白薯為主、上麵是焦糖的甜食 - 真是沒治了),八點四十五我們回到記憶之家排隊入場。

 

記憶之家和等待入場的遊客

記憶之家的演出場是一個狹長的大屋子、很cozy,隻有兩排座椅、五十幾張椅子,舞台不到三十平米。每個觀眾都能清楚地聽到音樂、節拍以及觀察舞者的動作。

開場前主持人宣布紀律:不能喝水、不能拍照、不能鼓掌,不能……;一直擺弄單反長焦的鄰座開始把大炮筒裝回包包。觀眾準備就緒、燈光暗淡下來。

開場隻有兩個人,歌手和吉他手,坐在舞台後麵的椅子上。雖然太太提前打過預防針,說弗拉明戈的歌和舞一樣重要,我還是有些失望,覺得太簡陋了。

驀地一道嗚咽裂空而出,那聲音似乎不是發自歌手的胸腔而是出於極陰地界,令人全身墜入寒潭。接著是吉他手出場,但見他四指連滾,仿佛天那邊悶雷轟鳴。昏暗中光悠忽閃爍,全場壓抑。

歌聲轉向高亢,嘶啞少了、音更細了,似乎一波一波地要穿透厚厚的雲層,但是那個glass ceiling 似乎是玻璃鋼製成的、又似乎是如來佛的手掌心,每每欲穿透時就被壓了回來,所以歌聲愈發壓抑。歌手開始拍掌、腳板跺地,好像是在祈求外力;與此同時吉他手和著歌手的節奏以無名指擊打麵板,但是拇指食指中指卻反向向上連撥、發出嗚咽之聲。

不知為什麽,我腦海裏浮現了這樣一幅圖像:那是一條小街的盡頭,一個頭戴氈帽的男子在幽暗的街燈下自彈自唱,先是緩慢下行的哀怨淒涼,突然音調高了八度,然轉換卻不覺突兀;之後高低交替、最後戛然而止。觀眾中有的扔下幾個銅板,有的卻欲轉身離去;氈帽昂起頭來,原來他雙目上還扣著一副透明玻璃片,開始叫罵。

這幅圖像從懵懂到明朗、從模糊到清晰:那是1939年,那條小街在江南無錫,那個男子是操二胡的瞎子阿炳、他演奏的是《二泉映月》!

我打個冷顫,把思緒拽回來,一邊聆聽一邊仔細觀察歌手:他閉著雙目、緊蹙眉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歌唱中臉部肌肉不斷抽搐,憤懣、悲愴卻絕不失驕傲。

接著舞娘從幕後出現。舞娘著白色紗裙和披肩、紗裙及膝,裏麵的拖地長裙卻是大紅色的;她不再年輕,我們近到可以看清她眼角的細紋,但是一如前麵的歌手和吉他手,她沒有一絲的自卑,頸直直挺著、微微仰視。

她舒展雙臂,開始緩慢地轉動;接著手臂上揚如隨風擺柳,手指開始打出響指,雙腿移動的幅度加大、並開始跺腳。吉他手的敲板、歌手的擊掌和舞娘的響指及跺腳節奏完全一致,伴隨吉他的曲調、歌手的嗚咽以及舞娘的旋轉竟是天然渾成、天人合一。舞娘一把撩起裙裾,大幅擺動裙bai(上聲 ˇ);舞娘欲罷不能,扯下披肩雙手緊握,在旋轉中近兩米長的披肩層雲翻卷;鮮紅欲滴的寬裙、潔白如乳的長披肩,有如天邊大片白雲的襲來、白雲中一道明亮的火焰時隱時現。觀眾開始激動,在舞娘把披肩甩到地上定格的一刹那大家按捺不住、不顧禁令起身使勁地鼓掌。

男舞者出場了。他要年輕得多,緊身馬甲外套一件深藍色短西服,西褲僅及腳麵,下麵是紅色皮鞋。他徑直走向舞台中央,目不斜視;他站定,雙手捏住衣角,下巴微微抬起、雙目瞪視前方:冷傲、憤怒、深情、桀驁不馴。

音樂響起,他開始旋轉,一圈兩圈…他越轉越快,像陀螺一般,上身絕無一絲晃動 。然後他擺動雙臂,開始疾進:如果說舞娘的擺動是隨風擺柳的話,男舞者的擺動就是風卷殘雲,剛勁、突兀;他膝蓋微屈,整個腳掌用力跺向地麵,鞋跟踏在內空的木質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他開始徐徐後退,響指“啪啪”打個不停,跺地的速度卻是越來越快,兩隻鞋跟踩出千軍萬馬,好一個進如疾風退如細雨、進如雷電退如瀉銀。

他表情憂鬱、眼神落寞,眼睛一直盯著遠方,從沒有向別處瞟過一眼。

舞男表演時舞娘坐在椅子上助興。我注意到舞娘眼神的變化,從不屑、到遊離,從追逐、到傾慕,後來口中不時發出低沉的“ezo!,”、“olé!”聲響,讓人覺得一出新的愛情悲喜劇正在重演。

西班牙人說,真正的弗拉明戈藝術家要有duende(靈魂)。可以說,這場演出的歌手、舞娘、舞男都具備duende

最後舞男定格時所有觀眾起立長時間鼓掌;這時主持人上來說“你們可以拍照了”。

終於可以拍照了

從左至右:舞娘、吉他手、歌手、舞男

舞男演示舞步,左邊是主持人

2018重回塞維利亞,終於在弗拉明戈博物館得償夙願

回到住所我寫下了這句話“是什麽讓弗拉明戈這樣的憤怒和壓抑?”。那一晚翻來覆去地想:‘這樣抑鬱狂放的歌舞,究竟是縱情的享樂還是絕望的掙紮?掩藏在弗拉明戈火焰般激情下的,究竟是極度的歡樂還是深重的孤獨?曲終那一刹那的輝煌,究竟是激情的禮讚還是醒悟後的歎息? ’。

回到加拿大以後,專門學習了這段曆史:

紀元711年,來自阿拉伯和北非的摩爾人占領了西班牙南部,並開始了長達近八百年的穆斯林統治。天主教的複國運動Reconquista幾乎在同時開始。

伊比利亞複國運動始於1087年的托萊多、終於1492年的格拉納達。

1491年,摩爾人的Nasrid王國兵敗格拉納達城下。為保護他的臣民,Nasrid國王穆罕默德十二世向西班牙的伊莎貝爾女王簽署了屈辱的格拉納達協定(Treaty of Granada),根據這個協定,穆罕默德十二世離開伊比利亞半島,而西班牙王國則給予留下的摩爾人信仰真主的自由;穆罕默德十二世恪守協定,第二年撤回北非的摩洛哥,而西班牙王國則統一了除葡萄牙外的伊比利亞半島。

僅僅七年之後,伊莎貝爾女王和西班牙主教弗朗西斯科通過宗教裁判所(又稱異端審判所)開始強製Mudéjar(保留穆斯林信仰的摩爾人)改變信仰、崇尚耶穌;奮起反抗的摩爾人被鎮壓、不欲改變的被處死,大多數Mudéjar被迫成為Morisco(即受洗的摩爾人),還有很多摩爾人混人吉普賽族群四處流浪。受盡迫害又能歌善舞的摩爾人和吉卜賽人結合創造出了獨一無二的弗拉明戈;也因為此,Cádiz、Jerez 以及塞維利亞的Triana 被尊為弗拉明戈的聖三角(Holy Trinity)。

弗拉明戈已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1820年取消。

成立於1542年的羅馬宗教裁判所1985年改為信理部,以應對同性戀等。

有人說現在不是五百年前,宗教也進步了,我同意。不過時至今日,在一個叫伊斯蘭國的地方還在燒死不欲改變信仰的基督教徒,也還有人試圖把同性戀轉化成“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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